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决战的日子。
清晨,朝霞染红了东方的的天空。瑰丽的光芒在士卒们的铠甲上流动,一刹间使得泗州军出营的将士如同从洪炉里沐浴过一般。就连腾起的灰尘,也变为红色,变得炽热。
一队队泗州军从远处开来,从他们的旗号上开出,先是将近一千人的踏白骑兵。他们人数虽然不多,队型也撒得很开,速度也慢,简直就是闲庭漫步。可散出的巨大正面,和高高飞扬的烟尘却使得他们如同滚滚而来的洪水。
一刹那,轰隆的马蹄声占据了整个旷野。
这些泗州的踏白骑不但人人身上都穿着铁甲,就连战马身上也披着一张巨大的马甲,手上的骑枪形制古怪,长得出奇,也大得出奇。不但带着一个圆盘护手,顶端的枪头也异常诡异。有三角形铁角,有锤头,有的索性就是一个铁尖。这样的武器,大家还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到过。
在踏白军身后又跟着一队骑兵,人马倒是不多,也就两三百人。但这些骑兵更是威猛,人人都身材高大,长着水桶壮的腰杆。他们身上都穿着精良的扎甲,顶上的头盔索性就是一个铁兜,铠甲上也没有任何装饰品,皆涂着黑漆。巨大的身躯,浑身钢铁,这让他们看起来就如同一尊尊铁塔。
和踏白军不同,这一队黑甲骑兵没有装备那种古怪的骑枪,手中的兵器也是花样百出。不过,却都是常人使不了的重兵器:大斧、铁槌、大棍、狼牙棒、骨朵、金瓜、铁鞭……
天知道连人带甲究竟有多少斤重,战马又是否能够承受?
“这么多骑兵,装备这么精良?”张用忍不住抽了一口冷气。
宋军缺马,当年西军征辽,举全国之力组建的白梃、胜捷一轻一重两支骑兵加一起也不过六千出头。到东京留守司时代,宗泽守开封,手下虽然都有不少马匹,可缺少合格的骑手,组建骑兵集群的想法也流于形式。
到各军内讧,张用、曹成他们一路南逃,仅有着战马也都在历次战争中消耗一空。
他没想到在这江汉竟然有遇到这么大一股骑兵军,瞬间,当年在河南、河北被女真铁骑打得溃不成军的可怕记忆又浮上心头。
一个将领回答:“禀盟主,这支部队是王慎精华中的精华,名字叫背嵬军。统帅这一路人马的正是王慎的小舅子岳云岳应祥,据说此人是王慎手下最能打的勇士,一上战场就疯得很。还说什么‘背嵬之士有进无退。’”
“这么说来,背嵬军就是王慎的第一波强攻的主力了。”张勇看这那边身材雄壮的背嵬士,眼皮子不觉一跳。
那将领又道:“倒不是,末将听说王慎的背嵬军通常都用着奇兵使用的。上次和孔彦舟阵战,泗州军先是用骑兵冲,反复骚扰。孔彦舟没有骑兵,只能被动挨打,被围了一日。待早黄昏,王慎的背嵬才全军出动。至于岳云部,虽然骑着战马,但一旦投入攻击,都是要下马步战的。可怜孔巨济虽然有精兵数万,却瞬间被人家给打垮了。所以,末将以为这次王慎肯定会使用同样的战法,咱们得提防他的踏白骑兵。”
听到他的话,中军帅旗下面的张用军将领们都纷纷点头。
其中一人又道:“盟主,听说王慎给泗州军的战术概括成一句话。”
张用:“什么话?”
那人回答:“骑兵冲,步兵攻。骑兵冲后,步兵攻。步兵攻,步兵攻后骑兵冲。”
听他说得有趣,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张用也忍俊不经:“如果打仗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姓王的这一套也就欺负欺负孔巨济而已。他是欺负人家兵少阵薄,且部队没有经过操演,兵种配置不全。他今天若还用这种荒唐简陋的战术来与我鏖战,却是离死不远了。别忘记了,我军有大量的弓手、弩手,还装备了许多神臂弓,正好克制住王慎的骑兵。”
说着话,他又摸了摸袖子里宗泽的阵图,回头看了看身后。
今日天没亮,自己麾下的所有兵马都全体出动,正在巨大的旷野上列阵。
此刻,五万人马列成大大小小十几个阵式,自三龙河排开,绵延向北,宽约一千四百多丈,黑压压如同龙门叠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清晨的红色霞光中气势磅礴。
是的,张用今天所列的阵势正是宗泽宗爷爷传授给他的长虹之阵。
此阵中部的主力步兵军团分为前校、中校、后校三个部。
每校有三阵,总共九阵,每阵有几千步兵紧紧挨在一起,阵形显得极厚。不过,九阵之间都相距一段越两百步的距离,方便前阵被敌人击溃之后撤退,以免冲击后方制造混乱。
也就是说,敌人如果想要正面突破,就得经受九个矩形阵的节节抵抗,不断经受消耗,知道士气和力量消耗迨尽。
至于这九阵的两翼,为了保证不受到敌人的迂回包抄,并适时投入反击。一般来说,都会放置大量的轻骑兵,颇有女真人东西拐子马之妙。
这两侧的骑兵也有严格的阵形。左边两个集团,分别是左校前冲骑、左校后冲骑、右校前冲骑,右校后冲骑。
问题是现在的张用没有骑兵,无奈之下只能放置大量的铁甲士,并装备了大量的弓手和神臂弩。
这个长虹阵虽然没有骑兵,反击的时候也不能尽快投入进攻,显得不那么完美,可张用觉得足够了。
“各位弟兄且看,王慎小儿虽然有偌大威名,可他的阵形却是如此松散,他又懂得什么阵战之法。此战,我军必胜。”
他笑完,面皮一整,道:“这是宗留守传下的阵势,你们已经训练了很多年,今日才算是第一次拿到战场上来。各军当奋勇作战,休要让汝霖公失望。记住了,我们才是真正的东京留守司的主力精锐,我们才是宗爷爷的嫡系!”
因为面对着太阳,朝泗州军方向打望半天,张用感觉眼睛有些难受,心中突然生起隐约的不安。
战场的选择对我军不利啊!
这该死的大暑天,这该死的太阳!
“各军将领,下去掌握部队吧!”
“是。”一众将领纷纷骑上战马,飞快地跑了出去。
……
滚滚烟尘,敌人宽阔的正面,巨大的呐喊声,洪水一般汹涌。
王慎虚着眼眼睛看过去,忍不住感叹:“真是壮观啊!”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敌人,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大会战。虽然在后世他在好赖坞电影里不止一次看到如此壮丽的冷兵器战争场景,比如《角斗士》比如《天国王朝》,但真正置身于战场,那种宏大那种巨大的声势还是让人禁不住目驰神往。
说不紧张也是假话,自从黄州出兵以来,他已经赌上了泗州军和他个人的命运。部队和他手中这团体如今的形势已经恶劣到无以复加,手头的兵粮好象永远都只够十来日所需。要想缓解这一危机,喘上一口气,就得从敌人手中夺取。
每战都必须获取胜利,每战都仿佛是站在悬崖边上,进一步还有多活几日,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在他身后,黄州防御使和泗州军的鹰旗已经竖起来了,同时竖起的还有李宏的制置使大旗。
所有的兵马都在飞快运动,在旷野上列阵。
在冷兵器战争中,几万甚至十多万人在平原会战,士兵们人挤人人挨上,组成一个个巨大的阵势,铺开去有的时候甚至达到惊人的十来里地。一旦开战,两军真正接触的不过是最前边的几千人马。至于最后面的士卒对于前面的情形完全是一无所知,有的时候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没有见着,这一场战役就结束了。
一旦前边作战不利,溃下来,后面的士兵搞不好就跟着崩了,然后部队就混乱到不可收拾。
在这个时候,平日里严格的训练和阵势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一支强军,士兵就算对整个战场态势一无所知,但因为有着严格的纪律,在一片混乱中依旧能够保持着完整的队型,下意识地执行军官的命令,就能很快将局面稳定下来,并投入反击。
所以说,历朝历代的军队统帅们都极其看重阵势。
像这种大会战,两军对垒一天,通常有大半天时间用在排兵布阵上面。等到双方都整队完毕,这才一队队将士卒开出去,接触、骚扰、试探,直到一方承受不住陷入混乱,这才开始真正的决战,彻底分出胜负。
再然后,胜利一方就可以投入追击了。
看到张用的五万人马列成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步兵阵,就如同落在棋盘上的棋子,王慎禁不住赞了一声:“这阵不错呀,贼人各军之间相互衔接,有呼应、有缓冲,相互之间护住同伴的侧翼和后备,当真是守得如铁桶一般。”
“这阵乃是有名的长虹之阵,以前老夫在枢密院当职的时候看过阵图。”看到王慎面带惊讶,李横心中忍不住冷哼一声,面上露出鄙夷之色:“这也是西军的战法,即便是当初的党项和契丹铁骑,也在此阵面前吃过许多亏。西军的阵法中,除了长虹阵,还有伏地阵、玄襄阵、螃蟹阵。国朝开国初年,太宗皇帝征辽,用的大阵也很是不错,名曰平戎万全阵……”
有心在众人面前炫耀,李横侃侃而谈。
泗州军的领军大将们要么是中低级军官出身,要么如岳云、吴宪法等人索性就是流民,什么时候听到过这些,顿时有种大开眼界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