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行囊背好,再出门时,发现今日果真是个大好的晴天。阳光照在远处茫茫的雪山上,闪着几乎有些刺眼的光亮。
所骑的马在营房中休息了一夜,似乎也恢复了精神。耿耀将行囊系在马背上,又将长枪也挂好。
这时候,两个老人都从屋子里出来。老人的手里,居然还握着一个油纸包裹。“孩子,这个你拿着。”
耿耀接过包裹,分量相当的沉。“爷爷,这是什么?”
老人挠了挠头,呵呵笑道:“这是我今早新烙的烧饼。家里没什么存粮,只做得这些粗面饼子。这一路过去,酒家驿站都很少。你带上这烧饼,路上饿了也好充饥。”
老妇人也在一旁道:“看你这小家伙昨日那饭桶模样,定是个能吃的主。路上省着点吃,咱两个费心救你,可别给饿死在路上了!”
耿耀鼻子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只是强行忍住。他接过面饼,放在马背上,然后冲夫妇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朗声道:“南唐耿家次子耿耀,在此谢过二老!如此大恩大德,在下永不敢忘!”
老妇人点点头道:“小娃娃年纪不大,家教倒是挺严。不错,也不枉老爷子对你一片真心。我看你急着赶路,就不多留你了。快快上路吧。”
耿耀跨上马背,看着老人正殷切地望着他笑,心中有千言万语,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就此告辞!”他高高挥动马鞭,已经静养了一夜的马嘶鸣一声,撒开蹄子狂奔。等少年再次回过头时,竟已然看不见留宿的石屋。
北魏之中,也未必全是坏人。
耿耀在心中如此想到。
这一趟来北魏,他所体验到的一切,都与南唐截然不同。南方人温厚善良,待人接物都彬彬有礼。北魏的人到了南唐去,只要不做太出格的事,基本也能得到与南唐本地人相差不多的待遇。
可他们来到北魏这半年间,已不止一次遭受到冷眼与嘲笑。若不是看他们家丁人多势众,再加上龚叔面色不善,恐怕早就被人找上麻烦来了。饶是如此,耿耀仍时不时恨不得与对他们报以嗤笑的那群人动动手来。
他知道北魏的人都争强好斗,可没想到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对南唐人都有种深入骨髓的敌视。他对政事的了解,全都是父亲托的教书先生所传授的。北魏南唐彼此对峙已经这么多年,局势渐渐趋于稳定。两国之间的边境虽仍摩擦不断,但已经有二十余年没有动过超过万人的兵力来作战。
可是情况在这几年发生了巨变。那个名叫白辰的年轻人不知通过何种手段,趁着北魏的皇帝病危之际登上了宰相之位。之前的北魏宰相是个地道的鸽派,在他治下,南北两国不仅重新实现了互相通商,就连人员的流动也变得更便捷了些。似乎两个国家除了用着不同颜色的旗帜,其余就并没有太本质的区别。南唐人若想往北魏去,只需提供自己的通关文书。把守关隘的士兵甚至不会太过为难,直接放行。
但这一切在白辰登上宰相之位后就彻底改变了。
耿耀从未亲眼见过这位年轻的北魏宰相,但家族中也流传着此人的画像。在他看来,这是一个跟父亲从头到脚都完全不同的人——凌厉,孤傲,带着不顾一切的执着与狠毒,将北魏变成了跟之前完全不同的样子。
毫无疑问,白辰一定是想对南唐开战。在他的影响下,整个北魏就如同撒开了缰绳的马一般,谁也无法阻拦,只能一味地朝着战争的方向狂奔而去。这一点,耿耀只在北魏呆了半年,便能清晰地感同身受。他终于明白为何在白辰上位之后,南唐的朝廷也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气氛。父亲的抬头纹越来越重,每日上朝之后,都要在房中低声叹息——而那也正是他离家出走,来到这北魏的原因。
他不愿再回想起一年半之前所发生的那些事,用力地摇摇头,将汹涌而来的记忆驱逐出脑海之外。他沿着官道一路狂奔,只见延绵不绝的雪山从目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处渐渐延展开来,晴好的艳阳之下,白皑皑的积雪美得令人炫目。
他本无心欣赏美景,却仍被北方大好的风光所深深吸引。当日便贪行了些路程,错过了沿路的驿站。无奈之下,只得在路边的林子里找了间已经废弃的茅屋权且暂住。
噩梦仍如影随形,但他似乎已渐渐习惯。第二日,第三日,他依旧如此。一路上路过一些小镇,他随身带了许多银子,便补充些吃食,也不在镇子中逗留,继续闷头向青州赶路。追杀他的黑衣刺客似乎已经被他落下了许多路程,一路上不仅未被人阻拦,甚至都没受过卫兵的盘查。
第五日,他来到了名为怀阴的城镇。这是他从怀阳出逃之后,虽见过的最大的城镇。虽不如北魏的都城那般雄伟壮观,但也算气势不凡。一问路人方才知道,这怀阳怀阴,都是北魏的重镇。怀阴城就在怀阳的正南方,正好掐住要道。若想从南方进攻怀阳,怀阴便是必经之地。
耿耀这才知道,自己略微走偏了方向,离青州尚还有半月的路程。可这怀阴城实在太大,又正巧横在大道中间。等他进城时,天色已经晚了。若不在城中住宿一宿,恐怕等他赶到南城门时,吊桥就会被拉起。若是被守城的士兵怀疑排查,则就大事不妙。
通关文书和相应的文牒,他在出行时就有所准备,但若在此地暴露行踪,难免会被那群刺客给盯上。他在北魏势单力薄,除了在青州找到接应的家臣之外,便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那群黑衣刺客虽不知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既然敢在北魏的都城公然向他们动手,其背后的势力定然手眼通天。
如此一来,但凡是在北魏的国境内,他就始终身处危险之中。
他在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始终没有找到一间让他满意的客栈。不是屋子太偏僻,就是生意好到人满为患,都不适合久留。眼看天色已全然暗了下来,而他还在城中茫然地打转。因为人生地不熟,还走了不少回头路。
约莫又走了半个时辰,他方才在离南城门不远的地方发现一间客栈。客栈名为“万福”,地方不是很大,看着可人也不算多。一向旁边的行人打听,才知道这客栈主要就是接待往来的南唐商人。此时正值隆冬,过往的客商本就日渐稀少,再加上白辰对南唐的政策一天天地尖锐起来,因此这客栈的生意也就愈发地不景气。
耿耀虽不指望这专门为南唐人做生意的客栈能给自己多少帮助,但毕竟还是生出几分亲切感来。他牵着马走上去,叫住旁边的伙计。伙计看到他孤身一人,还牵着马,顿时脸上堆下笑来,道:“客观,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之前碰到这些事,一向都是龚叔出面去谈。可耿耀如今已无依无靠,只得仿着龚叔平素的样子,神情严肃道:“我就一人。住店。”
伙计热情地牵过耿耀的马,连连鞠躬道:“这位客官,您可来得正是时候。上面的好屋子多得很,我这就给您准备一间上房。您现在厅里稍作,我让后堂给您准备些吃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