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天上飘下了雪花。
北都的气候与南方不同。此时仅是十一月末,却已经开始下起细细的小雪。那雪花落得不急不缓,轻飘飘地穿过层层树叶,落在江尧的手掌心里。
江尧仰趟在粗大的树枝上,伸手将雪花接住,看着它在掌心里缓缓融化,触感微妙而温润。陡然一阵寒风吹过,江尧身上仅穿着单薄的布衣,赶忙打了个哆嗦坐起来。那树枝离地面足够两丈余高,从这里远望,面前客栈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这客栈坐落在北都的最南面,专门接待南北过往的大型商贩,一年四季客人都是络绎不绝,生意好得出奇。客栈中间是个大院,四周是供旅客居住的房屋。此时已至黄昏,天气寒冷,客人们刚刚用罢了饭,都回屋内休息,顺便喝点热酒暖暖身子,时不时还能看见身材粗大的伙计端着大盆的热水气喘吁吁地跑过大院。客栈内一片祥和。
江尧愣愣地望着客栈出神。客栈最北边的那一排房屋,尽管已到黄昏,却一盏灯都没点,只能隐约地看到些许的人影在晃动。但江尧知道,那一排屋子里住满了人。他们是一伙来自南唐的商贩,规模不小。早在进北都时,这伙人就被监察署的人盯上,几经排查,终于确定他们是南唐派来的奸细,趁着如今与蛮族的联姻即将开始的多事之秋,企图在北都作乱。
今天行动的目标,就是这伙商贩。
就在江尧出神的一功夫,雪下得大了。客栈的地面和屋顶,都裹上了一片银被。乍一看,倒也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象。
破空之声从北边响起,一支点燃的火箭直插在房子的屋檐上,刹那间火光便吞噬了一片房屋。客栈的大门被轰然撞开,数十名身穿黑衣头戴面纱的人鱼贯而入,动作安静且迅速,展开包围并冲向北面的那一排屋子。一部分黑衣人身法轻巧地跃上屋顶,从二楼的窗子处闯入,另一部分则手执长刀野蛮地冲开房门。
惊叫声、喊杀声、兵刃相接的碰撞声回荡在客栈的大院中。
“啧……为什么比预定的时间早了小半个时辰?孟岩在想什么?”江尧用力一踢树干,挂在上方树杈上的剑正好掉在他手中。他缓缓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还未入夜就行动,不仅失去了在夜晚突袭出其不意的效果,还更容易暴露他们的身份,最重要的是,这会给江尧添很多麻烦,因为他就是那个负责堵截逃脱者的人。
一个都不许放过,抵抗或逃跑者可格杀勿论——这是总长亲自给他们的指示。黑衣人们从正门破入,那群南唐的奸细若是想逃,只可能走后门。而后门就在江尧所在的这棵树下。
“啧……免不了又要来一架了吗。”他蹲伏在树上,凝神盯着客栈后院的门,宛如盯住猎物的豹子,随时准备一跃而下。
火势已经蔓延遍整个客栈。自己的同僚开始行动至少已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打斗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他甚至还看到一名黑衣人从二楼的窗户里倒飞而出,在空中就已鲜血狂喷,摔到地上时就已没了知觉。显然这群奸细都不是易与之辈,其中更不乏武功上佳的好手。自己若是不凝神警惕,很有可能就要吃亏。
“好麻烦啊……好讨厌执行任务。还是喝酒睡觉来得畅快。”他自言自语道。
马蹄声沿着客栈后院的高墙急促而至。那人警觉性很强,始终让马匹贴着墙边奔跑,刚好处于自己观察视线的死角。听脚步,显然是冲着后门而来。
“抓住他!”“别走了奸细!”
两名黑衣人一边大声呼喊,一边向着那骑手冲去。每次执行任务,“鸦羽”都会安排预备人手,以抓捕有可能逃脱的目标。自己所在的这个组织即使是在北都都保持着极高的神秘性,鲜少有人知晓他们的情况。每次任务,都必求一网打尽,不留遗患,以免暴露己方的身份。
按理说,留下拦截逃跑者的都是队伍中的好手。两人身法敏捷,眼看就要将那骑手拦住,客栈顶楼却发来两道极细的袖箭,精准无比地刺穿两人咽喉,登时击毙两人。那袖箭快得超乎寻常,仿佛无形无影。若不是江尧目力惊人,他甚至无法确定从袖箭从哪里射出。
客栈后门被轰然冲开,骑在马上的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材纤瘦挺拔,右手拖着一杆长枪。年纪不大,马技却也十分熟练。
江尧皱起眉头。平日“鸦羽”执行任务虽说也是一个不留,但似这少年那般年幼的,却是江尧头一次遇到。看面相和身段,可能还不如自己大。但无论怎样,命令就是命令。
他左手一扬,剑鞘如利箭般插在那匹马的前方,溅起的雪花直扑到马的脸上。那马骤然受惊,扬起前蹄高声嘶叫,险些将那少年抖落下马。就在这空挡江尧飞身下树,手中长剑直取少年的左臂。他并未下死手,一者想要捉活的,二者那个在客栈里飞箭杀人的武者始终没有露面,江尧不得不防备。
那少年吃了一惊,双手握枪横扫而上,想要在空中将江尧击落。枪法倒是一板一眼,明显也是自幼跟着正统大派学武,可显然实战经验不足,加之又被偷袭,未战便先怯了三分。
江尧长剑下拨,轻轻挑开少年的长枪,回身右脚点在少年后背。那少年痛叫一声,险些从马上跌落。江尧借力跃至那匹马身后,心中暗暗吃惊。这少年看似纤弱,内力却是不凡。刚才那一脚本以为能将他踢至马下,没想到只是晃了一晃。这样纯正的内家功夫,这少年显然是师出名门。
他反手一剑斩向马腿,想先废了这匹马再说。可斜刺里突然伸出另一把剑,从半空横扫而至,那力道大得出奇,两剑相碰,江尧毫无防备之下手中的剑险些脱手。
来者身材高大,穿一身粗布衣服,披着一件黑色长袍,头顶戴的斗笠遮住了他的样貌。一剑逼退江尧后,那人低吼了句:“二少爷,莫要跟他缠斗,快走!”声音听起来是个中年人,沙哑厚重,宛若有把锯齿在喉中。
江尧啧了一声,提剑又上。他敢凭直觉肯定,这就是刚才那个射出飞箭的武者。客栈里明明已经战成一片,进去的兄弟们又各个都不是易与之辈,这中年人却还能在乱战中飞箭救人,武功显然超乎寻常。这一趟从客栈中杀出,又不知道有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里。
黑袍人丝毫不惧,长剑翻飞,与江尧来回十余招不分胜败。江尧心中大惊。在“鸦羽”四年时间,手中人命少说也有百条,能与他走过五招往上的匪徒寥寥无几。更别提十招过后江尧已出全力,却仍奈何这黑袍人不得。况且此人剑法看似平平无奇,也无甚章法,可他竟找不出丝毫破绽。
“龚叔!我来助你!”斗到二十余招,只听那少年一声怒喝,挺枪直冲着江尧而来。
江尧心中暗喜,这少年武功不过尔尔,却是这黑袍人唯一的破绽。他一记突刺避开黑袍人,转身便冲少年而去。这少年持枪回刺,姿势倒是潇洒,可惜满身都是破绽,江尧有把握一招之内取他性命。
黑袍人大喝:“少爷当心!”也不顾自身安危,挺剑向江尧刺来。这一招下去门户大开,已是搏了命要守护自己的主子。
江尧微微将身一侧,避过少年的长枪,施展轻功反身跃起,左足在黑袍人刺来的长剑上轻点,右手轻轻一挑,黑袍人右肩上已开了个大口子,鲜血喷涌而出,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仍不忘伸出左臂将那少年护在身后。
飘然落地,江尧暗松一口气。本以为这次任务是轻而易举,没想到遇上了这等强敌。若不是那少年鲁莽上前让黑袍人分了心,两人之间的胜负还远未可知。只见那少年对自己怒目而视,却被黑袍人死死拦在身后。那黑袍人右臂软软地垂下,长剑早已脱手落地,鲜血顺着他的袖口一路滴在雪地上。刚才这一剑挑断了他右肩经脉,整只手臂怕是都已经废了。可他丝毫没有退却之意。斗笠之下那双看不到的眼睛,仍然如狼一般盯着江尧。
“右臂已伤,你二人不是我的对手。我无意将你们赶尽杀绝。束手就擒,兴许还能多活几天。”江尧一边说着,一边向二人走去。
“我呸!北魏的狗贼!”少年喝道,“偷袭得胜,算什么本事!”
黑袍人急道:“少爷,请快快上马。与他争强斗狠毫无益处。此地不宜久留,保得性命要紧!”
那少年恨恨地一咬牙,翻身上马。
“说走就走,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江尧飞身上前,仍欲先斩断马腿,再活捉二人。那黑袍人手臂已废,想必再无威胁。可突然间黑袍人左手疾挥,三枚短箭直冲江尧而去。江尧大惊,没想到此人竟能以左手发暗器,仓促之间横剑于胸前,挡住两枚短箭。可不想第三枚短箭直取下盘,猛扎入江尧右腿中。
剧痛令他一阵眩晕,一下子扑到在雪地上。短箭深深没入肉中,几乎抵至大腿骨。刚才还性命不保的少年此刻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江尧狼狈地笑了笑,怎想到今日会落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黑袍人竟不追击,也翻身上马。正欲离去,却回头看向躺在雪地里疼得抽搐的江尧,冷声道:“你所使的,可是昆仑剑法?”
江尧身心俱震,一瞬间疼痛都被抛至脑后。这个秘密自己隐藏多年,北都中众多高手也无人看出,此次竟被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你是何人!”他颤声喝问。
“昆仑门人所剩无几,这次我不杀你。”黑袍人道,“可身为昆仑门下,自然要相助正道,以安天下为己任。似你这般做北魏‘鸦羽’的走狗,真令你师门蒙羞。望你今后能幡然悔悟。”说罢他向少年使了个眼色,两人纵马疾驰,转眼间就消逝在街道尽头。
震怒与疼痛来回交织,几乎让江尧昏厥,眼前视线一阵阵扭曲。“今天算是着了你们的道……”他苦涩地笑笑。全身乏力,一点劲也使不出。耳边回荡着客栈里的喊杀声。他勉强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仰面躺倒在雪地上,等着同行的兄弟将自己救起。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雪花落在他的脸上,将眼前的一切都涂抹成一片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