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路人马挤成一团在田野间艰难前行。
张用沉默地坐在战马上,低下头一声不吭。
心中却如沸水熬煎。
三龙河一战,输得实在太惨了。五万人马,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硬是被几千长途远来的疲军击溃。
没错,长虹阵因为没有骑兵,缺少反击手段,可依托河流和山地,极大地限制了敌军的侧翼突袭,效果也是极好。
可是,完全没有卵用,还是被被人家用步兵给打垮了。
那一战从头到尾张用都是看在眼里的,泗州军士卒的剽悍强横可惊可怖,让人想起女真精锐。经过那战的血与火的洗礼之后,王慎的兵已经不弱于女真了,试问,又有谁能抵挡得住?
不但步兵,他的铁骑冲阵也叫人心惊动魄。那天,敌骑一到,整个大阵都崩溃了,士卒们甚至不等敌人靠近就已经丧失了斗志,丢掉手中的兵器就逃。
如此,再没有回天之力了。
张用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带着亲信一路奔逃。到现在,他手头只剩千余心腹。往日那支五万人的大军,至此烟消云散。
当年在东京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精锐,散个精光,自己也从此失去了在这乱世立足的根本。
自逃到曹成这里之后,这几日他都是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的。
失去了部队,托庇于别人屋檐下,往日那个纵横大河南北和江汉江淮的张盟主怕是再也不会存在了。
看着已经被士卒们踩成烂地的稻田,他的心如同泥水中的秧苗般杂乱。
摸了摸袖子里的那张《长虹之阵》的阵图。
不禁想,如果宗爷爷还没有死,我此刻怕是还在开封效力。什么都不用想,男儿大丈夫为国效力,一声令下,冲上去和女真厮杀,大不了将一腔子热血撒在疆场好了,倒也痛快。
汝霖公,你怎么就走得那么早啊!
正想着,就见着张用骑了马从后面过来,拱手道:“盟主大哥,看你的脸色有些憔悴,还需保重身子才是。你可是大伙儿的主心骨,却是不能倒下了。”
张用苦笑着也抱拳回礼:“什么盟主大哥,败军之人,全副家当都丢了个精光,能够得曹兄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了。”
“哎哟,盟主大哥怎么能够说这样的话。想当年咱们弟兄反出东京留守司,狠狠教训杜充的时候,可都是你领头的,说起来,俺还有李宏,还有现在跟了李成的马友以前可都是你的属下。咱们心中永远拿你当咱们的义气大哥,拿你当我们的盟主。”
正因为曹成还有几家义军头领以前做过自己的下属,他们的禀性自己最清楚不过了。张用知道,就这个曹成来说,外号曹小鬼,花花肠子一大把,十句话中有一句是真的,就算是起大早昏了头。
信他的话才见鬼了。
张用:“曹兄弟有话但说无妨,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吩咐就是。”
曹成说了声“不敢”便道:“盟主大哥,你看这么多队伍挤在一起,根本就走不动。若只我一路兵马,大不了派人维持一下,狠狠弹压,立即就能把路弄通。可是,我部下还好,其他人根本就不买帐。你好歹也是咱们的老大哥,在下的意思是不是请你出一下面协调一下,好叫各军进退有序。你的手段大家都是知道的,最擅长阵战之法,统帅大军最有心得。”
“什么阵战之法,休要再提了。”张用颓丧地叹息一声,点点头:“既然大伙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不过,曹兄弟你也不用担心,王慎刚拿下安州,一场大战之后,士卒身心疲惫。天气又热,不会再追来的。否则,他未必能讨到好。王道思用兵虽然看起来似乎喜欢行险,其实每次出战都是谋定定而后动,极是稳妥。”
“是是是,盟主大哥说得是。可早一天到地头,早一天安心。弟兄们心中都在发憷,也乱得紧。既然有盟主大哥出面,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曹成连连点头,又假惺惺地安慰:“盟主大哥放心好了,胜败乃是兵家常事,区区一场仗败了也没甚了不得。到了地头之后,军队若有所需,无论是钱粮还是兵杖都不在话下。再弄一个地盘修养一年半载,未必就不能恢复实力。”
“有曹兄弟这句话,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这江汉地方毕竟不大,安陆和鄂州都已经落到王慎手中,荆州那边也有宋军,咱们那里还有安身之地……曹成兄弟,你和其他几个弟兄这是要去哪里?”张用这才愕然问。
他这两日精神萎靡无法视事,而曹成的所有军事行动也没有通报他。于是,他也只能随波逐流,行尸走肉一般跟了上来。
曹成:“我和其他几家兄弟商议过了,江汉这地方是不能呆的。没办法,只能北上。随州一地都是山区,地势险要,偏生人口和土地还算富庶,暂时还能养兵。”
“什么,却随州?”张用吃了一惊,立即清醒过来:“襄阳不是落到女真人手里吗,他们能够听凭咱们这么多人马开过去攻州占县?我等连一个王慎都打不过,又如何是女真人对手……曹成,你不会是想着要降女真吧?”
曹成眼珠子一转:“降女真又如何,张用大哥,当初咱们举兵南下的时候,不但你我,包括王善大哥还有李成李天王,可都是河北人士。河北一地,宋、辽打了百年,两国百姓相互通婚、互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没有几个辽国的亲戚。真说起来,咱们说不定也是辽国汉人。如今,女真尽有河北之地,对咱们河北人来说,不过是头上的大辽皇帝换成了大金的皇帝,做谁的百姓不一样做,该交的赋税一文也少不了。就算大宋朝恢复燕云,我们不也要交皇粮国税,换汤不换药,真没有什么区别。”
张用冷冷道:“看来曹兄是真有心要享女真了,如果那样,将来别人会怎么看我等?那是汉奸啊!”
曹成:“言重了,言重了。”
张用:“再说了,咱们能够有今天,能够有这么大的家当,都是当年汝霖公的提携。多少弟兄在和女真人的厮杀中将热血撒在黄河里,如果做了汉奸,咱们将来又有何面目见汝霖公,见死去的兄弟,某绝对不会答应的。”
“盟主大哥你误会了,我真没有降女真人的心思。确实啊,汉奸这个名字不好听。”曹成笑嘻嘻地说:“我等是北人,实在是耐受不了江汉的湿热,还是回到河南为好。且去随州安生,若是女真来攻,大不了和他们打一场。实在打不过,再说去什么地方的求活的问题。”
张用脸色这才缓和下来:“对的,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曹兄弟。”
等到张用带着手下去协调个军,保证道路畅通。曹成那张笑眯眯的脸色变得阴霾,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唾沫:“丧家之犬,还当你是以前那个盟主义气大哥,没有兵,谁鸟你?”
“这个该死的世道,老子是看清楚了,管他什么名号、大义还是脸皮,得先活下去才成。”
心中又想,襄阳易守难攻不说,如今又是女真人的地盘。我等逃去随州,王慎就算胆气再壮,也不敢领军杀去随州,引得女真的报复。
而现在的襄阳,自女真人大量抽调军队入陕之后,兵力微弱,也没有力量来随州找我麻烦。
现在去那边容身,乃是上上之策,确实高明,我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只是,鬼知道女真人什么时候会调动大军来剿随州,这种走钢丝的感觉真糟糕啊!
管他呢,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喘一口气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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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入伏,天气热得见鬼。
身上的衣裳从早到晚就没干过,在李横的置制使行辕中,所有的幕僚和扈从们都热得叫苦连天。
李横却怪,这么热的天身上却盖着一床薄被子,看得人心中冒汗。
此刻的他正躺在院中的一颗黄桷树下,额上盖着一张用来降温的湿巾。
一个丫鬟正不住用毛巾去擦他鼻孔里涌出的鼻涕。
李横害了很厉害的热伤风,自那日上了战场之后,回来就发起了高烧。只了两剂药,烧终于退了下去。可浑身发软,鼻涕眼泪流个不停,鼻子擤得都快磨破皮了。
一个扈从轻手轻脚走进来,“李公,已经打听清楚了,曹成、商元、张用他们已经全军撤去襄阳府随州,并占领了整个州府,屯田养兵。”
李横叹息一声:“原本以为这江汉已尽在我手,泗州军已布下天罗地网,想不到还是叫他们逃了,想到不他们胆子竟然大到这种程度,竟然敢大军攻入女真的辖区,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那扈从道:“说起来也是曹成的运气,就在前一阵子,襄阳的女真士卒大多调去陕西。如今,留在襄阳的女真人不足三千,虽说还有一些河北签军,并征召了大量民夫,可襄阳城实在太大,他们那点人马守城都难,更别说去攻打曹成了。所以,在三五个月之内,我想女真人还没有出兵解决曹成的可能。”
“襄阳的女真调去陕西……”李横皱了眉头,良久,一脸的激动之色:“是的,肯定是的,德远在陕西还真是闹出偌大动静来,果然了得。”
“属下不明。”
李横道:“关中本有一路女真主力,甚是强大。可现在,就连豫东的金军都被抽调入关,想来鞑子在陕西的战事吃紧,兵力不敷使用。张德远在那边的布置应该让女真人很是头疼,我猜,最早今年秋天就是一场大战。哎,张德远果然了得,可叹我现在在江汉却是一事无成。”
他鼻孔堵塞,说起话来也是翁声翁气的,声音中尽是不甘。
听到这话,众扈从也是心中颓然。
是啊,王慎飞扬跋扈,根本就不把大家放在眼里,军务李相公也是完全插不进手。
他又刚获取了一场酣畅淋漓大胜,收复了整个江汉。朝中又有杜充提携,以此战功,怕是要开牙建府了。
真到那个时候,李相公也制他不住。
难道这次江汉,大伙儿真是白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