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绮再也忍不住眼泪，从她看到流砂，到走出正厅，她只觉得自己心脏狂跳，努力抑制住自己扑到他面前问他有关陆敬轩的事情的冲动，尽量冷静地说去倒点水，便加快脚步走出正厅。

66年了，整整66年，自己因为他一句话，那样孑然一身，无论多么孤独，也充满信心地等待着，因为知道他会回来，或者说，他已经回来了。

端着水看到流砂正望着上座的方向，他虽然沉默不语，但是那种感觉不会出错，紫绮只觉得自己端着托盘的手一抖，茶杯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流砂也转过头，紫绮笑道：“打扰到你们聊天了吗？”

说完后，流砂一脸惊讶，然后再次转过头望向上座的位置，仿佛在向那边求证。

自己的猜测得到了验证，激动得几乎快要掉下眼泪，但还是忍住所有情绪，给流砂倒上茶，放上绿豆酥，再走到上座的位置。

他就在自己的旁边，那么近的距离，自己却没有一点感觉。

“你别见怪，我家老爷小气，我给他做的绿豆酥只能他自己一个人吃。”

紫绮想到原来，在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就是靠这一盘绿豆酥俘获了六少的心，后来她才知道，六少几乎不吃甜食，他却每天来翠园，吃自己给他做的茶点，每次都吃得一点不剩，金银珠宝，钱财马匹都可以给别人，唯有他端着的这盘自己做的绿豆酥，无论身边坐的是哪方贵客，就是客气地说一句“来一块吗？”也是不可能的。

那绿豆酥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吃。

紫绮当然知道。

他总是那样保护着自己，就好像当年自己根本就不会唱戏，能够上台只是自己一个小小的心愿，他却搞得鄀城满城风雨，硬是把自己捧火了，无论自己唱得多么差，也每天都来捧场，凭着他六少的身份地位，即使他不懂戏，自己不会唱戏，也不影响这些人人云亦云来捧红自己。

对啊，他就是一个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的人啊，自己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所以，他说他会回来的，他就，一定会回来的。

看吧，他果然又说到做到了。

紫绮想着，一行眼泪从眼角滑下来，滴入茶杯里，察觉到自己掉泪后，紫绮的情感仿佛瞬间就崩溃了，眼泪开始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转过头望向流砂，问道：“他现在，看起来还精神吗？”

流砂愣了愣，看了看自己身边空着的座位，然后回答道：“很精神，穿着军装，二三十岁的样子吧……他让我问您怎么知道他在？”

他真的在。

得到了流砂肯定的回答，她立刻捂住了双眼，自己人老珠黄，他却还是当年那样神采奕奕。

“因为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的话，都会实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像小女孩那样天真浪漫，不知道流砂现在心里有没有暗自嘲笑自己。

“咳，他说不用捂脸，都看了几十年了，您在他心中永远是最美的。”流砂即使是代人传情话说话语气也没有太大的波澜起伏。

坐在上座的人一定是陆敬轩，只有他，才会那样无条件的迷恋自己，无论自己是个小丫头，还是现在这样一个垂垂老去的老太太。

紫绮轻轻擦掉自己的眼泪，自己已经过了流泪梨花带雨惹人怜惜的年龄，现在这样顶多叫做老泪纵横。

“……那还真是抱歉了。”流砂对着上座面无表情地说道，看到自己在看他，于是解释道：“他说我们钟离家的人说话都清心寡欲跟和尚一样。”

虽然这样说着，流砂的脸上却仍然没有过多的表情，连不满也没有。

“他一直都在吗？”紫绮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

“嗯，他说谢谢您在翠园等他回来。”

紫绮恍惚着望向流砂，就像陆敬轩说的，从景炎到莫殇再到眼前的流砂，他们都好像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也或许是看过太多生死，才会这般淡定从容地看待眼前的一切。

“抱歉，让你见笑了。”紫绮朝流砂笑了笑。

流砂却赶紧摇头：“并没有……”

话音刚落，紫绮看到了流砂进屋后第一个表情，他皱了皱眉，有些哭笑不得地对自己说：“他说，您怎么老对钟离家的人这么客气……”

紫绮笑了出来，果然是陆敬轩，还像当年那样，连一个孩子的醋也会吃。

“婆婆，其实是我外婆让我来一趟的，请问您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没事啊……”虽然紫绮回答道没事，但是从流砂渐渐变得严肃的表情可以猜出来，陆敬轩把一切都告诉了流砂。

瞬间紫绮就觉得有些尴尬，低下了头，轻叹了一口气。

“翠园也不是第一次被人打主意了，可是我老了，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我就想在这里，住到我死为止。”

“我不会让任何人把翠园从您手中抢走的。”流砂正色道。

话音刚落，流砂眼神一变，就突然起身朝门外走去，紫绮愣了愣，转头望向上座的位置，依旧什么也看不见，顿了顿，还是跟了上去。

走在去大门的路上就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是那群人又来了。

越过石屏，看到流砂已经拔出了手中的血姬，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手腕一转，将血姬插到台阶上，门前的一群人气势汹汹的模样，但是看到流砂瞬间气焰就下去了。

“各位，请回吧，也希望各位不要再来叨扰这里的主人了。”

一阵风吹来，紫绮下意识眯了眯眼，恍惚中眼前男孩的背影那般熟悉，好像时间倒回到自己还年轻的时候。

那时候战争刚结束，内战却紧接着爆发，陆敬轩虽然被划归到国民革命军24军，作为其下属独立团，但是他父亲陆之涵是军阀，他也是军阀，加之陆家在鄀城多年来风生水起只手遮天，忘恩负义的鄀城市民却站起来抨击陆家。

他们强占了陆府，给自然灾害对策局施压，桑若槐焦头烂额替陆敬轩收拾这烂摊子，这些人闹得城里乌烟瘴气还不够解气，桑若槐接手自然灾害对策局后，就调转矛头到翠园捣乱。

那时的紫绮一心求死，她跪坐在门前，并不是被眼前声势浩大的人群吓到，只是觉得很绝望，这次他是真的回不来了，独立团全军覆没的消息不及抗战胜利的消息带给人的震撼大，这个世界依旧习惯报喜不报优。

若是他泉下有知，他会不会后悔，自己赔上性命救了这样一群人呢？

紫绮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反抗或者挣扎，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神情麻木望着门口的人，只觉得他们好吵，甚至听不清他们七嘴八舌在说什么，然后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只能看得到他们翻动的嘴唇，脸上狰狞的表情，好厌倦，眼前所见都让人恶心得想要吐，这个世界，也恶心得让人想吐。

就在那个时候，一道白影闪过，那个穿着道服的男子站在翠园门口的台阶上，他长长的袖子上绣着钟离家的家徽。

他拔出手中祖传的宝刀血姬，没有砍向眼前的人们，而是插进了石阶上。

“谁敢动她，我就砍完你整条街。”

是莫殇，也是像眼前的流砂那样，还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那时的自己虽然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触动，但是，一切都结束了，已经没有再活下去的动力了，所以也找不到挣扎的理由了。

想要告诉莫殇，算了吧，没有关系。

可是话还没有说出口，那个男孩子，连得知自己父亲的死讯也没有丝毫触动的男孩子，突然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朝自己吼道：“你是翠园的主人，是堂堂正正的陆敬轩的夫人不是吗！那家伙是保护了这里的英雄啊，为什么要低头！不是要等他回来吗！那就守住这里啊！要是他回来看不到你，我怎么跟他交代！”

没有老地方，故人如何抵达。

对啊，他们都离去了，一直被保护着的自己还留在这里。

可是他们虽然都离去了，他们却依然保护着自己。

看着眼前的流砂，再恍惚着回过头，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从围墙上翻下来，带着一脸尴尬的笑容。

青葱岁月再无回头，良人早已归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

—【完】—

这是今年最后一更啦。

嗯，明年见吧！

感谢你的支持，明年依旧，请多关照。

谢谢你来看，提前说句，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