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没有想到敌人军中竟然有这样的勇士。
吴宪法吃了一惊,看这人的武艺和装扮,应该是张用麾下的一个大人物。
他并不知道,这个瘦竹竿式的人物就是先前在孝感被泗州军打得全军覆没的李宏,八家流寇的头领之一。
李宏位于战场的最高处,又骑了马,轻易就看到胜捷军的军旗和立于旗下指挥战斗的吴宪法。
他一把扯过身下士兵手中的神臂弓,瞄准了,一箭射来。
神臂弓的力量何等之大,速度何等之快。转眼就掠过正战成一团的所有士兵的头顶,直射吴宪法面门。
吴宪法只感觉有一股锐利的冷气夺面而来,根本来不及多想,身体已经自然而然做出反应。他手一抬,腰刀已经平平地护住额头。
“当!”一声,整条手臂都麻了,就连身体也被撞得微微一颤。
被弹开的弩箭并不肯就此罢休,突一声扎在旁边卫兵的胸口上,疼得那人蹲了下去。张大嘴欲喊,却又叫不出声来。
“神臂弓,好准头!”吴宪法瞳孔一缩。
山坡上,李宏也是心中一凛:这员敌将好快的反应。
扔掉手中神臂弓,他又反手抽弓,拉圆了。神臂弓虽然犀利,可上弦的速度实在太慢,怎比得上大弓的连环击发。况且,他力气本大,手中的一石大弓威力并不比强弩弱多少。
可就因为这一停顿,那边敌将已经被盾牌团团围住朝后退去。
敌将还在不住大叫,显然不是甘心就这么后撤。
“这小子倒是一条好汉!”李宏手一松,箭离弦而去,射中一个逼来的泗州军都头的嘴巴。
那人的运气也好,虽说被射者了两颗门牙,可一条命算是保住了。
他心中一惧,丢掉手中兵器,捂着嘴不要命地逃了。
有他带头,先前还如波浪一般涌来的泗州军同时发出一声喊,有人想向上冲,有人想撤,乱成一团。
借着这个机会,李宏一口气将防线朝前推下去二十余步,又抢了两片空地和几丛灌木。
形势似有好转的迹象。
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手中的箭射得更急,高声喊:“各位弟兄加把紧,把泗州贼赶下山坡去。咱们这里如果稳住了,这一战就能赢。”
……
远处,看到不断被人赶下来的,狼狈异常的胜捷军。王慎中军帅旗下的众人都开始低声大骂:“吴宪法是干什么吃的,丢人,丢人!”
“泼皮果然是泼皮,却是不行了。”
“一个小人而已,当不了什么大任。”吴宪法第一上战场尿了裤子,后来又冒武陀的军功一事在泗州军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作为正经读书出身的方我荣对他是极为不齿的,忍不住叫道:“军使,让我们踏白上吧,再迟若是因此而动摇我军军心,就麻烦了。”
王慎看到这一幕又是气恼又是痛心,他也在犹豫是不是将胜捷军后撤,稳一稳,让骑兵现在出击。
可是,听到吴宪法这句话,他却狠狠咬牙喝道:“骑兵现在上去做什么,那地形适合骑兵冲锋吗?难道你想带着老子的骑兵下马步战,然后继续被李宏压着打?你是愚蠢还是急昏了头?”
“军……使……”听到他的喝骂,方我容低下头去。
王慎:“给吴宪法传令,时辰不等人,叫他把山坡给老子夺回来。我给他一柱香工夫,如果还没拿下来,自己了断了干净!”
他气恼到了极点,忍不住爆了粗口。
吴宪法和武陀是他一手从低级士卒中提拔起来的,要的就是告诉军中士卒,只要你们奋勇杀敌,立了功劳,多大的官都由得你做,我泗州军提拔有功将士,不问出身,惟才是举。上升通道宽阔得紧。
后来,王慎才知道自己这吴宪法给骗了,这就是一个奸诈的小人、泼皮、人渣。可他官是自己升的,部队是自己亲手交给他的,难不成还能把他给免了。
如今的吴宪法就是他王慎树的一面旗帜,是他的脸面。就算这人再可恶,自己也得替他撑腰,总不可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吧?
“该死的狗吃不剩的东西,你今日大败,如果战死某还敬你是一条汉子。如果灰溜溜逃回来,那就是辜负了我的恩义。”
王慎牙齿都快咬碎了。
……
吴宪法听到王慎的军令之后,眼睛都红了。
不断有士兵从上面溃退下来,红土的山坡已经被人血染成了黑色,一层层尸体铺在土地上,射线所及,小溪一样淌下来的血水。
三个都被彻底打得建制不存,还有四个都的损失超过四成。
山坡上的敌人也不好受。不过,他们人多。
而且,敌人的将领也开始拼命了。他排出一队督战队,以长刀大斧压阵。只要有人胆敢后退,就是一通乱砍。
很多次,眼见就要崩溃的敌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满山坡乱滚的人头逼得再次掉头冲来。
胜捷军伤亡惨重,这已经超过部队所能忍受的极限,听军使给大家传授兵法时说过,大凡一个野战军团只要的伤亡只要超过一成,部队就会士气不存,彻底崩溃。如果以严格的军法约束,可忍受三成以上的死伤。只要能够忍受这种程度的伤亡,那就是天下一等一个强军,足以击败一切来犯之敌。
要想让部队承受巨大的伤亡而不崩溃,依靠的是什么?
残酷的训练,严格的纪律。
纪律,纪律,纪律!
“敌人人数占优,敢战之精神不逊色于我,地形又不利我军。这真是一片吃人的山坡啊!”
吴宪法脑袋一阵阵发热,转头又朝另外一边看去。
那边,背嵬军、破敌军、前军、选锋军还在不住冲阵,敌人的已经被他们连破六阵,被紧紧地压缩成一块。
不过,岳云、呼延通、陆灿和谷烈他们也冲不动了,战况已经陷入焦着。
“正面的敌人有四万多人,敌阵也非常高明,如果硬打看来一时半刻也拿不下来。天一黑,今天一天的努力就白废了。要想彻底解决战斗,必须靠骑兵迂回。所以,我这边是这一战的关键。”
吴宪法已经看明白现在的局势,精神顿时大振:“只要我拿下这该死的山坡,大功就到手了。嘿嘿,能够成为关键人物的感觉真好。军使啊军使,你也别骂,你骂得越难听,越说明我这里的重要。好,末将就让大伙儿看看我这个天子门生真正的本事。”
作为王慎一手提拔的干将,吴宪法一向以自己的出身为傲。
他紧了紧身上铠甲的皮带,摘下一柄狼牙棒跳下马来:“预备队准备,随我一道打过去。”
在刚加入泗州军的时候,这样的重兵器在手中舞上几纪他就会喘个不停。好在他身体底子本好,经过一年的锻炼,如今这柄重达二十来斤的棒子在他手中如同竹竿一样轻飘飘如若无物。
“是!”预备队的一百人同时发出一声大吼。
“禀吴将军,甲都溃败,阵亡三十六人,伤者和失踪人员无法统计,只剩二十六人退下。甲都都头已被要押到,请将军处置。”有几名士兵押着一个军官走过来。
“斩了!”吴宪法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只最后检查了一下狼牙棒手柄上用来吸汗和防滑的麻布,对预备队士卒喊道:“你们是我手头唯一可用的机动部队,其他的袍泽兄弟都已经投入战斗,等下跟着我向前冲。吴某当冲在最前头,我若战死,副指挥接替我的指挥。副都头死,虞侯接过指挥权。虞侯死,甲营指挥接过指挥权。不打到最后一个人,这一战不算完。”
见自己就要被吴宪法就地正法,那个被押来的都头大叫:“吴宪法,你真要杀我吗?实在冲不上去,贼人太多了,我们手中的兵器刺中一个贼人,身上就要中上两三记。这样地形,根本就谈不上配合,纯粹就是拿人命来填。就算一命换一命,我们就算是所有是弟兄都耗光了又有什么用处?”
“又有什么用,你说有什么用?”吴宪法转过头去,狠狠地看着那个都头:“占威,胜利,我们的牺牲可以赢得这一场战争的胜利,这还不够?”
这个都头姓占名威,乃是吴宪法刚加入泗州军的时候同一个都的战友。想当初,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甚至还一起欺负过武陀。只是这一年来吴宪法在战场上屡立战功,职位越来越高,二人的身份和地位的差距也越来越大。
不过,大家的交情还是摆在那里的。
吴宪法:“为了军使,为了这场战斗的胜利,所有人都可以牺牲。兵打完了,可以再补。但是,如果输了这一战,我泗州军却无处可去。自我军从黄州出征以来,军使在战前动员的时候已经将话说得明白了,军中无粮,蕲、黄两州糜烂,已经养不活咱们这么多人。打下安陆就是海阔天空,退一步却是万丈深渊。某给你说这么多也没有什么用处,军法摆在那里,也没有什么情面可讲。斩了!”
“等等!”占威大力挣扎着,生死关头,他也管不了那么多。骂道:“吴宪法,你他娘现在行市了,做一军统制了,却在老兄弟面前说这种屁话。什么为了胜利,为了咱们泗州军,还不是想让弟兄们的血染红你告身上的鲜红大印。你想做官,想出人头地,就拿弟兄们的命不当命?直娘贼大家都是一个马勺舀过食的,谁不知道谁呀?”
“你这厮野心勃,偏生人品低劣。别以为俺不知道你这个官儿是怎么得来的,你有脸说这话?”
“苍天啊,苍天啊,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好人没个下场,咱们军中出奸人了!军使啊军使,你糊涂啊,怎么信任了这种小人!”
听他又提起往事,吴宪法身边的卫兵人人皆面带愤怒,就要动手。
吴宪法一摆手:“让他把话说完。”
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占威,道:“是,我吴宪法以前是做过许多错事,以前不是条汉子。你要骂我尽管骂,就算一口唾沫吐过来,老子也也不回躲。错了就是错了,要认。不过,我现在既然是胜捷军的指挥使,军使让我拿下前面那片高地,某就要不惜一切手段完成任务。一切都为了胜利,为了俺们泗州军,占威,难道我说错了?等下,某就会亲自带队冲锋陷阵,某会冲在最前头,要么是敌人倒下要么是我倒下。如果拿不下敌人的右校冲骑阵,我第一个死在上面。可是,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前进的道路上。”
“占威,我知道所有人的人都在笑话我,不齿我吴宪法,今天就让我用鲜血来洗刷这个耻辱吧!军法无情,我会砍下你的脑袋的。不杀你,我还如何统帅军中士卒?不过,我将把你的头颅悬挂在高处,让你看到我吴某人也是一条汉子。”
刀光一闪,占威的头颅落地。
吴宪法泪水夺眶而出,他大声喝道:“将占威的头颅挑在长矛尖上,让所有人都看看,咱们胜捷军已经没有退路了,后面就是军使的中军大旗!所有人都随我冲上去,直到最后一刻!”
惊天动地的战鼓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