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府,三龙河,张用老营。
好热的天,好大太阳。
张用已经撅着屁股,以不雅的肢势趴在土垒上虚着眼睛观察远处的泗州军大营很长时间了,此刻正是红日初升之时,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刚一跃出就光芒四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两军相隔二十里地,可在这光敞敞的大平原上,又在极为干净的空气中,对面的敌人大营却显得如此清晰。
王慎的泗州军在全歼李宏部之后,已经深入到德安府腹地,这几日又拿下了云梦和环水两岸的官道和高地,已经截断了府城所的所有交通要道。他们四下征招民夫,凑集军粮,将整个安陆搅得翻天覆地。
张用为了打通官道,接应各家义军前来赴援的兵马,不断派出斥候强占战略要点。
双方的骑兵在方圆百里的范围来来回厮杀,到处都是着火的城寨和村庄、坞堡,河流里时不时飘下来几具人马的尸体。泗州军的骑兵战法和张用的斥候系出同门,彼此打得倒是有来有往,谁也占不到对手多大便宜。
可是,张用的骑兵非常有限,死一个少一个。相反,王慎那边的战马非常多,且都是一等一个良驹。就算是以一换一,张用也承受不起这个消耗。
看到不断被运送回来的斥候骑兵的尸体,他心疼得直打哆嗦。在这个年代,步兵不过是消耗品,如果你想要,树一根旗杆,将一把粮食撒出去,轻易就能聚上一大群。可如骑兵和弓手这样的技术兵种,却需要长年累月的调教,其中还有大量的物资消耗。自己现在不过是一个流寇,吃完一地再吃下一地,有今天没明天,自然没有那个精力和物质条件训练骑手。
一支强大的骑兵,需要一个庞大的帝国财政来支持,这才是真真的大国重器。
骑兵在原野中捉队厮杀的同时,两军的步兵也没闲着。
在这几日,王慎不断调动人马攻城拔寨,不断地朝前推来。
一场十多万人马的大会战,双方部队并不是一开始就全部投入战斗,在大平原上结阵对垒。前期还有无数小规模的前哨战,恰如正在下围棋的两人飞快在纹枰落子,占据有利地形,圈战实敌,蓄积大势。直到双方都没有腾挪的余地,这才开始中盘绞杀、打劫、收官,分出胜负。
张用以前本是河北大豪,起兵之后可谓是身经百战,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自认为也是通晓兵法。尤其是在东京留守司呆的那段日子,学了阵图,招募了大量的西军余部充实在军中以为骨干之后,部队的战斗力更是提高了一个档次,已有正规野在军团的气象。
在先前他也听人说起过王慎,知道此人是河北唐县南逃的辽人,以前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的经历。
虽说此人狡诈如狐狸,孔彦舟也死在他刀下,现在李宏又吃了个大亏。但对战胜泗州军,张用还是有着强烈的信心:不过是一群没有经过正规化训练的散兵游勇而已,敢犯我安陆,且叫王某看看宗爷爷传下的兵法。
可是,就在今日,他的信心有点动摇了。
在这几天的前哨战中,自己的堡垒和营寨不断被泗州军拔除。不觉中,战场态势开始发生了变化。这个时候,张用才愕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王慎已经彻底将战争的主动权掌握在手中。偏生先前自己好像是温水中的青蛙一无所查,等到胜负之势易手,才发现问题严重了。
“是不是该和王慎决战了?”张用喃喃道,他摸了摸袖子里的一张卷轴,死活下不了决心。
那份卷轴是当年在东京的时候宗泽宗汝霖传给他的阵图,名曰《长虹之阵》。
宋军因为缺少战马,讲究的是阵而后战,因此对于战阵极为重视,并制订出严格的战术,轻易不得更改。到后来,甚至苛刻到大军出征,枢密院还会事先制订出详细到令人崩溃的计划,并赐下阵图,命领军大将必须按照这张阵图的规划排兵布阵。
不管这一套究竟是不是合情合理,但不得不承认宋军的步兵战术是非常高明,在对外战争中也能取得不错的胜率。
可问题是,因为缺少追击手段,不能在击溃敌人之后扩大战果。而一但输阵,又因为机动力低下的原故,很容易就变成一场大崩溃。
当然,西军的阵战之法对付来去如风的女真或许不成,但用来收拾王慎还是轻松愉快的。
摸这袖子里的阵图,张用突然想起宗泽赐给自己阵图的那夜。
那是在宗爷爷去世前三月,当时,他的身子骨已经非常不好了,每天的事务多得数之不尽,可每顿却只能吃一小碗饭。食少事繁,岂能久矣。
那一次,张用刚击退了一股女真的军队,阵斩三十余人,自己一方则牺牲两百多人,可谓惨胜。就连他,也是浑身带伤。
不过,宗泽却非常高兴,在听了他的汇报之后,留他吃饭,就将这张阵图和战法悉数教授。最后感慨地说:“张用将军知道老夫为什么要将这阵图交给你吗,真说起冲锋陷阵,尽得士心,你比不上李成李伯用;说起排兵布阵,灵机决断,你比不上曹成;至于威望,更是比不上王善。打起阵来,你也极为保守,可是你有一个优点,乃是至淳之人,为人良善。这阵战之法,却是正适合你的禀性。只要学成了,领导大军,结成厚阵,能破你军阵者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下去之后好生研习,将来也好为国出力,休要叫老夫失望。”
“汝霖公,末将辜负你了,实在是……杜充那老贼欺人太甚了。”想起宗泽那双满是期许的眼睛,想其去世那一日不甘的神情,和对于恢复失地的渴望,张用心中就好象被打扎了一样,痛不可忍。
是的,汝霖公不但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老师,他心目中的长者,他的父亲。
正伤感中,下面传来轰隆的声响,张用意识到自己的肢势不雅,忙站起来回头看去。
只见一条瘦竹竿似的人影正沿着木梯朝上爬来,不是李宏又是谁?
这个李宏手长脚长,只几个起落就上了土垒。
张用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关切地问:“李宏将军的病可好些了,不在帐中歇息跑这里来寻我所为何事?”
“败兵之将,幸赖盟主大哥收留,这才使得李某没有变成丧家之犬。愚弟不过是那日淋了雨,受了风寒而已。我等武人风里来雨里去,伤风发热也是常事,吃上几剂药就好了。”李宏拱了拱手,感激道:“听说泗州军王贼有攻打我军大寨的迹象,愚弟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是啊,那天他输得实在太惨,上万人马,竟尽数被王慎吃光抹尽,自己毫无还之力。只等骑了马不要命地一路狂奔。靠着一身武艺,总算杀出一条血路。
不过,手下的部队也丢了个精光。
在德安府的这八路所谓的义军首领都是东京留守司昔日的同僚,反出开封之后大家都结为同盟,推实力最强的张用为首,彼此以兄弟相称。
可李宏心中知道,所谓的兄弟也就是说说罢了。有利可图的时候,大家你争我夺。一旦你落了势,保不准别人想要落井下石来夺你部卒和地盘。现在投到别人那里,说不定死得更快。
顿时觉得这天下茫茫之大,却是无处安身。
好在这个时候张用派了人马过来接他到三龙河。
张用不但没有对他不利,反温言安抚,这让他心中感激:这世界上还有有义气大哥一说的。
此刻,他的目光禁不住落到张用身上。
只见,这不过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说起话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面上带着开朗的笑容,眉宇中有种燕赵男儿特有的爽气。
也只有这样人物才能成为一众义军的盟主,也只有他才能叫大伙儿心服。
张用一把抓住李宏的手,真诚地说:“什么弟不弟的,李大哥年长于我,叫一声兄弟就是了。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过是输了一阵而已,天塌不下来。大哥身子无恙就好,我也放心了。此番泗州军来势汹汹,看王道思的架势是要彻底拿下整个德安,将咱们都赶到北方去。这个姓名王的,行军打仗倒颇有些门道,不是个好对付的。”
他面上微微带着苦笑:“这几日的鏖战,不知不觉中,我军竟有些束手束脚的迹象。李大哥你也不用担心,王道思这一年来威风八面,但我张用却是不惧。你且安心在我这里住着,等到打退王慎,依旧将孝感交还给你养兵。有钱粮有地盘,还怕招不来兵?对了,当初若不是你部内讧,也不至于在孝感吃了泗州军的大亏。到时候,某这个盟主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接着,他又热情地说:“李大哥的武艺乃是一流,军情紧急,我这里正缺人,前军就交给你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