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得城中,孔贤才明白方我荣先前所说的“这豆芽不妨留着,说不定回城之中还用得着。”
因为,这是食物,而城中已经断粮半月了。
半个月是什么概念,那是要死人的。尤其是在这大热天缺水的情况下。
本来,蕲春城中有几座小山丘,地下水丰富。在好年景时,外面有蕲水注入,只需挖地一丈,就能见到水。但这场大旱灾一到,往日水量丰沛的井水一夜之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中的仅有的几处水源已经实行了严格管理,饥饿加上干渴,城中的百姓一片片如同秋天里的蚂蚱一片一片倒下去。
走到街上,眼前的情形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只见得到处都是倒伏的尸体,苍蝇已经彻底占领了这座城池,轰隆落下,如同给死人穿上了一件厚实的袄子,见人来,也不知道躲避,就那么贪婪地吸食着人肉。
腐烂的尸水带着白花花的蛆虫肆意流淌,白骨扔得到处都是。
臭味更盛,可因为嗅得久了,却也习惯,但那气息却熏得人直想流泪。
“这个,这个,怎么……”孔贤满面煞白,喉头滚动,想吐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先前在王慎那里所食的酒肉卡在食管里,滚烫疼痛。
“都快死光了。”刘复悲凉地长叹一声,一月不见,这个健硕的汉子已经瘦了一圈,满面都是胡须。头已经有很一段时间没洗过,又是血污又是灰尘,黏在一起,仿佛戴了一顶帽子。
“死光了?”
“死光了。”刘复点点头,目光里全是灰败之色:“当初军主撤回蕲春死守的时候收拢了将近四千人马,另外还征发了满城百姓,总数五万。少将军,你猜猜现在还剩多少?”
“多少。”
刘复:“做战部队还好些,阵亡一千出头,现在还有两千多一点。至于城中百姓,现在还剩……”他伸出四根手指。
“多少?四万?”
刘复摇了摇头:“四千。”
“什么,还剩四千?”孔贤头皮一紧,寒毛都竖了起来。方才刘复说城中有五万百姓,到现在只剩四千,那么,其他四万四千人呢?
都死了,这蕲春老城才多大点,横竖也就两条大街,一柱香工夫就能走个穿城:“这么多死人,往那里搁啊?”
“往哪里搁,那里搁得下就往那里搁呗。”刘复苦笑:“刚开始的时候,为了防止暑天生疫,死了人还挖地深埋。可埋这埋着,地就不够用了。拿把锄头朝个空地朝下一挖,就能挖出几具尸体。没办法,只能烧,可城里房子门板都已经拆光,连做饭的柴火都凑不齐,那里还能用来化人浪费。最后,大家也懒得管,随意找个没人的房子,把尸体朝里面一扔,直到再也塞不进去为止。”
他一脸的惨然:“都怪姓吕的那老匹夫。”
孔贤大奇:“吕师,这事同吕师又有什么关系?”
“不怪他又怪谁?”刘复气愤地一拍旁边那间屋的夯土墙,骂道:“老杀才实在可恶,直娘贼尽出馊主意,竟派了死士出城,拿了腐坏的尸体要去弄脏泗州军的水源。这些好了,倒是提醒了王道思那个狠人,人家索性也取了尸体,用投石车射进城了。这大热的天,死人一身都烂了,城中顿时起了大瘟疫。这满城的百姓其实八成是死于瘟疫,起因都是因为那姓吕的老畜生。”
孔贤听罢,心中一阵难过,半天才道:“这事我在做俘虏的时候也有所耳闻,将尸体射进城来这事是泗州军胜捷军的指挥使吴宪法,王道思是仁义君子,听说之后还狠狠责罚了吴指挥。”
“仁厚君子,仁厚君子,王慎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凶星。他能够以区区一个扈从,硬是在战场杀成正七品防御使,统军万余,管辖两州军政,可不是什么善良角色。”
孔贤摇头:“不不不,我相信我的眼睛。”
“希望如此吧!”刘复眼睛里的闪着渴望的光芒:“少将军,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为和议一事?”
孔贤点了点头:“正为此事,王道思正要让我回城促成此事。他说了,只要父亲能够将舍妹嫁给他,立即撤围回黄州,让我军在蕲州安置。并上奏朝廷,招安我军。为表诚意,他也愿意放城中百姓出城求生。”
刘复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如果能够接受招安,那自然是最好不过。死了这么多人,弟兄们又饿得快走不动了,谁都不想再打了。是啊,咱们虽然是判决,可再做会朝廷的官兵也不没什么打紧,只要王慎肯点这个头。他的恩主有是右相杜充,这事保准能叫朝廷点头。末将也不明白,军主死守蕲春做什么,张用、曹成的他们的援兵已经被王道思击溃,已经没有希望了,怎么还不肯走。少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了,为了咱们孔家军。”
“军中的弟兄们当年随咱们一道从河北到开封,到两淮,现在又到蕲黄,这么多人马,现在只剩两千,断不能再死了,好歹也好给咱们河北好汉留点种子啊!”说到这里,他一揖到地,泪水一滴滴落下。
孔贤忙将手中用来发豆芽的簸箕放下,一把将他扶起,也眼圈发红:“刘将军你放心,我就算拼着被父亲责罚,无论如何也要让他答应和王慎联姻接受朝廷招安,死了太多人了,这样的情况再不能继续下去。”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街道旁边跃出一条黑瘦的身影,一把抢过地上的簸箕,叫道:“吃的,吃的。”
然后薅起豆芽就朝嘴里塞去,直嚼得嘴角全是绿色的汁液。
这是一个已经干得满面皱纹的男人,看他头发的颜色,年纪应该不大,却苍老成如此模样。
“找死!”一个卫兵提起腰刀就朝他背心砍去。
孔贤大惊:“不要!”
但还是迟了一步,锋利的手刀劈开那人的脊背。
却没有血流出来。
那人朝前一个趔趄,扑到身边的那扇房门上。
“轰隆!”门倒了,有黑压压一片东西倾斜而下,将孔贤和刘复狠狠地压在下面。
那是堆在屋中的,如同柴禾一样的已经半腐败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