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景炎站在闰敷山顶,遗世独立,整个鄀城市区尽收眼底。
大雾果然只坚持到了四月底,日军丝毫不再给鄀城一点喘息的机会,陆上的攻势两天前就开始了,待到今日,终于,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能够感觉到,气流的变化,人们情绪的变化,整个鄀城,在拨开云雾之后,却没有迎来明朗,只有暴露在外的恐怖气氛。
万里无云,还真是适合轰炸的天气。
怨灵四起,连它们也能够感受到危机即将来临,平静地拔出血姬,她依旧锋利如初,能斩断世间一切。
景炎让鄀城内所有通灵师都退回乌考,所有结界师到位,开始加固结界。
有些事情能管则管,自己是道标,绝不能够迷失。即使是在乱世,民不聊生,若是在能力范围内,大发慈悲,救人一命,无可厚非,但是当真正危机到来,通灵师一族的使命,始终是保护这座山。
虽然很对不起陆敬轩,对不起鄀城的市民,但是自己肩上也有比这份愧疚更重的责任。
防空警报拉响,伴随着周围恶灵破碎的声音,景炎将手中的血姬插入地面,咬破右手小指,在下嘴唇上横向一抹,嘴唇轻启:“解。”
日军轰炸了鄀城整整两天,两天毫无人性的疲劳式轰炸,139师在鄀城各个高地进行地对空的还击,但是收效甚微。
鄀城被一片火海包围,大火燃烧了足足两天,直到日军轰炸机退出鄀城领空,这次轰炸才宣告结束。
景炎用尽了所有力气,用颤抖的手,想要拔出被自己插在地上的血姬,试了几次竟然都是徒劳。
扶着刀跪在地上喘气,听到窸窸窣窣靠近自己的脚步声,咬牙拔出刀转过身,来人一脸紧张:“景炎大人,莫殇少爷,莫殇少爷不在乌考!”
最后的感受,只是心脏一疼,便没了知觉。
景炎从床上坐起,坐在一边的是白家老太太,喘着粗气望向她:“孟婆!莫……”
“没死。”孟婆睁开眼,她当然知道自己要问什么,得到了好消息,便松了一口气,瞬间觉得浑身疼痛,五脏六腑,每一根筋,每一块肌肉,都在疼痛。
孟婆望向景炎,补充道:“但是——陆之涵死了。”
那个陆之涵,怎么会死掉?
孟婆不会说谎,她说的就是事实,望着她的灰蒙蒙的瞳孔,景炎忍着疼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敬轩呢?”
“气坏了,说要把鄀城所有汉奸抓出来,一个不剩,全部杀掉。”孟婆却一笑,满是讽刺,“他比谁都清楚,即使是没有汉奸,陆之涵也得死——日本人疯了,无差别的轰炸,连挂着他们纳粹旗帜的德国大使馆也炸,你说,法国大使馆算个什么?”
景炎望着孟婆没有说话,有些失落地闭上双眼,连陆之涵也死了,这就是战争,谁都会死,不在于你是谁,子弹不长眼。
“所以景炎,我希望,你不要再和六少来往了。”孟婆的叹了口气,“我不喜欢这个未来。”
“婆婆,我们已经不能袖手旁观了。”景炎睁开眼,望向孟婆,无奈地一笑,“我去接莫殇回来。”
“景炎!”孟婆抓住景炎的手腕:“会死的!”
“人都会死的。”
景炎见到陆敬轩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被作为临时指挥部的防空洞里部署城里的一些善后工作,日军除了炸弹和燃烧弹,还投下了细菌弹,部分市民患上痢疾,需要救治,还要防止疾病蔓延,大量伤亡还在统计,灾后重建更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
这些本该让他焦头烂额的事情,他却没有心慌暴躁,而是一条一条,分工给不同的人,条理清晰,有条不紊。等他部署完了,他才看到景炎,表情没有过多的悲喜,和孟婆口中的“气坏了”完全无法画上等号。
“景炎,你来了。”陆敬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节哀顺变。”此刻景炎说不出其他的话,只是垂下了眼帘,他看过太多生离死别,表面越是没有反应的人,内心才越是煎熬。
“呵。”陆敬轩苦笑一声,露出了有些悲伤的表情:“早知道,就让我妈把她最喜欢的首饰戴上了……”
他跌坐回座位,双手捂住脸,叹了一口气:“都死了,为什么就他妈我活着?谁他妈要管这堆烂摊子了?”
“为什么……就我活着……”
“敬轩!”桑若槐大老远就开始喊陆敬轩的名字,走近了看到景炎也在,便扬了扬下巴:“哟,景炎也在呢?”
转过头,看到陆敬轩正捂着脸坐在座位上,整个人垂头丧气毫无生机,桑若槐毫不客气地绕过他面前的办公桌,伸手拽住陆敬轩的衣领。陆敬轩被他拽住,没有反抗,双手无力地垂下,表情又回归到他刚才那副平静的样子。
但是桑若槐却很不满,脚踩在陆敬轩座位露出的空位上,微微俯下身:“给老子打起精神来,谁他妈没死个爹死个娘的?日本人杀你全家,你就杀了回去,你算算,杀多少日本人就能诋回你老陆家32口人的命。”
陆敬轩刚才还没有生气的眸子里突然泄露出了杀气,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有几分渗人的笑意:“怕是杀光也抵不回来。”
“那就杀光再说!”桑若槐两眼放光,“上面任务下来了,给你的。”
陆之涵死后,陆敬轩就变了,说不出来具体的变化,但是总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若是舍弃了对人类的慈悲和善意,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麻木不仁,心狠手辣。
起码在陆之涵死后,陆敬轩的独立团在战场上体现出来的,是让人有些反感直接:抓到战俘,一律,杀;抓到汉奸,一律,杀。
没得商量,不讲人情味,决不心软,也不需要情报,他可以通过另外的渠道来获得情报那种东西。
在战场上他的部队只遵从纯粹的弱肉强食。
他是见识过日军轰炸鄀城的时候使用燃烧弹,细菌弹的人,要让对方服气,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见识到你比他可怕十倍,百倍。
要战胜疯子,就是要比他更疯才行。
随枣会战歼敌一万三千人,但是第五战区也损失了大量兵力,日军仍然不放弃想要深入的计划,又发动了几次会战。
没有变的是,日军对鄀城的轰炸仍然在继续,一直到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的海军部队的飞机要转移到太平洋战场,对鄀城的轰炸才得以缓和,1943年日军终于停止了对鄀城历时5年的轰炸。
抗日战争进入反攻阶段,胜利在望。
陆敬轩所带领的独立团成为了一个传说一样的存在,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之师。
1945年,抗战迎来了最后的反攻,日军败局已定,德国投降。
中国逐步收复失地,捷报连连,人民几乎已经沉浸在了抗战胜利的喜悦当中,但是,并没有结束,日军还在蓄谋反扑,他们已经打通了大陆交通线,华中日军和华南日军会师,他们到最后时刻还在垂涎鄀城。
那个常年在外打仗的陆敬轩,时隔多年,竟然又来到乌考。
景炎在钟离家宅里,那个陆敬轩和自己第一见到的陆敬轩已经完全不同了,他的神态不再像当年那样,他的情绪不会反映在脸上——那时的他,焦躁、不安、急迫,他步步紧逼自己,却诚心诚意,为民请命。
如今,他表情冷清,像在征求意见,问自己:“景炎,能不能,借我点通灵师?”
景炎有些惊讶,陆敬轩这些年在外面打的仗不在少数,从来没有向自己要过人,如今抗战就要结束了,为何他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
可是,自己没有办法回应他,于是摇了摇头:“抱歉,我没有办法帮你。”
陆敬轩的脸上甚至连失落也没有,被拒绝却如同只是问了自己一句“你有没有吃早饭”,得到自己的否定答案一样,无关痛痒的模样。
“……虽然我没有命令他们的权力,但是,你若不嫌弃,请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景炎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头脑发热说出这样的话,听完自己这话,陆敬轩倒是终于有表情了,他愣了愣,大笑起来:“景炎啊景炎!”
陆敬轩苦笑道:“这是最后一仗了,战争就要胜利了,太平盛世又要来了——”
送走陆敬轩没多久,孟婆就来了,她气势汹汹,进门后迈着小碎步直逼自己,还没待自己向她请安问好,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
“荒唐!”她一巴掌扇完就开始哭,撕心裂肺,双手拽着自己的衣襟:“景炎啊景炎!”
“对不起,婆婆。”大概已经知道她来的意义,“我答应别人了,一定要做到。”
“你说什么都要去?”孟婆抬起头来望向自己,一边摇着头引导自己说“不”,可是自己的确是幼稚,年近四十,竟然突然叛逆起来,回答道:“是。”
这个答案一定让孟婆很不满意,她又是一巴掌扇了过来,大骂:“糊涂!”
景炎不再说话,任由孟婆拽着自己老泪纵横,直到她哭累了,放弃挣扎了,她才慢悠悠地推开自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脸上的泪痕未干,但已经摆出了那套架子。
“把她留下吧。”孟婆指了指景炎腰上的血姬。
“是。”
对了,这两天码字的时候,一直在单曲循环一首歌,《小幸运》,粤语版,一个叫音美的歌手翻唱的,很好听。
当然原版也好听,然后原版有一句歌词印象特别深刻:与你相遇好幸运,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总觉得好悲伤啊。
然后今天是平安夜,希望你身边那个人是你最珍贵的人。
谢谢你来看,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