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江湖中没有人不知道薛怀礼,二十年前江湖上没有谁没听过白衣神剑,二十年前他以一身白衣,一柄神剑纵横天下,二十年前他也因半招惜败于落鹰利剑下而退出江湖。
二十年后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薛怀礼,二十年后白衣神剑不再被人提及,二十年后江湖上没有几个人听说过曾经有一个绝世剑客叫薛怀礼。
无论多么辉煌的记忆,都会随着雨打风吹而流逝。
神剑峰耸入云端,就好像一柄剑悬在半空。
云中鹰站在山脚下,仰望那耸入云间的巅峰?
“白衣神剑”那四个字如同无形的高山向他压来,他居然也有些紧张。
云中鹰深吸了一口气,向山上一步一步走去。
他也许不知道,昔日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铁马金剑十六侠,燕山八虎骑曾上过神剑峰,可是他们上去以后再也没有下来。
若是他知道以后,会不会还要上山?
若是因为恐惧而退却,云中鹰难道还会是云中鹰?
薛怀礼的剑可以杀人于无形,云中鹰的“天外飞鹰”又何尝会逊色?
神剑峰上矗立着一个人,白衣人。
白衣人长发如云,衣衫飘飘,如同下凡的仙人。
曾经有一个人好像是神,那个人叫南宫若云。
但是神剑峰上的这个人,绝非南宫若云。
若是世上真的有仙人,是否比传说中的仙人风姿更绰约?
云中鹰以为眼前的白衣人,不是站在山上,而是隐现于云里雾里。
这个人是否真的就是仙人?
“在你上山的时候,我就感到了杀气。”白衣人仿佛是个巨人,在俯视天底下的蝼蚁。
白衣人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云中鹰却感到有一股海浪一般的气流向自己冲来,他竟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白衣人道:“我知道你是来挑战我的。他突然仰面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上了神剑峰,就不可能再下去了。”
他的剑已出鞘,他的身子似箭般冲向了云中鹰。
云中鹰听到衣裙带风声时,白衣人的剑已逼近了他的咽喉。若不是他闪得快,恐怕已成为白衣人剑下的亡魂。
山道旁树上的叶子“沙沙”地落,吹落它们的并不是风,而是白衣人的剑气。
白衣人使出第四十招的时候,云中鹰的剑还在鞘中。
汗珠如雨般从他的脸上落下,他的掌心也是汗。
从他下山以来,还没有任何人能逼得他无法拔剑。
他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剑法能高过白衣人,他也从未见过一个人的剑能快过白衣人。
白衣人的剑法不但快,而且好看。就好像他不是在杀人,而是在跳舞。
让杜甫看的如痴如醉的公孙舞剑,令人流连忘返的敦煌飞天,岂非也是如此?
白衣人刺出第五十剑的时候,云中鹰还是没有看出他的破绽。
白衣人的剑法流畅,犹如行云流水般。云中鹰无法抵挡,只能躲闪。
再这样下去,云中鹰即使不死在他的剑下,也会力竭身亡!
云中鹰意识到,若没有机会拔剑,就只有葬身神剑峰!
白衣人收回第五十九剑的时候,发现了云中鹰的一处空门。莫非是他精神崩溃,招法已乱,才会出现错误?
“自落鹰利以后,天下再没有人能接我一剑,这人能躲过我五十九招,已经算是难得了。”
这些话他并没有说,他只是在心里想。
白衣人的第六十剑化作一道长虹,刺向云中鹰的胸膛。
高手相争,错一次的代价,就是死!
白衣人忍不住叹息,这人是自落鹰利退出江湖以后惟一能与他相争的人,这人死了,他到哪里再去找对手?
他的剑已触及到了云中鹰的黑衣,他甚至能想像出云中鹰心脏破碎的声音。
可是云中鹰的身形却突然改变,剑只是穿破了他的衣服,却没有洞穿他的心脏。
他扭身的时候,剑已出鞘。
白衣人发现上当的时候,闪电般地収剑。
只不过是云中鹰的剑比闪电更快,清冷的银光划过半空,白衣人的剑已落在地上。
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冰冷的剑锋上,白衣人却没有用手去捂受伤的手腕。
失败本是件痛苦的事情,但是他却露出了微笑。
他笑得很天真,完全不像个不惑之年的人。
“总算有人能击败我了。”白衣人仰天大笑,“剑术,后继有人了!
云中鹰叹道:“若是你没有低估我,只怕我早已倒在你的剑下。”
白衣人大笑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我薛怀礼又岂是输不起的人?”
云中鹰收剑入鞘,缓缓道:“我的剑,比落鹰利如何?”
薛怀礼没有回答,他望着远方,深吸了一口气。
久久的沉默。
薛怀礼的目光遥远,道:“被对手压制六十招换能出奇制胜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云中鹰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不与落鹰利交手,谁又能说他一定能击败剑圣?
薛怀礼忽然道:“真正的朋友很少,真正的对手也不多。”
他接着道:“可否到庄中一坐?”
云中鹰没有拒绝,他没有理由拒绝。
薛家庄如同薛怀礼的衣服,几乎一切都是雪一样的白色。
花海如雪,花海如云。
他们穿过花林,就来到了神剑亭。
亭子中有一个老者在等候,亭子里有石桌、石椅,石桌上有茶壶、茶杯。
他们坐下后,云中鹰就问道:“有没有酒?”
薛怀礼摇摇头道:“我不喝酒,只喝茶。”
云中鹰叹了口气,道:“没有酒的生活,岂非没有生趣。”
薛怀礼笑了笑,道:“有花赏,有剑舞,何必要喝酒?”
云中鹰看着薛怀礼饮下一杯茶,问道:“你请我喝茶,却不知道我是谁,难道不觉得很亏?”
老者突然道:“江湖中,有谁不知道云中鹰云少侠?”
薛怀礼道:“我虽不过问江湖中的事,却也知道江湖中有个戴斗笠的黑衣少年,一出道就击败诸多高手,想必那少年就是阁下。”
云中鹰道:“白衣神剑,不愧是白衣神剑。”
薛怀礼道:“当今武林,想必云少侠的剑最快。
云中鹰摇了摇头:饮了口茶,道:“薛庄主也许不知道武林盟主铁倾城,他的剑又何尝不快?”
听到“铁倾城”三个字的时候,老者的脸色竟变得很难看,惨白得就像一张纸。
云中鹰看了眼老者,道:“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老者霍然长身而起,忍不住叹气。
云中鹰一脸的茫然。
薛怀礼虽不能看穿云中鹰的心,却也知道他的困惑,“你也许不知道,铁前辈与铁倾城有不共在天之仇。”
“铁前辈?”云中鹰还是一头雾水。
薛怀礼道:“我知道少侠不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所以不必瞒你。”
二十年前的事云中鹰并不知道,所以薛怀礼要告诉他。铁倾城的父亲就是赫赫有名的“京城三少”中的“铜皮铁骨乾坤扇”—铁无断。而铁前辈,正是铁无断的伯父洛阳“三阳门”掌门铁解。当年铁解与副掌门铁狮,儿子铁江虎来到京城,他们为夺取“京城三少”的产业,收买绝顶高手希希典典于野猪林,杀死了铁无断。只是“京城三少”的产业未得,铁解却因此入狱。他在狱中的这二十年,正是铁倾城崛起的二十年。如今的铁解虽已出狱,可是铁倾城已成为武林盟主。名满天下的弯月盟主,又岂会不报杀父之仇?
云中鹰不知道铁倾城这二十年是怎么挺过来的,他只清楚一件事,就是没有父亲的人更容易长大。
薛怀礼凝视着沉思的云中鹰,道:“我与铁前辈是忘年之交,不能不收留他。我希望你也能帮我们。”
云中鹰道:“我可以帮你,却不能帮他。”
“为什么?”薛怀礼问道。
云中鹰道:“他若不杀人家的父亲,人家又岂会来寻仇?我虽然不喜欢铁倾城,却也明白儿子为父报仇是天经地义。”
薛怀礼的目光暗淡了下来,道:“云少侠已决定,我也不会强求。强求的,总是留不住的。”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眸子又亮了许多,道:“能交到云少侠这样的朋友,是薛某有生之年的荣幸。”
他举杯,与云中鹰碰杯。他一口饮尽茶水的时候,样子好像是在喝酒。是不是在人发愁的时候,想到的事情都是喝酒?
铁解不知何时已离去,正如他不知何时已到来。
亭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个白衣如雪,一个黑衣如墨。
壶里的茶水已尽,杯已见底。
云中鹰似乎看出了薛怀礼的心思,故意笑道:“也许铁倾城的剑没有我想像得那么快。”
薛怀礼轻声苦笑道:“武林盟主要杀人,何必亲自动手?”
云中鹰道:“他的手下没人是你的对手。”
薛怀礼道:“我虽远离江湖,却也知道铁倾城的手下中有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赛明妃与神兵弑魂就死在他的飞刀下。”
云中鹰道:“他不会来杀你的,他也不是你的对手。”
云中鹰的目光变得很温柔,道:“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死”。
断肠人是他的朋友,他也把薛怀礼当朋友。
没有人愿意看到朋友刀兵相见。
薛怀礼忽然道:“茶也已尽,天色已晚,云少侠该下山了。”
他的人没有叹息,心却在叹息。
云中鹰没有强留,他明白薛怀礼不想连累他。他很想留下帮薛怀礼,但是他是在没有向铁倾城出剑的理由。
儿子为父亲报仇,难道会有错?
铁倾城没有错,薛怀礼也没有错。
既然他们都没有错,那错的又是谁?
云中鹰默默地转身,默默地走下山去。
山路崎岖,月光如霜。
天空中悬挂的是否正是一轮弯月?
月总是苍白的,正如铁倾城的心。
自从思落崖一剑破寒冰烈火掌后,铁倾城就没有再拔剑 。他不必拔剑,因为他不必杀人。
若你做了武林盟主,有那么多手下,会不会亲自动手?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弯月盟的人已到了神剑峰下。
七十二路先锋的眼中充满了期望,燕霜、水生、天方、金木的剑已出鞘。
铁倾城与柳无为就站在他们的前面,盟主没有带任何兵器,副盟主的手中有剑。
铁倾城只留下十几个人留在山下,其他的人都随他上山。
他知道过去上神剑峰的人没有一个活着下来,能下山的都已变成尸体。
他们仰望神剑峰的时候,发现山顶上有一个白衣人。
白衣如雪,长发如云。他的衣裳飘飘,风姿出尘,难道他是超凡的仙人,敦煌壁画的飞天?
倘若这世上有神,神定是南宫若云;如果世间有仙,就一定是白衣神剑。
燕霜、水生、金木、天方突然闪电般的出手,四人就像四支箭,而薛怀礼就是箭跺。
薛怀礼并没有惊慌,天下也许没有人能让他感到恐惧。
他的剑轻轻一挥,四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倒退。
推他们的不是风,而是薛怀礼的剑气。
薛怀礼淡淡道:“你们没有资格死在我的剑下。”
铁倾城冷凝注着他,面上毫无表情。
四个人已不敢再向前,一个人的剑气已令他们无法抗拒,那人的剑会有多么可怕?
柳无为忽然笑道:“薛前辈只要交出铁解,我们便下山。为了一个将进棺材的人得罪武林盟主……”
薛怀礼打断了他道:“我不知道什么武林盟主,我只知道铁前辈是我的生死之交。”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微笑着的柳无为已出手。
剑刃离薛怀礼的咽喉仅有半寸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柳无为身上的杀气。
他本以为江湖上只有一个云中鹰,却没想到此人的剑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
如果是别人,此刻恐怕已变成柳无为剑下的尸体。
但薛怀礼是白衣神剑,他的剑是剑中之剑,他的剑术是巅峰上的巅峰。
他轻轻地腾空而起,手中的剑已行云流水般刺出七七四十九剑。
柳无为的身形改变的时候,如柳絮飘舞般使出七七四十九招。
两个绝世的剑客,两柄剑中的剑。
一个剑法好像飘舞的柳絮,一个剑法犹如流淌的泉水。
柳絮有枯萎的时候,泉水却不曾干涸。
拼到第七十七招时,柳无为发现薛怀礼突然出现了三处空门。
高手相争,出现错误只有死!
难道薛怀礼真的气力不支?
他的前七十七招已无懈可击,后面的招式怎会有垢?
莫非他是故意卖出破绽,好让柳无为中计?
柳无为的目光触及到薛怀礼的眼神时,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怀礼竟放弃了生的机会,迎面撞上了柳无为的剑锋。
今日已必死,既然早晚要死,为什么不死在另一个绝世剑客的剑下?
冰冷的剑锋刺入他的胸膛,柳无为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脏破裂的声音。
薛怀礼的目光突然掠过了一丝惊讶、悲哀。
因为刺入他的胸膛的,却非柳无为的剑。
插在他的胸口的,赫然竟是他自己的剑!
可是他并没有把剑反刺向自己。
他的瞳孔中此刻已充满了恐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恐惧过。
映入他眼中的,居然会是一张苍白的脸。
铁倾城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面前,手里紧握着薛怀礼的剑锋。
“回天一式!”这是薛怀礼生命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就重重地摔了下去。
“回天一式”本是“京城三少”中屠长安的绝招,铁倾城是何时学到的?
屠长安本是弯月盟的人,又是铁无断的兄弟,他又怎会不将武功传给铁倾城?
只是铁倾城的“回天一式”比屠长安出手更快。
“分头去找铁解。”
铁倾城的话,对于弯月盟来说,就是命令。
“不必找了,他已经走了。”
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朵响起,铁倾城已知道来到是谁。
一身黑衣如墨,一双锐眼如刀,圆圆的斗笠盖过半张脸,五尺长的剑永远不离开身子。除了云中鹰,还会有谁?
“在你们上山之前,薛家庄的所有人都离开了。”云中鹰的眼角湿润,“除了薛怀礼,他不能走。”
“刚才的一切,你都看到了。”铁倾城没有去触及云中鹰的目光,他只是在叹息。
云中鹰默默地长叹了一口气,道:“他本来已决定死在柳无为的剑下,你又何必出手?”
铁倾城没有回答,他突然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云中鹰凄然一笑:“你何必来?我又何必来?”
他捧起薛怀礼的尸体,往薛家庄走去。
远方,白色的花海。
薛怀礼活着的时候喜欢白色,也一定希望死后葬在雪白的花下。
白衣毁,神剑断,但薛怀礼为朋友慷慨赴死的壮烈,将会载入武林的史册!
英雄,不一定就是胜利者。
正如白色不一定是荒芜,白色也代表了高贵、典雅、纯洁。
白衣神剑,如玉无瑕!
云中鹰的身影已淡出了铁倾城的视线,弯月盟的人都已到了山下。
既然铁解已逃,他们又何必留在神剑峰上?
山脚下,弯月盟的守卫还在。
只是他们已变成了一具具尸体,直挺挺、硬邦邦。
铁倾城似乎并没有感到愤怒,他也许已经见惯了这样的事情。
这些年他早已学会了野兽般的冷静,他若是喜欢冲动的人,就不可能做到弯月盟主了。
可是柳无为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一向挂在嘴角的微笑不知何时已被风吹去。他咬着牙,道:“红云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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