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话还未说完,一个身穿粉衣的女子喝得大醉,娇笑着倚靠到江尧怀里,怕是把江尧当做了这里的常客。那女子衣衫不整,酥胸半露,直逼得江尧把头扭到一边,却不知该怎么拒绝。
白辰伸手拍了拍女子的肩膀,缓缓说道:“这里有事要说,你另找客人去吧。”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十分淡然,但那女子听后好像酒立刻就醒了一般,连忙转身走开。
江尧好奇道:“这里的女子都认识你?”
“不,”白辰摇头,“没有人认识我,我来这里几次,从未露过面。”
江尧愈发觉得有趣,本想再问问白辰来这里究竟为何目的,但估计自己就算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干脆作罢。再看门外夜色已深,他恐怕再待下去还会出什么乱子,于是整了整衣服,站起身道:“今日能得与白大人交谈,是卑职三生有幸。请允许卑职暂且告退。”
“急什么,坐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江尧刚迈出半步,又不得不苦笑着坐回来。自己并未如赵里所说的那般丧命于翠泉客栈这件事他瞒而不报,而白辰又与葛洪云有些不同寻常的交流,与此人再聊下去,江尧害怕再被他抓住什么把柄。他讪笑道:“白大人还有何事吩咐?”
“我虽日理万机,但记忆力却好得很。”白辰淡然道,“据你那个姓赵的副手说,你应当早已身死了。可你如今活蹦乱跳,还有空来这青口闲逛,却也不去‘鸦羽’归队,这是为何?”
简直是说什么来什么。这白辰说话如此直率,江尧瞠目结舌,却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周围地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熏香的味道,闷热而厚重,但江尧的身上却冒起冷汗。
白辰好像早就料到了江尧的反应,道:“不说也罢。这本就不是我有权插手之事。今日你我在这里相见之事,我自然也不会去告知葛大人。但是……”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好似在江尧耳边轻声道:“你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我倒很有兴趣。”
江尧别过头去,咽了口水,掩饰自己的紧张。“白大人在说些什么?卑职一介武夫,不过是刀口上舔血来赚口饭吃,哪里有什么算盘可打呢?”
白辰伸手招呼旁边的侍女,让她上了一盘切好的水果。那侍女虽不认识白辰,但见他如此气质,显然是达官显贵,连忙端来一盘摆得五颜六色的水果。白辰拿起一颗熟透的李子,轻轻揭开面纱放在嘴里,道:“我虽平日里鲜少与你们这些舞刀弄枪的人打交道,但你的大名,我却很早就听说了。在‘鸦羽’执行任务多年,不仅武功奇高,地位节节攀升,还从未失过手,直到几日前的那次任务。你虽然作风懒散,但对葛洪云也算忠心耿耿,别无二心。作为‘鸦羽’的成员,你当然没什么算盘可打。”
白辰一边说,一边指了指果盘。江尧犹豫了一下,拿起几粒摘好的葡萄塞入嘴中。这葡萄产自青州,成色地道,酸甜可口,在这个季节,能在北都卖出极高的价格。江尧机械地咀嚼吞咽,却一丝味道也尝不出来。
他本以为白辰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没想到自己的一切都被摸透。按理说,宰相与“鸦羽”组织历来都没有交涉过深,但白辰对自己的底细却如此了解,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鸦羽”之中,已经被白辰的势力给渗透了进来。
“——但是,”白辰接着不紧不慢地说道,“作为昆仑门人的你,可打的算盘那就多了去了。”
突然将,江尧的身体猛然绷紧,手下意识地就摸入怀中,抓住短刀就要刺出。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他仿佛能透过面纱看到白辰那张俊美的脸,正微微地笑着。他几乎就要动手,而且敢肯定自己若是现在出刀,白辰将毫无抵抗之力,一刀就能毙命。但不知为何,他却不敢拔刀。面前这个男人身上如山般稳重的压迫力,让他不禁怀疑自己真的能否在出手后全身而退。
白辰斜靠在长椅上盯着他,如同猫盯着被逼入绝路的耗子,享受这捕猎过程中的快感。江尧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沙哑,根本说不出话。就凭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就算白辰并未肯定而只是在试探,那也是探出了江尧的底。
“不否认吗?”过了许久,白辰有些玩味地说道,“和你的同门师兄们比起来,你还嫩了点啊。”
——为何白辰会知道?他究竟是谁?
刹那间心头涌上来千百个疑问,江尧一个都无法解答。而白辰那沉静如水般的语调,几乎要让江尧发疯。但江尧非常清楚,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什么都隐瞒不住。之前明明只见过两面,白辰连自己昆仑门人的身份都已察觉。再和他装糊涂,本身就毫无意义。
“这个世界上,还知道‘昆仑’的人,应当只有我们昆仑门人自己而已。”江尧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你是何人?为何会知晓我的身份?”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连最基本的礼数都已忘记,竟然对当朝宰相直呼“你”。但白辰只是笑了笑,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你昆仑百年前还是个纵横神州的大派,就算没落已有四五十年,还有人记得也不是怪事。只不过那些人也以为昆仑的门人都死绝了而已。”
大厅的舞台上忽然起了争执。一个喝醉的男人跳上台去,对其中的一个舞女搂搂抱抱。那舞女满面通红,奋力挣扎,却被这肥胖的男人抱得死死的。旁边的舞女都在惊呼,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显然这男人不仅平日里都是这凤媛楼的常客,且还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
白辰指了指那男人,江尧机械地转过头去看着。“你或许见过那人。他是户部尚书蔡金。全天下的税收、粮米分配,他大笔一挥就可尽数改变。每年的国库税收,光他一人手里就不知贪污多少。可这样沉溺于声色犬马的蛀虫,在我北魏却仍能担当高位。每次见到这种杂碎,我就告诉自己,总有一天,我要扫清这世上所有的蛀虫,以谢天下苍生。”
江尧沉默不语。如此不切实际的豪言,在白辰口中说出,就有莫名的说服力。白辰接着道:“但曾有个祭司对我预言,我的一生抱负,都将毁在一个昆仑门人手中。这预言伴随了我十六年,我也找了你们十六年。”他的语调不急不缓,却透露出彻骨的寒意,“我不知道你们还有多少人,也不关心你们究竟有何目的。但只要挡了我的路……我就会将你们一一除去。”
舞台上,潸然欲泣的舞女无助地看着周围的人。其他舞女和伴奏的乐师们都垂着手站在一旁,听之任之。一个老鸨在那户部尚书身边赔笑,似乎在解释这舞女并不希望与客人有如此的关系。但那户部尚书蛮横地推开老鸨,拉着那舞女出了凤媛楼的门。
“今日就先到这里吧。”白辰见江尧不再说话,于是干脆地吃尽盘中剩余的水果,然后招呼一个侍女上前,丢给她一张银票,道:“老规矩,在这里挂账。这位江大人的钱,也由我出了。”他拍拍如木头一般坐在那里的江尧的肩膀,转身又上了二楼。
歌声再次响起,舞女们退入后台,新一波身穿红衣的女子们继续在台前翩翩起舞,好似刚才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江尧在那里呆坐了很久,直到又有老鸨上来询问是否要找些乐子,他才拒绝后恍恍惚惚地出了凤媛楼。将喧嚣、胭脂和逢迎的娇笑都丢在身后。
走出门时已是深夜。天空中明月高悬,月色映在地上积的一层薄雪上,愈发显得凄凉。他只觉得寒意彻骨,腹中也十分饥饿,却一点胃口都没有。思来想去,他还是找了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合衣卧在一堆稻草上,手中握住短刀,沉沉睡去。
疲倦好像在体内积累了好几天一般,这下统统爆发出来。刚一躺倒,他便没了知觉。
这一夜他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他又回到了年幼之时,在昆仑上学武。站在昆仑山巅,云海在脚下流动,大雁的长鸣响彻于山谷。他盘腿而坐,吐纳练气。那几年的时光清苦却快乐,在梦中看去却恍若隔世,仿佛是另一个完全陌生之人。
为何学武?又为何要下山而来到这怀阳城?
当初曾铭记于心的使命,如今却已渐渐忘却。只记得师父口中反反复复地念叨,也无非是“济天下”三个字。据师父说,昆仑千百门人,世世代代前赴后继,也就为这三字而奋斗。至于其意义究竟为何,以江尧的年纪和阅历却也始终无法明白。所以他只是埋头练武,幻想着有一日终于能理解师父的教诲。
梦境的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纳兰蓉的倩影。
她就站在昆仑山崖上,背对着一望无际的青天。江尧与她长久地对视,两人都默然无语。
他缓缓睁开眼睛,雪花飘在脸上。
全身都冻得僵硬,不用照镜子,他都能猜到自己嘴唇都冻得发紫,短刀几乎要黏在手掌心。时间已是正中午,但天空中乌云密布,全然不见太阳。
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常要晚些,直到今日才开始连续地下雪。路面上的雪堆了一层,还没来得及清扫。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走,转了好久才找到一家相熟的饭馆,坐下来央求掌柜的赊账给做了些饭食。
他一边吃,一边计划接下来的行动,但却几乎毫无成效。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一想到昨日白辰的话,他便如芒刺在背,只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抽出刀来与白辰同归于尽。出身昆仑是他致命的秘密,白辰一旦知道,就等于把住了他的命脉。今后的一切行动,怕是都要束手束脚。况且自己一条贱命,交代了倒也无妨,但昆仑多年经营斗争,若是毁于自己之手,九泉之下又如何来面对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