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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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被迫摸星花的脑袋的时候,有一件事让我在意起来。

八仙桌的另一侧,夜弥一秒都没有把视线从我们身上挪开。

“………………”

是我的错觉吗,一直看不透的她的表情里,好像混入了些许低沉的感情。

“哈!?”

偶尔敏锐基本是个混蛋恶魔的星花过了很久才发现了这个情况。她唰地用两手捂住了脸。

“怎么办啊!小夜弥对冲太宰老师撒娇的小星花好嫉妒好嫉妒!我真是的,居然让同龄女孩嫉妒!这就是恋爱吗,我憧憬这种的!”

“……………………”

“诶,可是。小夜弥和太宰老师是商业关系对吧?”

我朝摆出一大堆表情唱着独角戏的星花叹气。

我代替夜弥说明道。

“那个,夜弥是轻蔑,呆住了哦。”

“你说什么!?到底哪里看出这种内容啊?”

“全部。是被同龄人干的事儿给搞无奈了哦。对吧,夜弥。”

被甩了话题的夜弥露出了露骨的厌恶似的表情。这家伙真的有表情了啊。

慢了一拍,夜弥无可奈何地开口道。

“就算是夜弥也不是机械。夜弥明白天君你对星花恋恋不舍,也知道星花喜欢天君。”

“反,反了,反了啊!是太宰老师喜欢我爱的不能自拔!”

“只是——夜弥无论如何都不明白。”

夜弥缓缓指向星花。

“渴望这种没理由的肉体接触的理由。”

“……恩?”

“从天君看到别人的裸体,还有是否坦率承认自己的好意来看,星花拥有强烈的羞耻心。那么为什么,自发地让天君碰触自己呢。碰触这一行为有什么意义吗。夜弥不是很理解。”

“额,诶,啊……!?”

星花看起来就很狼狈。

她语无伦次地抬头看向我,然后忽地拉开距离。

“小,小夜弥,不是的,算了啊,这些话,我们在更合适的场合更合适的氛围下再说吧……?”

红着脸的星花感觉头上都冒热气了。

这个混蛋恶魔会表现出这种反应真是少见。好强啊,夜弥。

我再次叹气后代替星花说明。

“那个,夜弥。你跟这家伙要理由也是白费。放弃比较好。”

稻荷星花的行动全都是只根据瞬间情感构成的。所以思考这种事是没有意义的。

“天,太宰老师对我那么尖锐!太过分了哦!?”

“那么吵真是抱歉……要不要换个房间?”

我无视闹腾的星花双手托腮靠到桌子上问道。

旅馆里回荡着郭公鸟的叫声。房间这里要多少有多少。

“……这样就好。”

夜弥缓缓摇了摇头。

“想和星花在一间屋子的是夜弥自己。夜弥有必要从星花身上吸收各种东西。夜弥希望变得像星花一样。”

“噢噢小夜弥,我的挚友!比起鬼畜傲娇太宰老师温柔好多!世界上的人都变成小夜弥吧!”

星花张开双手要蹦出去的时候歪了歪脑袋。

“……恩恩?但是小夜弥没有嫉妒对吧。想变成我这样到底是?”

“刚才天君的分析有一半对有一半不对。某种意义上说,夜弥羡慕星花。”

“哦,噢噢?什么意思……?”

“能在晴空下遇见雪落。”

——我呆住了。

我不禁看向夜弥,夜弥继续一副呆然的表情盯着星花。

我没想到这话会当着星花本人说出来。

“只要继续走下去,或许在晴空下遇见雪落这事,我们也是有可能碰上的吧。”

这是我和夜弥子啊读书咖啡厅里说的话。是造成了夜弥的眼泪的,纯粹的祈愿。

是平凡的人类为了追上星花,为了追上有才能的人讲出的话语。

“呜呜,唔,这句话好难懂……”

但是,纯粹的祈愿,越是纯粹越是无力。这份祈愿,一定无法在我们身上实现。

所以,明明废物混蛋恶魔难得讶异地停了下来。

“也就是,写作的事情。作为同期作家。”

拘泥于理由的无表情女孩却没有停下。

“——夜弥,希望能像星花一样大卖。”

清清楚楚地,发出了这嫉妒的宣言。

“作为作家,像我一样——”

星花的眼睛里冒出了两个问号。

毫无遮掩的敌意冲了过来。但是,星花只思考了一瞬间。

“原来如此,确实小星花的书卖得超级好。我能理解你的憧憬。”

她就坦率接受了下来。这家伙真的各种意义上精神力超合金强度啊……

“这样一来事情就简单了。小夜弥也来写恋爱喜剧吧!”

“……诶?”

“世间空间的恋爱喜剧爆弹!我能这么大卖,肯定是抓住了时代的趋势。下一作是恋爱喜剧,就这么决定了!”

“夜弥,不是,这个意思。”

“没事的,我的挚友!毕竟是我和小夜弥的关系。恋爱喜剧第一人小星花会全力教你怎么写恋爱喜剧的!”

用力握住迷惑中的夜弥的手的星花朝我抛起媚眼。好好好真可爱,可恶真是火大。

我也知道的。她只是单纯发自真心的善意。

所以,夜弥也没能甩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在八仙桌前坐好。

……不过确实,我感觉恋爱喜剧题材正一点点复苏。星花在网上连载受赏作的时候,恋爱喜剧应该等同于不毛之地才对。大卖作家的市场分析能力到底怎么回事?

“听好了,夜弥同学。你刚才说不知道被喜欢的人接触有什么意义对吧。这份不合情理,正是恋爱喜剧的精髓所在。”

星花换上一副戴着架空眼镜的样子。她披上对襟毛衣,在空想黑板前挥动教鞭。

不过里面还是泳衣,所以怎么说呢,感觉一股超特殊玩法的店的感觉……好像尽可能快揭露毁灭这里啊。

“恋爱,就像盛夏的冰糖。不这么考虑可不行。光是看见对方就觉得高兴。被摸的话就感觉自己要化了。忍耐不了。这种心情,就是恋爱。描写这般感情的,就是恋爱喜剧。”

这家伙一进入编剧模式,就开始喋喋不休了。

“……这些事情,说出来不害羞吗?”

夜弥呆呆地抬眼看向星花。

要从星花身上吸收各种东西的那双手停在原地,没有记笔记。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大家都是通过喜欢上某人来延续生命传承的。恋爱是崇高的。”

对待世界的看法充满希望。中学生眼中的世界太过炫目。

“?”

但是,夜弥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同龄人看到的是不同的世界。

“不是这样的。星花从刚才开始对天君应该都是害羞的。”

“喂喂喂喂!这充其量是恋爱喜剧的写法!现实和故事不能混淆在一起。这不是说我。”

“啊啊,原来如此。”

夜弥接受似地把头摆回了原来的位置。

“那么,夜弥从虚构故事的角度来问。写这样的故事,不会害羞?”

“偶尔会有。但是,在此之上,我必须毫不害羞的把这些害羞的事情给写下来才行,这样的感觉……那个,我可以问一下吗?”

星花手扶自己的胸口,宛如自问自答一般垂下了眼。

“小夜弥,是为了什么写作的呢?”

瞬间,夜弥绷住了肩膀。她看向了我,然后很快移开了视线。

我很清楚她这个视线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想要被夸奖——因为夜弥没有被这个世界所认同。”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降下的第二天,掘墓人所指出的事情。

“但是,为了自己而写出的故事用来商业出版没有意义。哪怕是窝在地下室里拼命手写都可以的。对吧?”

伴随着大颗泪珠,那刀刃般的指摘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

“星花是为了某人写书。为了被世上的某人喜欢上。所以,才能不害羞地写出害羞的事情。就是这样对吧?”

“恩恩……有点不对呢。”

星花咳嗽了一下,微微一笑。

“我不是为了某处的某人写书的。”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特定的某人而写的。”

“…………”

夜弥沉默了。

星花紧握住了她的手。

“我也和小夜弥一样。希望被夸奖,希望被认可,所以写的故事。我至今也不认为这有错。但是,我在某个时期不再那么做了。”

“……为什么。”

“因为,我注意到自己已经被认可了。已经被期望夸奖自己的那个人夸奖了。所以,我开始为了那个人写书。”

星花热情地对夜弥说道。

“我知道被喜欢的人接受的喜悦。我知道被当作一个独当一面的人对待是多么的感动。我希望告诉大家这是多么珍贵,多么欢喜的一件事情,为了让那个人开心,所以写着故事。”

这就是一位编剧所言吧。星花的脑子里肯定很明确地区分开了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才能把这——

“全部的故事,只是我希望让自己喜欢的某人幸福而写出来的,我如此坚信。”

——纯粹的恋心。

毫无羞耻的,通过言语讲述出来。

“——……”

夜弥呆呆地凝视着星花。

随后,她挤出来似地说道。

“……夜弥,无法理解。”

只有否定。

是啊。很奇怪吧,很害怕吧。星花的理由,不成理由。

这是心灵的问题。

我——站在夜弥这边。

星花的话,我和夜弥都不理解。我们无法理解这份感情。

或许,这正是晴空雪落的正体。

所以,平凡的我们,才必须持续奋斗。

“即使如此,夜弥也必须继续前进。”

然后再某一天,像星花一样。

“终有一天,看到不同的景色——”

“恩,小夜弥的话没有问题的。我可以保证。”

在拼命组织着话语的夜弥面前,星花伸出食指点着自己的嘴角。

接着,星花莞尔。

“小夜弥,绝对有才能的!”

浮现出了恶魔的微笑。

“…………唔。”

夜弥的喉咙上下颤动,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才能,才能,才能,才能,才能。混账才能不管什么地方都逼着我们不放。

我们的焦躁,不甘,屈辱,所有的一切。

完全没有传达给这个垃圾混蛋恶魔。

就算夜弥想要发出宣战布告,却也没有回应。

对于星花来说,夜弥是关系好的同期得奖者,仅此而已。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夜弥追赶着。

虽然追赶的一方,满眼都是往前走去的人的背影。

被追赶的一方,眼前却是广大的世界。

我们,甚至不被允许站上起跑线。

“……夜弥,好像有点狂妄了……”

夜弥的手指抓着金色的假发。她正用我从未见过的力度咬着嘴唇。

“小,小夜弥!?被我保证有这么讨厌吗!?心塞!”

星花突然一变,畏畏缩缩地在夜弥旁边动摇起来。百分百的友情存在于那里。单方面的。纯粹单方面的。

“……不用,在意。”

“但是!”

“夜弥,只是在追逐位于前方的人而已。无论如何,夜弥都只能继续向前。这是夜弥的问题。不是星花的问题。”

“是,是呢。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擅自就放空话是不对的呢。我应该严肃地,慎重地为你——”

敲着自己的脑袋烦恼中的星花片刻后抬起了头。

“小夜弥。你考虑一下憨直地不断前进之外的事情吧。”

“诶……”

“就算自己在努力,对方也在同样前进。这样的话半神阿喀琉斯也追不上乌龟。平常人想要追上某人,光靠脚踏实地的加油努力是完全不够的!比起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还有百分之一的特别的东西!”

星花竖起手指。

“………………”

这一次,夜弥倒在了榻榻米上。

痛心的一击。暂时再起不能了。我也再起不能了。

“诶,诶诶!?怎么了!?我又做了什么吗?”

星花露出了同样受到了冲击的表情紧紧靠住夜弥。感觉,她的话在惹急别人方面被特化了呢……

“那个。虽然感觉没有办法传达清楚!我认为小夜弥是具备那种特别的东西的!啊哇哇,我真的不知道你对恋爱喜剧那么棘手……”

大喊大闹慌张地照顾夜弥的时候,星花突然把视线转到了我的身上。

“这么弱的抗打击能力。或许这种差别就是让太宰老师宠我的秘诀!告诉我这件事的话,我随时可以舍弃美少女大作家的外衣,变身成为一名弱气美少女的!”

“你到最后,脑筋还是那样啊……”

“怎样啊!?我又被贬低了!?”

“这次是夸你。”

我叹了口气。

混蛋恶魔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毫无自觉的揭穿本质。

如果说她是才能的一叶,那么这个世界果然是残酷的。

“……夜弥写恋爱故事的时候。”

夜弥抿着嘴,支起上身说道。

面无表情的她的瞳孔里似乎冒着些许黑暗的火焰。

五脏六腑被践踏的乱七八糟,每一根头发都受到了蹂躏。即使如此,却还微微燃起的火焰。这或许,就是被称为好强的,凡人唯一被允许拥有的感情吧。

“一定,是为了星花所写。”

“为了我?”

“为了激起星花的感情。为了让星花,体会到如今的夜弥所抱有的,同样的感情。夜弥是单纯想着这件事进行写作的。”

……这句话的意义,其中所包含的意志。

恶魔,还一点都没有理解吧。

就像云端之鸟永远不会知晓被隔在地表之下的岩浆的热度一样。

这对星花来说是一件好事——对夜弥来说,一定也是一件好事。

“对我这么的……?噢噢小夜弥,我的真朋友!我知道了,我的心会一直为你腾出个空间的。我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恩,一定,一定会——敬请期待。”

夜弥紧紧盯着纯真无邪地喜悦着的星花。

我,则是呆呆地,看着这样的夜弥。

从星花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我全身上下像被掏空了一样。

就像被灼热的才能桑拿挤干了一样,连一滴汗,一滴口水都没有了。

我没能悄悄告诉夜弥初代责编的事情。

准确的说,现在不想告诉她。脑海里的这个想法在向我私语。

直到刚才,我想和夜弥商量,确定如何应对初代责编的秘策。我认为我和夜弥有必要同处在作家的立场上思考这个问题。

……但是,不对。我的立场,并非仅此而已。

在看夜弥面对星花的时候,同为凡人的我帮了她。我就是想要,为她加油打劲。

既然如此,我所应处的立场,就不是作家——而是守望着学生的,教师的立场吧

人终有一死。

不管是生涯不败的剑豪,还是统御八方的皇帝,无一例外。

任何人都是通过死亡,将自己的生命与下一世代相联系。

不署名的工作,等于作家的死。

但是,如果能在我这个老作家的尸体上,诞生夜弥这个新作家的话。

这是生者的宿命,也是种族进化的必然。

若死及生。

初代责编的提议,是有利的东西。

只要我好好接受下来,我能原谅我自己——我就能作为一名大人,守望着孩子的未来。

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和肉体凡胎凌驾于才能的故事。

应该选择哪边,不是不言自明吗?

这个想法,从指尖开始泛滥的热量,渐渐夺走了我体内的水分。

视线模糊。

思考停滞。

脚步错乱。

蹒跚将倒的我的肩膀,

“……你在做什么。”

被冬燕纤细的手臂给撑住了。

冬燕说自己是来还书的。

“走到走廊上,结果看到你精疲力尽的样子……你到底做什么了啊?”

“在妄想中的尤妮森泡晕了。”

“你在说什么?你蠢吗?”

无奈的冬燕把冰冷的湿毛巾放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没事,你让我一个人呆着。虽然我无数次如此拜托她,冬燕还是陪我到了我的房间,各种照顾。

我还以为她是个被妹妹看护的家里蹲,意外的很会照顾人啊。

“人渣老师明明是个人渣还露出一副人渣的表情。”

“好痛,不要抓我鼻子……话说,你已经看完了吗,真快。”

躺在坐垫上的我看向地板上的文库本。

《关于老师胁迫我的这件事儿!》。

那超浓厚星花体第一次看压迫力太强,应该会花掉日本三大奇书级别的阅读时间的。

“我没有全看完。中途就放弃了。”

“没意思吗?”

“比起这个,女主人公的名字太蠢了。”

“名字?”

“太宰星花。”

“…………啊。”

我呆住了。是这样啊。不妙。

“关于这件事,请问您有何评价呢?”

是什么不妙呢。用至今从未听过的平静声音提出问题,脸上带着至今从未见过的嫣然微笑的冬燕超级不妙啊。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星花那家伙擅自做主,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有证据吗,我要叫律师。这是非法搜查。我们法庭上见!”

“为什么一股被偷腥猫骗了的花心男味的措辞啊……”

用冰冷的声音说着的冬燕无奈死地叹了口气。

“那个白痴缎带,这点事是会沉默的吧。被骗是你的不对。请好好选择交往的对象之类的。”

噢噢,好宽容。宽宏大量,好有正妻的感觉。不,初中生是做不了正妻的吧?

“不过窥一斑可知全豹。人名都这副样子文章八九不离十了。到处都是作者的个人想法,真是让人想笑。”

“……作为一个故事你不喜欢吗?”

“恩,我不想继续读。这个真的大卖了?”

冬燕干脆地放弃了。

星花的书到底有没有去暂且不论,不管是什么样的名作都会存在批评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世界是由多样性构成的,所以人生才有趣,但是一码归一码作者很辛苦的啊。好想一直看正面感想啊。

“…………”

冬燕闭上了嘴,视线游走到了墙壁上。

从这面墙往前数数个房间,就是星花的房间。

“这座旅馆,很便宜质量不高吧。”

“恩?嘛,没错。”

“你的房间离得远所以可能不知道,隔壁房间的声音可是能听到让人腻的程度。”

说起来,早上也有提到过。

冬燕基本一个人在房间里,要比想象中的听得更清楚吧。

“……八谷屋夜弥憧憬着那个女人呢。”

虽然我没打算听,冬燕如此嘀咕道。

“你不说什么这种事太蠢了,现在立刻放弃吗。”

随后,她责难似地盯着我的脸。

“那可是写出这种自我中心的书的白痴缎带哦。把那种人当目标也没意义吧。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对吧。虽然我这种贫民窟的垃圾箱想做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一个都没有。”

“额,恩?”

“因为两边都是作家吧?初中生出道,自己书写故事,这样还不满足?从普通人的角度看……不,从我这种垃圾箱里的剩饭残渣的角度看,不管哪边都是大人物了哦。”

“你不要往里面加自虐的内容……”

我笑了出来。这种艺能表演一样的自虐台词,要是处理不好她会愈发负能量下去必须注意。冬燕是个根本性的受虐狂啊。

“她们两个是同期出道哦。同龄且同期,会想赢的吧。”

“为什么一定要赢?”

冬燕理所当然似地说出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要创作有趣的东西觉得满足就好了吧。为什么一定要去和别人比较才行。甚至不惜留下痛苦的回忆。为什么。”

因为这是凡人的宿命。

并不在才能的世界里生活的人是不懂的。

在炫目光芒生出的影子里,就算眼睛会被灼伤也会继续去追寻光芒的轨迹的那一波人的想法。

“你看过海明威的短篇《老人与海》吗?”

躲开视线的我提起了别的事情。

“我只知道这本书的名字。”

冬燕摇了摇头。

“是吗,下次我借你看。”

《老人与海》,是一个构造非常单纯的故事。

老人出海捕鱼,通过三日的死斗抓住了剑鱼。但是回程的路上出现了问题,只能带着鱼骨回去。

“老人被误会抓住的单纯是残渣,单纯是鲨鱼。说起来就是这么简单的故事。”

“……什么啊,全都白费了不是吗。”

“是啊。白费了。完全没有意义。但总之,老人带着伤回家了,梦到了狮子。”

微微抬起的冬燕的脸呆住了。

完全没明白的表情。是啊。你不明白啊。

作者的意图,故事的主题,年老却依旧奋战的人类的想法,所有的一切。

我把毛巾从额头上取下交给冬燕的同时。

“呐,你还是不要成为作家比较好哦。”

我把之前见到的时候冬燕肯定想问的问题,我应该好好给出回答的答案,说了出来。

“……我并没有想成为作家。”

“最好都不要把作家当作目标。永远不要。”

“啊,是吗……是这样吗。”

冬燕皱起眉头。那是不高兴似的——或者说,受了沉重伤害一般的表情。

但是,不是哦。

你不明白就好。保持着不明白就好。

不要何人争执便好。我不希望你勉强踏入这个领域。

踏入这个有着光芒的怪物,才能的奴隶,背负着嫉妒原罪的人,满是痛苦不甘到要暴走的人的世界。

因为我们都在孤独奋战——所以需要港湾。

与这个疯狂的世界的理论隔绝的,存在于那里的现实的灯塔。

“这,不是自我中心的想法。因为,大家,都是自我中心的……”

“……是吗。抱歉,我好像累了。”

我深深叹气。真的,感觉很累很累。

听了初代责编的才能话题,听了星花的才能话题,听了夜弥的才能话题。

我打心底,精疲力尽。

虽然你还有很多必须去思考的东西——但是现在,只要一会儿。

“我很快就会起来,让我小睡一会儿。”

我希望能不做思考,梦到梦见狮子的老人的梦。

倒在坐垫上的我闭上眼睛。

在视线被柔和的黑暗所覆盖之前,我似乎听到了冬燕的叹息。

我并没有很快睡着。

在闭着眼的时候,我的头上感受到了温柔的感触。

耳边,也传来了纤弱的呼气声。

“……可怜的人。可悲的人们。”

和话语的内容不同,那是一个温柔的——充满慈祥的声音。

就像看护受伤的军人的慈母一样。

那时,我发现,自己在被静静的爱抚着。

因此,我终于陷入了沉眠。

我好像做了很多很多梦。

只是——

最后我梦见了。

在远离村落的南方小岛,和失去了父母的野狗共同生活,没有争斗,没有争辩,不用出海捕鱼的,无聊的梦。

醒过来时,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感觉额头上放着初中生的柔软手掌。眼睛没有被用布条蒙住。发梢被梳理着。

阻挡我的视线的,是被子。是冬燕替我盖上的吧。被子带着额头上的手掌一般的温暖。

这样下去,好像还能再次落入小睡的世界中。

“——……!”

“——……唔。”

但是,我产生了违和感。

而且有两处,头上,头下。

头上,听到了某人和某人争吵的声音。

头下是一种僵硬的柔软感。那不是枕头。到底是什么呢。

“——为什么……在这里——”

“——哈?你才是——到底——”

头上的声音,不用想就知道,猫狗大战复归篇的预告吗。在正篇播放前电影院里播放的那个。

我无奈打算起身,但是额头被用力抵住。没法从被子里探出头。很明显,是被用手掌压着。那个,冬燕小姐?你在做什么?

“这里是太宰老师的房间哦。冬燕同学非法占据很奇怪吧?罪犯是不是应该用电铲排除呢?”

“我只是来还那个人借给我的垃圾书。你才是,带着下午茶来这里干嘛?贪吃鬼小姐,饭的话前天吃过了哦。”

“饭每天都要吃哦你要杀了我吗!我是来看老师的!”

“啊啦,是吗。”

声音渐渐清晰,我终于注意到头下的是什么东西。

膝盖。冬燕的膝盖支撑着我的脑袋。

也就是说,我被初中生膝枕的同时被用被子盖着。还把摆成大字的腿整个盖上了。

“……不是吧……”

我不禁呻吟起来。

这简直就是和修行旅行期间为了躲避巡视藏进同一床被子一样的不纯异性交往不是吗。这不是简直的问题,九成就和不纯的异性间的交往差不多了。剩下的一成,是世界的问题。老师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刚才,太宰老师好像发声音了……?”

“是吗,我没听见。他到底去哪里了呢。”

我感觉到近在旁边的冬燕的肚子一抽。感觉是在忍耐笑意。

这家伙,难道。

是从在和星花讲话的同时偷偷给我膝枕这个状况里感受到了优越感……!?

“……你在笑什么?”

“不,没什么。你要是能找到那个人本人就好了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脸从容的,不过这高高在上的视线,就算是心怀慈悲的小星花也要着了哦!?”

混蛋恶魔不甘心地跺着脚。

她似乎是迁怒于人,把那边的坐垫行李给翻了个天寻找犯人。住手我不在那里。我在冬燕的膝盖上。

要是暴露就死定了呢。不如说轻松赴死还算好。既然如此现在立刻有尊严的死掉吧。

我向神祈祷了三十秒,

“……诶诶,目前就到此为止……”

星花终于放弃,朝大门方向走去的气息传来。

太好了小冬燕大胜利!

把这个箱根决战系列当作一直被耍的废柴天使逆转的珍贵一战永远记录在猫狗格斗录里吧。

“你给我记住!第二第三个小星花一定会击倒这个傲慢的冬燕同学的!”

“好好好,请随意。毕竟是小孩子。”

“库……我一定把你那张哭丧脸玩个爽!”

但是,混蛋恶魔和废柴天使的争斗无限持续了下去。这场噩梦什么时候会醒呢。救命,救命……

“真是的,没办法了。你看到他的话麻烦向他转达。”

星花用力关上门,随后用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

“有人找太宰老师和小夜弥!”

我脑残吗。

这不是安静地收听猫狗广播剧的时候。

初代责编和八谷屋夜弥两个人单独见面的话就不妙了。那个人要说的话,和夜弥的相性估计是致命性的差。

“再慢慢享受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我留下发出乡下母亲般叹息的冬燕冲出了房间。

“啊,太宰老师!和我一起去尤妮森午睡吧?”

我无视城市女人一般诱惑我的星花冲过走廊。

“话说,果然是从这个房间里出来的!?噢!?”

“我又没说他不在吧。你这表情什么意思。哈?”

我无视身后开始的复仇战冲入了休息室,但是初代责编并不在里面。

“——诶?”

“那那个打扰了……”

现任责编,志边里等着我。

她是在这个打伞也没多大用的大雨中从对面的旅馆徒步过来的吧。

全身濡湿的哈士奇用从前台老婆婆那里拿到的毛巾擦着头发。她不知为何在木板地上正坐着。

旁边,一张没有人坐的藤椅摇动着。

“你有没有看见夜弥……八谷屋老师?”

“不我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外出了。”

“外出……”

去哪里了?我知道了。

她已经被初代责编叫出去了吧。

我仿佛看到了在我建议的附近旅馆的休息室里面对面的两人的幻影。跑过去的话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呢。

这样的话,就没有时间浪费在这里了。

“抱歉,我有点忙,有事的话之后再——”

——有事的话?

停下脚步的我扭头看去。

说起来志边里为什么特意来到这栋贫穷的旅馆?

我过去拜访的话,她都不用离开自己的房间。

“……那那个请天出老师让我占用一些时间。”

我仔细一看,藤椅上放着大量纸张。

那是被打印出来的A4纸。是校对和作者校对的时候用的尺寸。上面被文字印地满满当当的,仔细一看,是我熟悉的文章。

“这是,我的……”

这是魔王勇者的慢节奏生活系列第一卷。订立企划,选定包装策略的是其他责编,志边里是在第一卷制作的终盘阶段接手的。

所以,我们真正开始合作是在第二卷的时候。

前一位责编是注重编辑工作性价比的类型,而且贴满便签的原稿很新鲜,又能些许体会到其中的沉重。

“那么我就开始了。”

志边里拿起附近的原稿。开始,开始什么?

“开头第一章第一页第一行的台词太简单了我认为没法煽动起读者的期待感第二行到第四行的场景描写缺乏个性不过这方面就凭个人喜好了第五行主人公的发言是说明性的感受不到热情第六行到第七行女主角的回应我觉得很有趣但是第八行到第十行的外貌描写太弱了这不是已经出现过的角色有点依托读者的固有知识第十一行到第十四行的交流非常有趣但是第十五行登场的怪物的。”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拜托了,请等一下可以吗?”

我按着志边里的肩膀总算是让她停下。

“诶,你在做什么,突然之间做什么。”

“第一卷的时候因为进度原因我没有机会指出借此机会……”

“然后就从第一行开始?到哪里结束?”

“那那个到最后一行为止。”

“最后一行。”

我大吃一惊。她是准备一行一行评价文库本三百页的量的原稿吗。这是解说修行吗?

“为什么志边里小姐做这种事啊。”

“啊那个虽然我认为围绕天出老师的这个系列宣传和设计在内的整体包装战略有一定的问题。”

“哦,嘛,是……”

“我也从内容的角度分� �了为什么销量不佳的原因。”

我这次是真真大吃一惊。

当面向作家指出销量不佳的原因,可不就是持刀伤人吗。不就是往死掉的孩子的尸体上再踹两脚吗。

“从第四十一行到第四十七行的角色交流我认为很有天出老师的风格但是之后第四十八行到第五十一行的战斗描写有些脱节或许用对话围住最小化描写的臂力会比较好第五十二行开始的世界观说明尽管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很明显那之后的对话更有趣所以应该在简介中采用。”

“那个……志边里小姐。”

“第六十七行女主角伶牙俐齿的一番话成为了象征作品的台词为什么没有再继续深挖下去呢第六十八行开始的回应我认为能写的更加有趣请更加更加努力逼自己一下。”

“志边里小姐!”

我抓住志边里的手。贴着大量便签的原稿落了下去。

“啊——”

“做这种事也没有意义吧。”

够了。这是志边里对作品抱有的心意,我非常清楚。

你不只有热情,也有诚意。

同时——这毫无意义。

这是已经决定腰斩的系列。事到如今,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和“数字”相关联。

“啊可是那个。”

“已经结束了。那天的磋商不是这么说了吗。”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非常抱歉。”

志边里不断低头之前,同时收起落下的原稿。我看了看她的样子后叹了口气。

居然这么——啊啊。

“……居然有比作家更在意负责作品被腰斩的编辑啊……”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志边里哭的稀里哗啦。

脸上的水痕甚至都无法区分是雨水还是泪痕。平时的严厉双眼和皱起的眉头,都如孩童一般颤动不止。

她一直被囚禁着吧。从告诉我作品被腰斩那天起。

这位编辑,在坏的意义上太过温柔。

被初代责编讲的受冲击到说不出话来,是因为她把自己的感情代入到了作家的立场上。

她和只把作家看作才能所在的初代责编从本质上不同。

但是——因此,什么都不是。

作家和编辑绝非朋友。

两者是通过发订单和接订单构建而成的交易关系。为工作哭出来就麻烦了。双方的关系,也没有好到能谈论私人话题。

“啊啊呜呜咕唔诶诶呼诶诶诶咕诶诶库诶诶噗诶啊噢噢噢噢。”

别抽着哭啊大型犬的叫声很吵的……

“……力所不及,非常抱歉。”

“啊噢噢啊噢噢噢啊噢噢噢噢噢,啊噢噢噢噢噢噢噢……”

“是呢。我也认为自己写出了有趣的东西。”

虽然没有大卖,但是一部能被编辑如此吊唁的作品。

虽然不幸——却绝不可悲。

我轻轻拍着呜咽哭泣着的哈士奇的后背。

前台的老婆婆一直看着这场葬礼。

用以为是个可怜人,没想到是个会惹哭女人的坏男人呢一般的猜疑眼神。那么温柔的老婆婆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丝的厌恶。啊啊,箱根不再是安居之地了啊。作家行业,至始至终都是冷酷无情的啊。

“昨天天出老师说要思考到死所以我一直在思考。”

泪水未干的志边里抽噎着说。

“我不能断言天出老师是否有才能。”

“……你想了这样的事情吗……”

我知道的。如果有被万人认同的实力的话,我能卖的更多。现实虽然严酷,但这是事实。

“但是就算这样。”

志边里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希望能看天出老师写的故事。”

“…………”

“作家,倾向于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告诉这些作家应该写什么才是编辑的工作。”

初代责编的话闪过我的脑海。他是一名优秀的责编。我打心底这么想。

“我应该写的故事是。”

志边里回答了我这并非提问的自言自语。

“只有天出老师写的出来的故事。”

我摇了摇头。太天真了。天真到让人想吐。

只有我写的出来的故事。这种东西,并不存在。

你也,我也,不管是谁。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特别的存在。

“我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那个但是正因为这样所以!”

志边里的手颤抖着。那里并不存在初代责编那般的热情,那般的力道。

但是,仿佛是要一字一字吐露一般。

“大家书写故事,是因为无法轻易书写之处,存在着重要之物。正因为无法书写,所以才请务必书写出来。”(译注:原来志边里讲话是没有标点的,这里突然有了标点。)

志边里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啊啊……”

我呆呆地看着那张哭花了的,忍着眼泪面向前方的脸。

红肿坚强的眼瞳正笔直凝视着我。

既不是想写的东西,也不是能写的东西,亦不是应该写的东西。

这个人说的,是自己想要看的东西。

“睁眼做白日梦啊……”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那个我还有一个梦想能说出来吗。”

我没有说请说,而是取而代之地摇了摇头。

“信念的问题我也想过了编辑的工作并非为了作家而死。”

志边里短短地吸了口气。

“我认为,爱着作家,和作家一起活下去才是我们的工作。”

她说出了这样的梦中物语。

我茫茫望向天花板。

信念。这就是这家伙的信念吗。果然是天真到想让人笑——但真要笑出来的时候,感觉我的喉头又没有力气。

“我希望比任何人都要珍爱老师。”

如哈士奇一般的忠实眼瞳映照着我的一切。

这是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直视。受不了了的我转过脸去。

“那那个!但不是的那是工作上的信念我对天出老师没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感觉那个如果被误会的话那个诶那个会非常困扰那个诶恩。”

志边里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挥起两只手。

啊这种事情不用说出来也没关系的,我也没那么蠢。过分强调反而让双方尴尬对吧?

“……哎呀哎呀……”

我模棱两可的笑了。只能模棱两可的笑了。

志边里深入考虑之后,虽然不完整,还是找到了自己的信念。

——那么,我呢?

“把被需求的东西,如被需求的那样写出来。”

这一定是占据最近的我的内心的东西吧。

但是——究竟,是被谁,需求的呢?

市场吗,读书的人吗,特别的某人吗?

差不多有必要,认真考虑一下了吧。

花上,比这位伟大的新人编辑,更多,更多的时间。

话说,这次既不是闲谈也不是附赠也不是终章,只是本篇的结束。

把志边里送到对面的旅馆后我依次寻找了各处的茶歇处,但是没找到那两人。

是坐出租车去到山脚下了吗。要是这样就没办法了。

虽然雨势弱了一些,但风势依旧未减。

横着打来的雨水濡湿了身体。在我沿着通往旅馆的小路往回走的时候,我发现了门前伫立着一个人影。

“…………”

这什么情况。

没有打伞,完全没有防雨措施。就和四谷怪谈里的阿岩一样。(译注:四谷怪谈,指《忠臣蔵外传之四谷怪谈》,是由深作欣二执导,佐藤浩市、高冈早纪等主演的古装动作恐怖片。阿岩,日本传说中的女鬼,剧中主角。)

那人的脑袋顺滑地落到了地面上。

“唔哦!?”

不,不对。

靠近一看,我很快发现掉落的是假发。

变回鲍勃头的夜弥无所谓身体被打湿,带着张究极无表情的脸望着天空。

“你……那家伙,在哪里?”

虽然我有很多想问的,但是我首先还是问起了初代责编。

“——埋了。”

直截了当的虚无回答。

被雨水淋着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感情。

“埋了,诶,埋了什么?埋在哪里?”

“埋在后山。他对于夜弥的人生来说是不需要的。”

“喂喂喂喂喂!?”

雾气温泉杀人事件的最终章打算从现在开始吗。我很困扰。

客户们真正需求的,是在更衣室换衣服中的天真无邪的小学生,在浴室里比较的初中生,洗完澡出浴的色气大姐姐,这些明快开朗的画面。虽然我知道这件事,但是很抱歉我能力不足。请您找张美女画报满足需要吧。(译:所以在这里终于呼应彩插了吗。)

“……埋了是玩笑。他回去了。”

“你的玩笑我不是很懂……”

“夜弥不懂天君的想法。”

这是比平时更加僵硬,不带感情色彩的声音。

我和夜弥走进旅馆的玄关,用借来的毛巾给夜弥擦头。

在此期间,夜弥一直紧紧盯着我的脸。

“啊——啊——变成这样了。换上的制服浪费了。换穿浴衣吧。”

“呐,天君。”

“立刻去洗澡。我在这边帮你把衣服烘干——什么事?”

“天君是萝莉控?”

夜弥突然对我恶语相向。

贴着肌肤的制服微微透着粉色的内衣。因为初中生的内衣隐隐约约地映入眼帘我也能以涅盘之心淡定微笑,所以我绝不是控萝莉的那种人。证明完毕。

“天君是真正的萝莉控。”

夜弥继续追击中伤我。好吧,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是在法庭上了。

“……尽管知道人终有一死,但自己却无法接受死亡。”

“啊?”

“一般来说,人会希望回避眼前的死亡。会为了活着的少女而死的,只有纯粹的萝莉控大叔。除了萝莉控之外,没有人会沉默赴死。”

“我也不想死啊……”

“没有自觉的萝莉控都是这么说的。”

逼真的断言。所以如何?

“因为,对作家来说,不署名的工作,等于死亡。”

被毛巾擦干的我的手违背我的意志动不了了。

夜弥纤细的手指捏住了这边的手腕。仅仅一个动作,就压制住了我的力气。

“……你听那个男人,说了?”

“所有的一切。还有天君接受了这件事。”

我望向天花板。来到箱根的初代责编没有瞒着夜弥秘策的事情吧。

他做到了诚实。理所当然。他认为自己做的是正确的。

为了我,我了夜弥,为了创作有趣的,能大卖的作品。

这个办法是正确的。他毫无虚饰,确信着这件事。

“如果不是萝莉控大叔的话,是不会为了夜弥赴死的。”

如仁王一样站立在水泥地上的夜弥一动不动。她一步都不许我动。满含漆黑与虚无的眼瞳,从正面凝视着我。

啊啊——她,在生气。

由衷地,对自己所接受到的行动(生气)。

“……我想要事前说明一下,所以去了房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说不出口了。”

说着,我叹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保持沉默的理由很清楚吧。

那个时候想要糊弄过去也是没办法的。

“呐,夜弥。不要误会。这不是同情你。也不是不把你当成能独当一面的人。我只是,同作为凡人……想要支援你。”

“于是,你隐藏掉自己的名字来写作,就是为了夜弥?”

“嘛,比起坏处,还是好处更……”

“——不要,小看夜弥!”

我第一次,听到夜弥放声大喊。

第一次,吊起眼角,用力挥手的她,

“不要,小看,夜弥的,才能……”

竭声嘶吼着,朝我的脸甩出了耳光。

……甩出了,耳光,正在,有这个可能。手掌已经起步了。看来很快就要打中了。

就像鼹鼠游泳一样,夜弥的手掌慢慢朝我的脸颊前进。这也太不擅长运动了,打人都不会啊……

我在心里默数了五左右,脸上终于感受到了冲击。被打的一方都做好了觉悟,希望被打的时机更好一点。

“……好,成功了……”

仿佛做完了一项工作一样的夜弥大口喘气的同时。

“夜弥,讨厌天君。”

如同留下了微小的伤痕一般,轻声嘀咕着。

天君写出比夜弥写的东西有趣的东西是前提,夜弥如此说道。

“并不认为夜弥能一个人写出有趣的东西的人。越是和这种人,和这些人合作,夜弥就越是无法合理。”

无法原谅大人的做法的不是我也不是市场。

一个愤怒的女孩子确实存在于这里。

“……但是,虽然是为了那个人的名誉有点那啥,但我还是要说——我认为那家伙并不只是看中了夜弥的年龄。”

初代责编说要把两人份的工作用一人份的名义发表,拼数量。这意味着他肯定没有对夜弥的作品质量抱有疑问。

“就算对夜弥有一定的评价,但是,那个人完全不相信夜弥有未来。”

“这两件事,有什么区别吗?”

“他说,夜弥的出道作没有大卖,是责编的责任。因为夜弥没有责任,所以写出同等有趣的东西。”

初代责编也对我说过。

决定整体包装的人,要为销量负责。

“夜弥不这么认为。作品的销量,自然要由作家负第一责任。”

“或许是这样,但也分作品能不能给大多数人看到的问题的。”

“就算只有少部分人能看到——如果读过的人都觉得有趣的话,第二卷不会减少一个读者。如果写出每个读者都去向朋友推荐的故事的话,第二卷就会卖的更多。如果大家不对这部作品缄默不语,那么这部作品就能一直一直继续下去。”

“就算你说要让全部读者交口称赞……”

这种事,百分百不可能。

不管是什么样的名作都会存在批评者。就像星花的大热作被冬燕评价为垃圾那样。从现实角度看,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极端。

“即使如此,作家必须追求理想。不管是为了谁而写都是如此。应该要创作让所有人觉得有趣的故事。就算这次的不行,下一次也要做到。总有一天会成功的。夜弥的下一故事绝对比夜弥之前一个故事更有趣。”

夜弥抿紧嘴唇。

“没有大卖,不是志边里的责任。夜弥要对自己写的故事从头到尾负责。夜弥希望成为这样的作家。”

优秀,纯粹,乱来。组织语言,最后放弃说出口。

说什么都没有用。销量的问题在于包装,还是在于内容,这是信仰的问题,等同于不分善恶的宗教战争。

如果说我们有什么明确的失策的话——

“但是,你们不相信夜弥的下一个故事是有趣的。你们相信的是用夜弥的名字写出的同样的东西。你们相信夜弥始终处在同一个地方。”

“……你有自己在成长的信念吗?”

“这不是信念。”

夜弥不是逞强。

“这是,夜弥的自尊。”

自尊吗。说的好。这个词比信念更合适。从无而生的这股好强劲儿,肯定是夜弥的本质——我所看错的东西。

夜弥应该无数次地让我理解过这件事情的。

没有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在大人眨眼的瞬间,他或者她们就会发生巨大的成长。

就像化蛹成蝶那样。像初中生变成高中生那样。像业余爱好者变成职业人士那样。不管你是帮忙还是不帮忙,一个人成长。

“你,你们,长大了啊……”

我不禁望向天空。因为,我不是萝莉控。

我为她的成长速度感到喜悦,感到欣慰,感到寂寞——感到羡慕。

“……还有一个误会。”

是我的错觉吗。夜弥生硬地补充道。

“编辑是从不同的视角参与工作,所以有不同的见解也是理所当然。虽然这是不合作的理由之一,但对于他夜弥并不讨厌。”

“‘对于’他?”

“夜弥讨厌的,只有天君。”

“啊,这样……”

“天君的这种,观察者一样的思考方式。天君的这种,连自己都能骗的生活方式。夜弥,最讨厌了。塑造夜弥的契约,希望天君从此刻开始当作不复存在。”

夜弥用看不出一丝笑意的表情看着我。

这是绝交宣言。完全不让人有丝毫误解的,清楚简明的宣言。

“……我知道了。非常抱歉。”

既然身为补习班老师,我已经习惯被学生讨厌了。

这是必将到来的未来,我是这么认为的。这和星花的那个一样。单方面给予过度的好意和关照,迟早会出现问题。

“加油。我为你加油这件事是真的。”

“被讨厌的人加油夜弥也不会开心。”

我稍微笑了笑,夜弥完全没有笑意。

似乎是要给我们划清界限一般,尘埃落了下来。

仔细一听,上方正传出嘎叽嘎叽的声音。估计是猫狗大战中吧。虽然俗话说越吵关系越好,不过发展到这种程度越吵关系只能越差。至少希望你们和和睦睦地吵架啊。

“……夜弥不理解世人的感情。”

模仿我似地,夜弥呆呆地望向了天花板。

“特别是那两个人的感情,夜弥并不理解。”

“恩?”

“天君到底哪里好了。就夜弥所见,天君阴险狡猾,是个天邪鬼,骗人精,大坏蛋。冷静下来看看,这就是个最糟糕的大人。”(译注:天邪鬼,日本传说中的恶神之名,形容爱故意和别人唱反调,违逆他人言行想法,性格别扭的人。)

“你真是有够讨厌我啊喂……”

在雾气温泉杀人事件中,夜弥真正失去的,是对天出太郎这个人的幻想。这真是惨。哎呀哎呀。

“希望你能反省。夜弥还是第一次讨厌一个人……”

保持着抬起下巴的姿势的夜弥紧紧按住了胸口。

就像是在抑制心口的痛楚一样,就像即使如此也要用自己的手亲手品味满溢而出的痛楚一样。

“也因此,没有感情的夜弥第一次学到了感情这样东西。这种感觉,夜弥绝对不会忘记。”

“……那真是太好了。”

在我不带讽刺地附和之后,夜弥戳了戳我的喉咙。不要使用暴力啊。

“为了有朝一日能写出痛揍读者和星花的故事,这是必要的。”

咕咚,咕咚。夜弥不断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了玄关。不知不觉,雨水打湿了我的身体。这是凄冷的别离之雨。

“没理由的肉体接触。对害羞的事情不觉害羞。如果对方是夜弥讨厌的天君,或许夜弥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夜弥的头发也湿了。她没有戴假发,现在是一头鲍勃头。这是随处可见的,没有神秘性的女孩子的发型。她的头发,微微靠向了我。

“讨厌,讨厌,最讨厌了。”

夜弥踮起脚,进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的吐息吹到了我的皮肤上。

“……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你了。”

接着。

柔软之物,触碰在了我那残留着被甩了耳光的痕迹的脸上。

是凛哦!

今天和小英璃一起到了箱根!

因为是春假!我之后都休息!有很多休息,好开好开心!

和好朋友小英璃玩了好久。吃了大馒头,还进了大澡堂,穿了浴衣!

“所以说,起床,起床!”

“…………困困……”

“小英璃……”

摇来摇去挠痒痒戳脸蛋小英璃都不醒。睡的好熟好熟的样子。

都到了箱根了,还不下车。

小英璃睡觉起来的时间都是定好的。不管在哪里,什么时候,都不晃,不跑,不动。

凛喜欢这样的小英璃!

所以,

“嘿咻,嘿咻……”

凛努力地,背起了小英璃。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

小英璃摇地好厉害。

往那边,往这边。人家总算是把小英璃弄到车站旁边了!

“好累……”

凛一屁股做了下去,感觉已经一步都走不动了。

累到软!箱根,好像去过?好像?回去吗?在家里睡个大觉?

在凛这么想的时候。

“老,老师!?”

眼前的路上,出现了太宰老师!好巧啊!

“小英璃!”

“——事件的味道。”

“小英璃!?”

凛摇了摇旁边的小英璃,小英璃睁开了眼睛。

说明一下吧!小英璃是名侦探!看你的了!

“看。”

小英璃拉了拉凛。

什么?凛一看,是尸体!

尸体!?

老师搬运着死掉的女人!啊呀呀呀,看到可怕的事情了。怎,怎,怎么办。太宰老师现在肯定陷入了大危机。这个时候凛冲出去帮忙,肯定能和老师亲密起来!凛大胜利!

“……那个女人只是没力气了。”

“诶?”

“大概是贫血。照顾她的太宰老师看起来不慌张应该之前就知道。但是这只是因为责任感看起来关系并不亲密。女人的表情上浮现出的是强烈的罪恶感,可能在工作上犯了什么错。”

名侦探小英璃快口说道。

只有凛和小英璃独处的时候,小英璃才会这么说话哦。虽然讲了很多听不懂的,不过好厉害啊。

“但是从那个女人的内心深处能感受到强劲的生命力。过一段时间应该会恢复。要说的话需要担心的是太宰老师。”

“啊,上车了!我们要抢先!”

“……噢噢……”

凛拉着小英璃的手冲刺!

出租车前方,太宰老师和初中生大姐姐在吵架。

趁这个机会,小英璃和凛偷偷钻进了后备箱!

关上后备箱盖子后,车子开了出去。周围摇摇晃晃的。凛觉得箱根的山好厉害。

“诶噗…………好强的行动力……”

在呕吐的小英璃呢喃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老师下车的声音传了过来。

诶?后备箱,不能从里面打开的?

凛们要怎么下去呢。下不去了。

完了!

车子又开出去了,然后呜呜呜之后听了下来。

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脚步声也在接近。

“抱歉,在你很忙的时候拦车。例行检查。虽然很麻烦,还请让我们检查一下车内和后备箱可以吗?”

后备箱盖子打开之后,凛的眼神和警察叔叔的对在了一起。

“得救了!好困扰!谢谢!”

凛向警察叔叔道谢。

“…………要死了……”

小英璃好累好累的样子。没事吧?摸摸。

警察叔叔把大家叫到一起,突然露出了好可怕的表情。

“诶诶诶诶诶诶诶!?不,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

慌慌张张的出租车司机被带走了。那个人明明没错!

“听我说!听我说!”

凛一蹦一跳举起手。

“没事咯。已经没事了。别怕。之后能不能告诉大姐姐为什么被塞到后备箱里呢?”

一脸温柔的大姐姐警察抱住了凛和小英璃。

“恩!那个,那个,太宰老师,搬着还没死的女人……啊哇哇,这个不能说!”

“——这件事,能详细地说给大姐姐听吗。”

大姐姐警察的表情也变得好可怕。

“……唔噗……——”

小英璃边吐边擦了擦嘴。

“——在对她的话进行说明之前,首先我要告诉您,我们是自发进入的后备箱。司机是无辜的,他没有非法拘禁我们。”

小英璃又进入了快口模式。大姐姐警察也一副吓到了的样子眨巴着眼睛。小英璃果然很厉害。

这就是凛自豪的朋友!

凛用尽全力抱住了小英璃!

*

之后,警察狠狠地骂了我们。

真的,好狠好狠……

对不起。司机笑着原谅了我们。说是自己有个差不多大的孩子。也有玩过这种游戏。要我们注意安全。

要是凛的爸爸也是个温柔的爸爸就好了。要是能陪凛玩就好了。

但是但是,能见识到小英璃许许多多帅气的一面,好棒。

今天,在箱根玩了好多好多。

果然春假好开心!

明天玩什么呢,你说呢,小英璃!

初次见面,或者是又见面了,您好。我是大人气美少女作家稻荷星花。

虽然事出突然,您知道作家这种生物是无论何时都渴求新鲜的餐食的这件事吗?

对于作家而言,餐食是刺激创作欲的神秘之物而非其他。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什么没见过的东西的话,比如水之中火之内,那个人的西服底下!

就是这样,冲啊我家的晚饭!

我知道筒隐家拥有的土地的一角有古旧的民居。还有,沿着从主屋眼神住区的走廊前进,前方静静沉眠着一栋灰泥仓库。

那耸立于旧居之暗里的谜之建筑。小星花探测器确信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东西。不愧是经年的作家,心灵和身体理所当然那么敏感。

趁着爸妈不在,赶紧闯进去看看吧!

时间,就决定是现在,下着雨的黑夜。背着塞着七个小星花秘密道具的帆布包,悄悄穿过后门蹑手蹑脚走到仓库前。

我试着摇了摇仓库的门,噢噢,没有上锁啊!

我开开心心地往两侧推开了沉重的大门后。

“——啊。”

黑暗之中浮现出了虚无的脸。啊,这下要死了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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