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阴森幽暗的树林里,像是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异度空间。身后接送的直升机早已升空离去,唯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轮子碾过枯叶时的稀碎声响。但她后背的肌肉却始终绷紧,如芒在背。
自从进入这片区域开始,似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对劲了。但她却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还是说只是她过度紧张。就在这样的时刻下,无忧忽然又问:“你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这么久没有回来,或许村子里早就已经变样了。我爷爷也可能不住在村子里了。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中间一直都没有回来过。也有可能…他甚至不记得我了。”
“不会的。”
“不,你不知道。我爷爷他…很早的时候就患有老年痴呆了,这个病时好时坏,我中间也有些时候想回来看他,但是因为那时候一个人在外打工兼职实在抽不出空,只是偶尔会和他打几个电话,邮寄一些钱回来给他,其他的,就没有了。所以我担心过了几年,他甚至可能都认不得我了。”说到这里时,她又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早在出发之前她就用遮瑕液遮住了眼下点上的两粒红痣,只希望自己现在的模样他还能认得吧。
自从被卷入里世界以后,她就开始越来越不安。每一次进入里世界都有可能会死在那儿,起初时她或许还能把它当做游戏来看,但现在,她却没由来的有些害怕了。害怕她会就此死去,害怕她再也见不到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发生的事越多,她就越是惴惴不安,没有一刻能放下心来。
“既然是家人,就一定可以互相理解的。虽然经历了很多不幸,但是起码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可以互相依靠的亲人,真是让人羡慕呢。”无忧轻声细语的安慰着她,但言语之间却又让她不由得心头一动。
“无忧…没有家人吗。”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那双眼睛在微弱光线下像是闪烁着光芒,他笑着说:“是呀,我是个没有姓名的孩子。一开始我被玛丽大姐捡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幅丑陋的模样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在一场雨夜里捡到了倒在路边奄奄一息的我,那时的我就已经完全失去记忆了,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更别提我的家人在哪儿,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这些事都没有办法再知道答桉了。
那时候的我就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的孤魂,了无牵挂。是大姐救起了我,把我带回了家。队长给了我名字,而他们,给了我家的温暖。所以我人生所有的不完美都在那一刻得到了圆满。所以,能够和他们待在一起我就觉得很满足了。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大姐说,家人之间一定可以互相理解的。因为他们就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没有东西可以斩断你们之间血缘的羁绊,因为你们是那样亲的家人。”
“恩…我知道。我只是…有点儿想他了。”
她抬起头来看向头顶深沉暗澹的夜幕,今夜的星星都暗澹了,衬得她的心情也有些低沉。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久违的有些忐忑,心口砰砰直跳。
就这样怀揣着不安的心情,他们一路慢慢吞吞的抵达了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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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目的地时夜已深了,而他们还站在村口有些犹豫。熟悉的黄土地踩着有些松软,像是今夜已经下过一场雨似的。她就站在这儿,眼睛却望向村内。归心似箭,却又近乡情怯。这样的心情折磨着她,反倒叫她不知所措起来。
无忧看着村子里的光芒几乎完全暗澹下来,又侧过头来轻声问道:“你还记得爷爷家在哪吗。”
“还…记得一些。只是有些模湖了。”她有些费力的想着,却只能记起一个大概的位置。
他又笑起来,半是打趣的说:“恩,要是今晚你还想不起来你家在哪儿的话,或许我们就要露宿街头了。”
“露宿街头或许还不会…我想,我应该记起来一点了,走这边。”
无忧一路乖乖跟在她身后提着行李,直到她弯弯绕绕的绕了一路才在一处小房子前停下。夜深了,村子里也静悄悄的,只是今夜,似乎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即便是夜里,在这样的乡下也应当养了些猫狗之类的看门,狗如果嗅到陌生人的气息应当会吠叫起来才对。但他们一路走了这么久,却一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
看着眼前熟悉的小房子,明明只是一处破旧到丝毫不起眼的小屋子,但却让她想起了许多事。无数的记忆碎片忽然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将她的大脑彻底塞满。她知道如今的她已经与那时不一样了,但她却还是感到一阵涌上心头的难过与深深的无力,孤独。同样站在这儿,同样的忐忑不安。只是那时的她刚刚失去父母家人,心里想着的只有对方会不会接纳自己这件事,心中满是对陌生环境的恐慌与畏惧,也小心翼翼的生怕对方会再对她撒手不管。
几年后的今日,她站在这儿,万般滋味,却上心头。和那时候又有什么两样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爷爷这个点应该已经睡了,而且他总是时不时的犯病,所以我很担心他能不能听见我们敲门。”
“不管怎么说,还是先敲门看看吧。不然今天我们就只能睡街上了。”
毕竟已经这么晚了,他们也不可能去敲其他人的门。夏临犹豫一会儿,还是伸手敲了敲。寂静深夜里,笃笃两声额外清晰。
夏临听见屋子里窸窸窣窣的,似乎有什么响动,随即又伸手敲了敲。随后便是熟悉的苍老声音。
“谁啊。”
她尽力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情感,轻声说:“爷爷,是我。我是临临。”
脚步声沉重又缓慢,过了好一会儿才吱呀一声打开了门。迎着月色,无忧也看清了来人的脸。那是一张十分苍老的面容,面容瘦削,头发花白,连一双眼睛也有些浑浊了,腰也句偻着,深深的弯了下去。看上去是个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家,但他的衣服却十分整洁,尽管它看上去十分旧了。只是当他看见夏临的时候,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颤巍巍的,像是看见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小临…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爷爷。”
就在这一刻夏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思念,走上前去一把抱住了他。即便只是一个拥抱,但她还是哽咽着,立刻就红了眼圈。那是隔了千山万水,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仅仅只是这一刻,就足够了。每每在里世界里艰难生存摸爬滚打的时候,每每历经艰辛却依然坚持走下去的时候,她都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现在这一刻而已。
“对不起,这么多年一直丢下你一个人。对不起…”她抽泣着,一边自责的喃喃。
他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没关系,回来就好。你能回来就好…这么多年没看见你,爷爷也很担心你,怕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怕你受委屈。”
“我很好,我一个人读书一个人生活。我能照顾好我自己的,你不要担心我。”夏临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分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她看着与记忆中相比明显苍老许多的模样,又忍不住问道:“这些年我给您寄的那些钱呢,为什么不把家里翻新一下。”
爷爷有些疑惑:“钱?我没有看见有钱,这些年你的信都是你阿姨替我收的,她给我的时候就只有信,没有别的东西了。”
“…没关系。我知道了。”夏临抹了眼泪,又拉过一旁的无忧介绍,“爷爷,这是我朋友,无忧。这次我带着他一起回来看你,我们可能要在家里住几天,我想多陪陪你。”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都先进屋吧,夜深了,你们赶路一定都累了,早点睡吧,我去给你们找两床被子。”
说话间爷爷就句偻着腰进屋打开了灯,昏黄的电灯挂在矮小的平房里,连正常人都觉得视物都十分困难,更别说还是他一个老人家了。但就在这样恶劣的条件里,他已经生活了许多年,看着爷爷一边摸索着一边收拾床铺的背影。夏临忽然又觉得眼圈泛红起来,连忙走上前去帮忙一起搬过被子:“我来吧,不用您搬,我们自己打扫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摇曳的烛光下,他看着夏临的模样,忽然慈祥的笑了,用沙哑的嗓音说:“小临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让你搬。”
“我没关系的,我只是,想多陪陪您。”她低下头去,声音也越发低了,甚至有些窘迫。她这么多年没有回家,但是爷爷却还一直惦记着她,这让她难免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