韩非家门外，一辆装饰豪华的八驾马车停在路的侧边。在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名骑马的武士，身上青衣青甲，竟是羽林军的军人。赶车的车夫小心翼翼地掀起车门的门帘，从里面施施然走出一个女子。夜色太深，只有清儿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韩非看不真切，只知道那是个身材窈窕绰约的女子。

苏浅发出一声长叹，“韩大人看到了么。你晚归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陪伴。我想在外面逍遥自在一晚，这小姑娘就如催命鬼一般，紧跟着就会来。”

虽然已隐隐猜到苏浅所指的人究竟是谁，可韩非却仍很难理解“小姑娘”这个称呼究竟是如何而来。他只能告诉自己，今后看到苏浅身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吃惊便是了。

那女子走进后，韩非才看清她的面貌。那是种难以形容的美，既有魏国女子的柔媚端庄，又混杂着西域蛮族豪迈粗粝的美感。韩非此前从未想过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美貌也能集中在同一个人的脸上，但面前的这个衣着雍容华贵的女子，却恰恰是集结了汉人与蛮族之美于一身。韩非平生也见过不少有蛮族血统的女子，但往往都长得奇丑无比。可这女子显然也是混血，却比韩非见过的绝大多数魏国女子还要动人。

这女子看年纪亦不过十六七岁，但举手投足之间，一派优雅的贵气。下车后她轻移莲步，走到苏浅面前。还未等女子开口，韩非便单膝跪地，低下头，朗声道：“下官韩非，见过公主殿下。”

苏浅甚是意外，“哦？你见过我家姑娘？”

韩非并未抬头，“虽未见过，但听太子大人所说，这位无疑便是公主殿下了。”

“韩大人免礼，请起吧。”女子的声音柔和温婉，吐字清晰，全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蛮族口音，这让韩非更是吃惊。

韩非抬起头来，只见魏朝公主就站在自己面前，面上带着亲和的微笑。韩非心中一动，这太子妃果然如坊间所传，不仅人间绝色，品性也是出类拔萃。

“谢公主殿下。”

苏浅很是不耐烦地伸了个懒腰，道：“既然如此，那还是简单介绍一下吧。这位是新晋的左督察御史，韩非韩大人。韩大人，这位便是我家公主，纳兰蓉。”

名叫纳兰蓉的女子轻轻对韩非行了一礼。看样子在纳兰蓉面前，苏浅也稍微克制了些，至少称呼也从“小姑娘”改成了“公主”。不过这两人之间的关系，着实耐人寻味。

随后纳兰蓉对苏浅柔声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该回宫中去了。车架已经备好。”

苏浅耸了耸肩，对韩非笑道：“看到了么，自从父皇大人生病躺到床上之后，还没有人像我娘亲似的这么管着我。就是晚上出来找人串串门，都要被提溜着耳朵带回宫里去。”

韩非尴尬地笑笑。当着纳兰蓉的面，自己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冒犯，“依下官之见，既然公主殿下亲自都来了，那大人还是一起回去较好。”

苏浅夸张地叹息一声，“你们这群人，一个个都是如此。我堂堂魏朝太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什么时候回宫就什么时候回宫。明明本该是如此，为何要苦苦相逼？”

自始至终，纳兰蓉都立在一旁，面上带着那柔和的笑容，丝毫不为苏浅的话所动摇。见苏浅仍站着不动，女子又重新说了一遍：“大人，时候不早了，该回宫去了。”语气依然是那般温婉，但意思却愈发坚定。

苏浅举起双手，作投降状，“行了行了，别催了。都说了让你不要半夜出来找我，怎么就是不听话？这次在韩大人家还好，若下次换个酒楼，你莫非也跟着去？”

苏浅似乎并没有恶意，但那语气中几乎发自本能的嘲笑之意，仍让韩非觉得心头一紧。只是纳兰蓉似乎早已习惯，仍微笑道：“太子大人深夜不回宫内，总是在外面游荡，对宫中影响不好。传出去，陛下定不高兴了。”

陛下？

看来白辰所做的保密工作确实效果惊人。就连深居宫中的太子妃，都不知道皇帝陛下已然病入膏肓了。

苏浅“啧”了一声，没有再争辩，也跟韩非道别，转身便往马车上去。

纳兰蓉回过身来，再次冲韩非盈盈行礼，“深夜来访，多有叨扰，还望韩大人见谅。”

“哪里那里。太子殿下与公主大人莅临，真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纳兰蓉点了点头，给了韩非一个饱含深意的眼神。

那是种难言的悲伤。虽没有言语间的交流，但韩非似乎从中明白了什么。他刚要开口，纳兰蓉便转过身去，随着苏浅一起上了马车。韩非呆呆地看着那辆马车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莲儿清儿两姐妹一直跪在一旁，见苏浅和纳兰蓉离去，才敢站起来。莲儿偷偷吐了吐舌头，冲她姐姐低声道：“这公主大人好漂亮啊！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清儿赶忙拍了一下莲儿的头，“嘘！不要随便议论！”

韩非笑了笑，“无妨，我倒是有些好奇。”

清儿赶忙道：“大人请说。”

“我记得这公主殿下，是约莫三个月之前才到的怀阳。”

清儿答道：“大人说得对。三个月之前，我们姐妹都还在宫中等候发落。那时便听说漠北蛮族送来一位公主，要与太子殿下和亲。只是据说当时怀阳城中刺客横行，因此没有大张旗鼓地接见那位公主。”

在宫中等候发落……

韩非在心中暗暗记下。看来这清儿莲儿两姐妹的身世，定是十分坎坷了。“我记得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方才举办大婚。”

莲儿高举着小手，抢道：“正是正是！那日大婚，我记得整个怀阳城里到处都是花灯！还有官府的人给街上的过路人派发糕点呢！”

清儿又拉了拉莲儿，让她不要乱说话。这是莲儿第一次在韩非面前这般活泼，看来那日大婚，的确给这小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韩非伸手摸了摸莲儿的小脑袋。小姑娘先是颤了一下，随后便乖巧地任由韩非抚摸。“那你再给韩大人说说，那日大婚，还有什么新奇的事。”

莲儿想了一阵，道：“唔……只记得那日还放了烟火。就是那种平日都见不到的，能才天上炸开的东西！好漂亮！五颜六色的！”

看样子，两姐妹虽说在宫中等候发落，却是没亲眼见到大婚时的场景了。

清儿补充道：“那日怀阳城彻夜不眠，据说紫阳宫内点了数千盏灯，把半边天都要染红了。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太子殿下真的娶了一个蛮族公主做妻子。”

莲儿道：“可是，那公主大人看着好漂亮，全然不像是蛮族的人哦。”

韩非心中一动，“你们姐妹二人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殿下？”

莲儿用力点头。

“这么说，公主殿下平日定是在宫中深居简出了。”

清儿摇摇头，“公主殿下十分关心百姓的疾苦，经常亲自到街市上探查。遇到讨饭的穷苦百姓，还会施舍钱币。大家都说，这位公主虽说是蛮族人，可比咱汉人自己的官更体恤百姓呢。只是我们姐妹俩没有福分，一直没碰见过公主殿下。”

韩非知道自己再问不出什么了，便让姐妹二人先去休息。他立在小院中，仰头眺望星空。今夜天气晴好，星辰清晰可见。冷风吹过，韩非轻轻起了个寒颤。可在他的脑海中，纳兰蓉临别前的那个眼神却挥之不去。他自问一定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蛮族派来的公主殿下，但为何那眼神之中，又有种让他莫名熟悉的东西。

说到底，作为远嫁到北魏的公主，纳兰蓉几乎就是政治利益的牺牲品罢了。她全然没必要像现在这样，真的表现得像个心系朝廷命运的好公主。

“究竟是为了什么……”韩非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