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外一名土匪忽而叫道:“什么人!再不停下开枪了!”
而后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如同一阵裹挟冰雹的暴雨般无可阻拦地冲过来,殿内众人面色为之一僵,王光伟也不自觉扔了手中人肉,扭动脖子侧脸向着大殿门口方向。
门外土匪一声惊呼,接着是物体碰撞的巨大声响,一声马嘶,大殿的门呯地被大力推开,右边那扇门环老朽,禁不住这力道,轰然倒在地上,与那无可阻挡之势冲进来的一人一骑共同带起一股狂飙,使得大殿内牛油巨烛与斜插在墙壁上的火把,同时闪烁跳跃,光线因不稳定,而使得整个大殿里的人惊惶失措。
众匪徒有的急急寻觅藏身之所,有的干脆从侧门逃之夭夭,有的胆气稍壮拔枪怒吼,只有王光伟,侧脸听着,兀自不动。
来人纵马在大殿内兜了一圈,众匪徒不自觉跟着转了一圈,老赵勒紧缰绳,在王光伟身边停下,纵身下马,抬手就是一个耳刮子。
王光伟被打得身子一栽,秃头率先嚎叫着用枪*住老赵,众匪徒也蜂拥而至,把赵紫阳和王光伟团团围住。
赵紫阳浑不在意,抬手又是一个耳刮子,秃头愣了一下,马上大怒:“*妈的!”用枪把子用力砸老赵的后背,一时间,长短家伙纷飞如雨,高大的赵紫阳,如同斧锯之下的巨木,渐渐倾斜倒伏。
王光伟轻轻喝道:“够了!”
匪徒们这才悻悻收手,秃头命令手下把老赵如同前者一般绑起来,老赵只是怒目而视,并不挣扎求饶,绑在柱子上的中年人失声痛呼:“赵书记!你,你不该来啊!小李已经被他们---”
赵紫阳沉声道:“不要说了,我会给小李同志报仇的!”
秃头呵呵怪笑:“你丫一个人,还不带枪,拿什么报仇?我看你他妈如今是肥猪进了肉铺子,除了死还是死!”
赵紫阳尽力平复呼吸,向着王光伟道:“给我个理由!”
王光伟轻轻扶着肿胀发木的脸颊,默默听着动静,似乎在想什么。
磁河边,那一夜,那条狗在怀里渐渐冰冷,对岸的照明弹此起彼伏,让王光伟躲在那裂隙中不敢稍有举动,逃亡的过程,消耗了他全部的体力,如今即使没有鬼子追杀,他也不能动弹,哪怕是一个小指头。
身下有个硬物咯得腰窝不是很舒服,他不愿意动,哪怕那是一把正在割肉的刀子,河里开来一艘汽船,突突突的马达声,劣质燃油的味道,伴随着几里哇啦的日语,王光伟想,抓就抓吧,死就死了,甚至,那一刻,他后悔自己从地底出来。
汽船走远了,他扭动身躯,在身体和狗之间的空隙,伸下手,摸到那个硬物,那是半块银元。
王光伟捂着脸死死的压抑住哭声,如是当时就死,就不用一个人承受这些苦难,就不用把弟兄们留在深深的地底,无耻的一个人逃生,老杜和老韩为什么不跑?他们为什么把银元给了自己,难道是因为自己是这一群里最贪生怕死的那个人?他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明白。
一夜风寒,怀中死狗变成冰坨,王光伟则昏迷不醒,直到遇见一伙土匪。
正午的阳光照在眼皮,睫毛凝结的冰霜渐渐融化,身边的火堆烤着吱吱响的狗肉,有人说:“大哥,这个死人咋办?”
估计是被称为大哥的人说:“哎,挖个深坑,埋了!”
先前那人道:“那么费事干啥?河里一扔完了呗。”
啪,听声音是大哥打了手下:“你知道个球!看他那一身衣服,这是第五军的弟兄!第五军啊!牛的很!”
手下有些不服:“啥球第五军,牛个屌,还不是叫小鬼子打趴窝喽?”
那大哥又打手下的头:“你知道个茄子!想当年第五军兴时那会,不要说小鬼子来多少灭多少,就说新乡城吧,那里边的鬼子硬是把第五军的弟兄当了亲大爷,那时候,哥在新乡当个小警察,鬼子见了咱,那也得先鞠躬后上烟,临了还得说撒有那拉。”
王光伟霍然睁眼,强烈的阳光立时让他双目剧痛,但这剧痛和内心里痛楚相比,已然微不足道,他强自挣扎着要起身,秃头一伙骤然一惊。
王光伟的眼,就是那时候瞎的,虽然眼睛瞎了,心却不盲,第五军的营长,再笨蛋也强过小警察,在他的指点下,秃头打起抗日救国的旗号,队伍迅速壮大,秃头因此认了瞎子做大哥,诚心拜服在王光伟之下,甘心做了第二把交椅,王光伟想着还能联络第五军旧部,派秃头过河打探消息,结果带来第五军整体转移和正在逃难的仇人犬养,王光伟经受巨变,眼又失明,认不得犬养恶人,竟然收留了他。
外面响起枪声,有匪徒来报:“又来一个,被弟兄们打死了!”秃头道:“加强警戒,来一个杀一个!”
赵紫阳黯然道:“没人了,那是我的警卫。”
迅即向王光伟怒喝道:“给我个理由!”
王光伟身子一震,从回忆中醒来,刻骨的悲伤,立时化为刻骨的仇恨,他直直面向赵紫阳:“给你个理由?”
“哈哈哈哈---”王光伟仰面大笑,虽然是笑,更像是哭。
“从七月到九月,我们第五军被困在金鸡岭,粮食没了,弹药没了,鬼子的进攻一天也不曾停歇,我们已经退到最后一条防线,那条防线叫做百步天梯,我们用石头打退鬼子几十次进攻,后来石头用光了,我们的弟兄就把自己当礌石往下扔,我们第五军,没有人愿意投降,我们还有十个旅在鬼子的包围圈外面,我们每天都发报求援,十个旅正抛下一切日夜兼程赶过来,那是我们的至亲骨肉,我们的生死弟兄,我们都相信,他们一定能来,虽然他们跟了你们共产党---”
王光伟忽而暴怒:“可是我们等来了什么?我们等来了失败和灭亡!”
王光伟剧烈喘息:“其实你们不来,也就算了,你们不应该欺骗我们,给我们胜利的希望,让我们做无谓的坚持,让我们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让我们抛开一切人性利用资源,让我们从一个个的人,变成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
王光伟忽而黯然:“我们投降,做了国人不齿的汉奸,不为别的,只想活下去,可是鬼子们和我们的仇恨太深了,连做狗的机会也不给,我和十几位弟兄,被他们活埋,韩旅长和杜旅长给了我一块银元,要我从地底挖出去,为了给我多留一口气,他们在合力形成地下空间后,活活把自己憋死,当时我没想清楚这事,为什么十几个人,大伙挑选我做活下来的人,如今我明白了,别的人没办法在那情况下还有脸独自活着,我不要脸,真的,在那一伙人里,我最不要脸,所以我拼命的挖,拼命的想活着,我终于活了,活在死去的兄弟们阴魂之中,你们看不见吗?老杜在椅子上坐着,老韩在油锅那边,还有小郑,小赵,小毛,老方,老高---”
王光伟伸手乱指,每次变换位置,都是一个人的间隔,仿佛真的有人站在相应位置,众匪徒觉得后脖颈发凉,汗毛根根立起,纷纷走避不迭。
“我杀你们,没有理由,如果硬要找个理由,这就是了!”
王光伟长出一口气,缓缓道。
秃头已然听得泪水潺潺,王光伟说完,他立时哽咽着接口:“鬼子不是东西,咱知道,咱就是仇人,杀了剐了,弟兄们认,你们算干嘛地?背后捅刀子,下绊子,见死不救,算是个人么?”
赵紫阳反问道:“围攻第五军的,有多少鬼子?”
王光伟略一思忖:“日军一个旅团,**千人,伪军一个军,一万三四!”
赵紫阳道:“宣侠父同志在第五军的时候,先是全歼鬼子一个旅团,又干掉土肥原师团主力,*迫酒井隆旅团妥协,黄河滩,和鬼子两个师团一夜大战,占尽上风,十旅赴山西,火烧王屋山,烟熏茅津渡,运城戏板垣,何等风光,快哉快哉!”
这番话尽说到王光伟内心最骄傲之处,由不得他不动心,于是不自觉抬头挺胸,眉宇间那团乌云稍靖。
赵紫阳又道:“你们被困金鸡岭,恶战数月,饥餐胡虏,渴饮匈奴,无粮无弹,血肉为城,中国人中国的老百姓谁不知道?可惜最后四千子弟投敌,成了千古憾事啊!”
这番话却恰恰捅在王光伟内心最疼痛之处,使他胸口如中巨锤,面色剧变,向后踉跄一步。
秃头听不懂,只是看大哥反应,好像觉得不是好话,于是上前一步骂道:“闭嘴!你他妈瞎说什么?”
赵紫阳并不理会秃头,只是向着王光伟:“金鸡岭,你真以为你们败在金鸡岭?”
这话问的奇怪,无中生有,兼明知故问,王光伟不禁接口问道:“不是么?”
赵紫阳快速接口道:“当然不是!”
王光伟自然做聆听状,赵紫阳暗自松了一口气,就怕这家伙啥也不说,上来就杀,如能给机会说话,便是一定能行。
“想当初第五军征兵,三个月收五万子弟,粮饷弹药堆积如山,你们打仗,损失的兵员总能快速补充,损失的装备,成倍的补给,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从来不担心后勤,遇见开封城那样的大战,各支不同派系的军队拼死为你们打援,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王光伟已然迷失在问题中,跟着老赵喃喃自语:“是啊,为什么?”
赵紫阳道:“因为宣侠父和韩麟附!还有支撑你们的共产党政府!”
老赵看见王光伟身子一震,满脸俱是不信。
老赵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知道此番必能达到目的,于是换了语气,侃侃而谈:“宣侠父在八路军,是第三号首长,在我们党内,也是排名前十的高级干部,与老帅冯玉祥,桂系李宗仁,奉系张学良,陕西杨虎城,西川刘文辉,第一军胡宗南,云南龙云,同盟会元老级人物,多有交情,在中国,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要说你们一个第五军,就是一个战区,交在他手,那也是有胜无败,之所以屈尊到你们第五军,并非看重你们的实力或者说孙殿英的人品,那是为全国战局谋求缓冲!”
王光伟想起宣侠父在时一顺百顺一呼百应的风光,不禁黯然失神。
赵紫阳又道:“韩麟附也不是等闲之辈,那是我们**天津市委书记,政治经验丰富,擅长治理地方,平原省在他手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物阜民丰,民心安定,四十八个县,养你们一个第五军,怎会不物资丰厚予取予求?”
王光伟想起韩麟附忠厚长者之风,微微点头。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撑起了第五军的天,可是你们的孙殿英军长,为了些许权力之争,竟然纵容手下暗杀了韩麟附!”
王光伟失声道:“不可能!”
赵紫阳道:“孙殿英不但杀了韩麟附,还担心共产党报复,在第五军内部和所辖地区大搞清党活动,把我党派去的军事教员尽数赶走,还抓捕杀害我地方干部数百人,解散十几万民兵,把平原省化为无治的混乱之地!”
这些事,王光伟也有参与,当时说是奉中央令取缔非法政府,至于其间采取极端暴力行为,驱赶政府工作人员,杀害坚持不肯交权的干部,王光伟以为是顺理成章,如今细细思量,果然是大有内涵。
赵紫阳悠悠道:“当然,如果宣侠父同志还活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他会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恢复,当然,我认为如果宣侠父能回到第五军,你们的孙军长也不敢如此胆大妄为!你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明明宣侠父还活着,可是孙殿英他凭什么就认定宣侠父回不去了呢?”
“魏景俊!原名叫魏立三,国民党中统局资深特工,是他向孙殿英通报了蒋委员长的决心!孙殿英怕了,他这个软骨头!”
王光伟忽而愤怒道:“不准侮辱军座!宣指挥遇难,军座哭昏好几次,他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
赵紫阳轻蔑一笑:“到现在你还认为孙殿英是好人?”
王光伟道:“当然!”
赵紫阳道:“第五军投敌后,高级干部尽数活埋,旅长中,魏景俊并没有主动站出来,为什么?”
王光伟茫然摇头。
赵紫阳道:“因为孙殿英知道这件事,他事先给魏旅长打了招呼!”
王光伟辩解道:“还有毛旅长也不在!难道军座也打了招呼?”
“毛旅长不愿意当汉奸的官,反倒意外逃过一劫。”
王光伟愣了一下,忽然激愤狐疑起来:“你胡说!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晓得!”
赵紫阳道:“第五军四千弟兄被鬼子送到大同煤矿做苦力,前些时有三处人发动暴动,只有一处有接应,那是魏立三,另外两处,一处是麻友田,一处是毛桂林,麻友田死在矿井内,毛旅长自行挖了一条通道,逃了出来,正好遇见我们煤矿游击队我们的人试图招揽,可惜他心灰意冷,回老家种田去了,你们的魏旅长如今回到国统区,已然做了第六军少将参谋长!”
王光伟沉吟半晌,忽而似乎醒悟:“我跟你扯这些干啥,这些都不是你们见死不救的理由!”
赵紫阳长叹道:“谁说我们没有救援!第五军原属的十个旅,星夜兼程,救援第五军,一路上击穿鬼子七道关隘,死伤八千人,最后却被国军防线拦住,僵持数日,不能通过,十个旅长恼羞成怒,下令进击,如果任由国民党和共产党就这么在鬼子的包围圈里拼得狼烟四起,我们实在觉得寒心,只好罢免了旅长们的职务,撤兵了事!为了这个,刘春永旅长抗令不遵率部叛逃,我们的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王光伟脸色渐渐灰暗,整个人像漏了洞的面口袋,慢慢的空了。
赵紫阳这话,其实有真有假,有的部分,大体是真,有的部分,大体是假,比如韩麟附之死,那是孙殿英急于摆脱博古,夺回第五军掌控权,却因为博古此人自有一套,笼络了一帮死忠,整日护卫森严难以下手,魏立三趁机献计,说是共产党在第五军的根,全在韩麟附老兄,如果干掉韩麟附,则其余**自然难以立足,孙殿英倒是好生舍不得,只是屈居于博古那样的人之下,真是比死还难受,孙殿英这样的人,能死道友绝不死贫道,能死韩麟附,绝不死孙殿英,于是默许了魏立三之举,果然,韩麟附之死,让博古等人再难立足,被迫撤退,但是下边的平原省政府也因此瘫痪,各县因韩麟附之死,闹起了抗粮抗捐,城市之中,则是罢市抗税,孙殿英混蛋劲上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撵跑地方共产党政府,自己派人做县太爷,推行土匪那一套,不给就抢他娘,弄得乌烟瘴气,怨声载道,势大还可以,略一势寡,就扛不住上边各路神仙,地盘被列位豪强瓜分一空,终于走上衰颓之路。
而十个旅驰援金鸡岭,则是另一番情景,这十个旅,倒是如老赵所说,准备抗命驰援,但是并没有来得及出动,其中九位旅长在各自驻地,就已经被强制罢免,只有刘春永部,在敌占区活动,事先得了风声,抗命叛逃,连连击穿鬼子七条防线,受阻于国军,也是事实,只是刘春永一旅罢了,否则,国军防线咋能拦住宣侠父一手调教的十个正规旅?刘春永倒是因此看穿世道,再也不相信政党,另立山头,独树一帜,自行干事去者。
这些事被老赵灵活运用一番,王光伟个大罗卜那里识得诡辩之术,靠仇恨支撑的信念,颓然坍塌,恨来恨去,竟失去了最大仇家,由不得他不茫然失措,六神无主,倒也不冤了他的诨号:大萝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