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盛的买卖大不如前,五间门脸大厅里只有三个顾客,三个老太太扣着布料一个针眼也不放过,接替刘能的孙掌柜不住唉声叹气,刘能和岳华亭进门,孙掌柜起身奉茶,刘能随口问了一句生意咋样,孙掌柜却遇见知己,大倒苦水。
刘能只得耐着性子哼哼哈哈,岳华亭心急,却也无奈,孙掌柜道:“日怪的狠!你说吧,日本人的洋布有啥好的?薄的跟擦屁股纸差不多,三水下来准烂窟窿,现如今的人啊,还就是利迷,明着占便宜实际吃大亏,就那,还抢着上当!哎!他奶奶个爪!今个好不容易来仨人,你看看,还是卖布头的,这,这生意算是去球喽!”
三个正在挑布头的老太太不愿意了,一个脸苦楚的像核桃样的老婆子扔了手里布头,朝孙掌柜吆喝:“咋了?嫌俺姐几个买布头啰嗦?孙子!你会不会做生意?俺一家子这几十年穿的全是义和盛,问问你们东家,赚了俺多少钱!---”
孙掌柜连忙赔笑过去,刘能总算摆脱,朝岳华亭使个眼色,两人掀了绵帘直奔内宅。
刘学礼半躺在椅子上,羊皮大衣搭在腿上,眯缝着眼不知是睡是醉还是假寐。
刘能低声道:“学礼叔,学礼叔---”
刘学礼并不回答,刘能回身小声对岳华亭道:“咱先出去等会—”
刘学礼却问道:“能吧?”
刘能赶紧点头:“哎!叔,您没睡啊!”
刘学礼缓缓睁眼,看见还有外人,缓缓坐直身子:“这是?”
刘能道:“这是赵厂的岳华亭!”
刘学礼猛的睁开眼,把岳华亭吓了一跳,刘学礼没好气道:“我们好些日子不往南边发货了,感情岳司令惦记着抽水,亲自上门讨要了!”
这话调门不好听,一是骂岳华亭过去雁过拔毛,连叔伯亲家的货也不放过,二是自嘲生意萧条,已经瘦得养不起身上虱子跳骚,三吗,自然是挖苦加讽刺,讨要二字咬得格外重,意思是上路归你管,我就根本没上路,你来干啥?要饭?
岳华亭老脸一红,幸亏屋子小,光线暗,没人看见,老岳见惯风浪,纵有失态,也迅速掩过:“亲家!这说的啥话!咱乡里乡亲的,还是儿女亲家,人不亲地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呵呵呵呵—”
刘学礼阴声道:“谁跟你是亲家?刘学修吧?老岳你进错门了!刘能!送客!”
岳华亭差点哭了,一步跨到刘学礼跟前,头差点拱到刘学礼的裤裆里:“兄弟!刘学修那个王八蛋把俺坑死了!这口气出不来,哥哥可是没法活了啊!”岳华亭说着呜呜哭出了声,双膝一软跪在刘学礼脚前,双手抱住他的大腿,一头拱进羊皮大衣,岳华亭本是演戏,哭着哭着,悲从中来,干脆假戏真唱,嚎啕出声,鼻涕眼泪抹得满脸,可算是哭了个痛快。
刘学礼并没有放松警惕,岳华亭与刘学修勾搭日久,自己每次发货,岳华亭都能准时派人拦截,次次不落空,次次扒层皮,弄得自己窝火之极,后来那内奸竟然卷了自己一月的货款逃之夭夭,弄得自己银根紧张,差点关门,这岳华亭现在演戏,安知不是扎的套子?
刘学礼咳嗽一声,惊退门口围观的伙计,顺便给刘能使个眼色,刘能反手关门,插上门闩。
刘学修道:“你和学修的事,我有所耳闻,要不是学修出面,你可是在劫难逃!你们又是儿女亲家,他救你一命,咋能是坑你呢?”
岳华亭抽抽噎噎道:“屌!日他妈!他那是救我?他那是暗算!要是哪天被石头们干了,他刘王八一份好处也没有!他那是趁火打劫!”
岳华亭断续续道出前情,刘能帮着分析:“这老东西!真是吃鱼不吐刺!他算计的不光是岳家浮财,二百条枪,揭了老岳的皮,几百斤烟土拆了老岳的肉,自己拉杆子,这是煮老岳的骨头,里番外掉几头堵,岳家的房屋地契怕是一样也跑不了!”
岳华亭迷糊着眼道:“啥?俺的地?”
刘能狠狠道:“是啊!就是你的地!你想啊,大烟被劫了,你拿啥兑现两百条枪?兑现不来,石头当然不会说啥,刘学修那个老王八会饶了你?到时候那家伙就该出头当好人,把你的地盘给他,担保你家不出事,不信走着瞧!这几十年俺算是把老王八的招琢磨清了!”
岳华亭摇头不信:“不会吧!我岳华亭也不是穷光蛋,一下就能推到的主,烂船也有三斤钉,---”说到这里,老岳觉得有些泄底,连忙打住。
刘能道:“不信走着瞧!那家伙肯定早在你家按了钉子!这会说不定就卷着东西走了!”
岳华亭身上一冷,想着身边的几个亲信,谁会是内鬼呢?
岳华亭想起薛书贵给自己拿金条时那舍不得的样子,心生疑惑,自己的钱,他为啥一脸肉乱跳?好像拿的是他的钱样!老岳一拍脑袋:“坏了!”
刘能道:“别想了!想也没用!等你明白过来,早他妈没影了!”
岳华亭五内俱焚,挣扎着起身,想回去看个究竟,刘学礼却已经看清老岳不是演戏,竟然哈哈笑起来。
岳华亭一时忘了起身,刘学礼道:“要是钱的事,就不是个事!我有一计管保你周全!”
刘能惊讶:“叔,咱的钱---”
刘学礼神秘道:“能!把俺床下的箱子拉出来!”
岳华亭赶紧爬起身,给刘能让路,刘能将信将疑绕到椅子后面,掀开床单,吭哧着拉出一只大木箱。
刘学礼道:“打开!”
刘能扣开锁鼻,用力掀开箱盖,岳华亭顿时惊呼:“钱!”
刘能却皱眉:“叔,这是华北票,过几天就不能用了呀。”
刘学礼微笑道:“这正是全县各商家收缴的华北票子,十天后就是废纸!”
刘能道:“鸟山太君不是不让用吗,说啥谁用就是扰乱市场,逮到了得枪毙!”
刘学礼低声道:“我们用就枪毙,刘学修用呢?”
岳华亭脑子转来转去,终于开始有些明白,这华北票子,是宋哲元成立华北自治政府时候自行印发的货币,只有黄河以北热河以南,三四个省份流通,后来战乱起,宋哲元撤退,国民政府法币卷土重来,这华北票子却无人收缴,于是两种货币混着用,加上银元和金条,还有日本占领军发行的南京政府准备票,还有八路的边区票,华北币制之乱前所未有,并没有特别在意这华北票,只是国民政府货币上印的是孙中山胡须像,华北票印的是张学良戎装照,准备票上印的是总统府,老百姓只是用老头票、将军票房子票来区分,反正大小差不多,根据面额,一比一的用着呗,听刘能爷俩的说法,这将军票要作废,要是这样,可是坑苦了老百姓啊!
不过坑别人管不着,要是能坑上刘学修!哈哈!岳华亭眼中冒火,脸上满是期待。
刘能狐疑道:“刘学修老奸巨猾,能上这当?”
刘学礼胸有成竹:“不能直接找他换,高价收购他手里的东西,由不得他不动心!”
岳华亭道:“就用这票子跟他抵账!”
刘学礼道:“抵账只是其一,这批票子有一百多万,你那点债务算个屁!”
岳华亭道:“那买他的啥?地?不会!这小子绝不会买地!房子牲口?女人?也不值恁多啊?”
刘学礼端起桌上的茶水,不顾冰冷,一饮而尽,嚼着嘴里苦涩的茶叶,缓缓道:“现在没有,十天后,必定有!你只要从刘学修手里把粮食盘下来,运到武陟县黄河沿,买了粮食我分你三成。”
三成怕是也有好几十万,岳华亭心花怒放,自己拼死拼活几十年,还不如人家一小会,看来下台刘真是有办法,暗地里说的他是阳武首富的传言不虚,老岳想,即便夏寡妇家里金山银山,那是先辈传下来的,人家刘学礼,那是身上带的本事!
老岳点头哈腰,赔笑鞠躬,作揖连连,刘学礼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点头示意刘能。
刘能招呼伙计,把箱子装上岳华亭大车,岳华亭与四个随从,团团围定这木箱,巨额的票子,叫老岳着实不放心,生拍这最后的希望横生枝节。
有刘能的关照,出城一路顺畅,刘能把岳华亭送上大路,才转身回城。
义和盛内室,刘能问刘学礼:“学礼叔,你说十天后刘学修手里就有值百万的货物,啥货物?”
刘学礼道:“粮食!”
刘能还是有些不解:“啥粮食?”
刘学礼道:“军粮!”
刘能道:“没听说征粮啊。”
刘学礼道:“原来没有,等会就有了!我这就去找鸟山太君,黄河滩!不纳粮也有两三年了,收粮纳税的日子到了!”
鸟山文博,原本不过是东京一个商人,民国十年,跟着父亲来中国做生意,在河北内丘县城开了一家洋行,十几年生意兴隆赚了大钱,后来皇姑屯事变,反日浪潮高涨,爷俩被迫离开熟地,回国避难,鸟山也已长大成人,要寻些事干,父亲花钱给他安插个好工作,在东京医科大学当助教,其实这鸟山并没有多少墨水,只是通晓中日两国语言罢了,当时正是中国留日*,在日学生达十万之众,大学里需要一些懂得两国语言的助理,给新来的中国留学生上日语预科,于是鸟山摇身一变,成了学者,从卑贱的商人,过渡到上流贵族,这一点,鸟山很是得意,处处以教授自居。
不想好日子没过多久,中国事变,学校的学生人去楼空,鸟山因为通晓汉语,被特别征招,又因为教授的身份,被授予少佐军衔,署理地方政务,先在热河一年,干的都是少盐没醋的闲差,叫鸟山好不抱怨,几个月前日军大破第五军,得了河北河南山西山东好大地盘,才把鸟山从补袜子的破后勤,提拔成一方诸侯,这鸟山自恃雄才,常吹嘘学贯中日,要在这百里之地,治理出繁华盛世,因此并不扰民,相反还对中国人和颜悦色,每月放两次电影,任由中国人出入司令部,手下日军,还根据鸟山安排,见了小孩就掏糖果,见了妇女先鞠躬,见了老人还主动搀扶,因此,阳武城内一派溶溶泄泄,并没有因战乱而失去章法,还有老人称这是圣主降临,要改朝换代了,一些地方士绅甚至向鸟山要了日本天皇画像,一日三炷香,顶礼膜拜,不胜虔诚。
不过鸟山心里清楚,要征服中国人的心,也不能一味的软弱,对于那些不肯合作的人,他除了不肯杀害,制裁手段还是堪称严厉地,比如王二小,就被收缴了所有家产。
对于那些逢迎拍马的,鸟山宽厚无比,他觉得,治理这百里地面,仅靠自己手下百十名士兵,是远远不够的,清朝不是还有个吴三桂吗?否则,仅靠八旗子弟,打不到黄河就得死光!于是鸟山效法先贤,拱手而治,敢用人,敢放权,从谏如流,不愠不怒,好一派道德模样。这阳武城大小汉奸感激涕零之余,都觉得遇见贵人,知遇之恩不可不报,给鬼子办事那是尽心尽责。
鸟山手上把玩着一只三条腿的青铜蟾蜍,这铜蟾蜍的眼睛不知镶的啥物件,黑漆漆发亮,尤其是夜里,竟然泛起绿光,凑近了,可以看书,这可真是个宝贝!商会刘会长大概花了不少钱吧,看来制药厂的事,不能像先前那样,只是运一些日本国内淘汰的旧机器,也得适当弄一些新型的机器,父亲那边,只好少赚一些,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反正刘会长说了,药厂有自己一半的股份,一半是多少呢?
鸟山正在盘算,刘学礼在门外求见,鸟山哈哈大笑:“刘桑,可真是想曹*,曹*就到,用你们的话讲,叫做阳武地斜,想谁有谁。”
刘学礼也哈哈笑起来:“鸟山博士的方言学的真是快,我们本地好多人活了几十年也不会这一句,您刚来几天,就学的这么地道,真不愧是东京大学的教授,渊博似海!渊博似海啊!”
鸟山得意洋洋,假作谦虚:“哪里哪里,我的中国方言还是半瓶子而已,中国的方言真是博大精深,每到一个地方,都像小孩子那样,需要重新学习,我也不过略微精通十几个省的方言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刘学礼差点笑出声,这鸟山还真是不谦虚,十几个省的方言,够他学一辈子的,略微还精通,纯粹是先前说的半瓶子逛荡!
两人扯了几句,无非是生意如何,市面如何,刘学礼唉声叹气,直说日本洋行把生意全抢了,鸟山最得意这一点,这洋行本就是家族产业,于是大大吹嘘日本产品如何物美价廉,刘学礼愁眉不展,装作无可奈何,顺便也夸几句日本货物,其实完全是逗鸟山开心。
两人正在扯淡,外面有人报告,鸟山喊进来,外面进来的是日军大尉,大尉脸色也不好看,欲言又止,鸟山笑道:“刘会长是自己人,不用回避。”
大尉这才叽里咕噜说了好久,鸟山脸色顿时阴沉,良久才挥手示意,大尉出门,刘学礼问何事,鸟山恼怒道:“还不是那个抗日救国军!又劫!这个月已经是第二次了!这样下去,我们的补给就会失去保障,皇军难道要饿着肚子建立王道乐土?”
刘学礼大喜,装作不解:“不会吧?皇军?饿肚子?”
鸟山用力拍桌子:“我手里的粮食只剩下十天的,再运不来军粮,难道要我和别的地方一样,下乡去抢?那样一来,抗日武装更会甚嚣尘上,难以剿灭!”
这一点,刘学礼也不得不佩服,鸟山虽然有些自大,但治理地方,还真是有一套,这怀柔政策,还正是对症良药。
不过今个有事,不能顺着鸟山,刘学礼道:“鸟山教授爱惜民生,不肯征粮,卑职佩服之至,但自古种地纳粮,乃天经地义,这阳武县良田万顷,黄河滩自古就是米粮仓,这两年兵荒马乱,反倒没有征粮,那些农民家里粮食都生虫了!不说别的,光是阳武的粮食养活万把太君不成问题,如果太君要吃粮,发个命令足矣!难不成还非要从日本国万里迢迢运粮草?”
鸟山诧异道:“农民的粮食生了虫子?真的?”
刘学礼正色道:“你看啊,阳武在册人数一十九万五千,在薄良田七十五万八千余亩,一季小麦,按一亩地二百斤的最低收成算,是一万万五千万斤,人口算个整,二十万,粮食也算个整,一万万斤,一口人合多少小麦?五百斤啊!刨去口粮,一个人三百斤,还得剩下四千万斤!当然,农民种地也有花销,也得婚丧嫁娶,油盐酱醋,点灯耗蜡,一千万斤总能剩下吧?还有秋庄稼,高粱豆子大花生,比小麦可收的多地多!”
鸟山沉吟,刘学礼又做恍然道:“我知道日本人习惯吃稻米,高粱豆子,那是喂牲口的,就算是我们最好的粮食小麦,也是你们喂马的饲料,不能算是粮食。”
鸟山点头:“幺西!刘桑,你地,聪明人。”
刘学礼见鸟山一脸红晕,激动的话都说不利索了,心里暗喜,又道:“太君,您眼里的牲口料,现如今在中国那可是最硬通的货物,比真金还真,比白银还白,您要是不稀罕,我倒手给您换成钱,那时候,啥天津小站稻,太原响水稻,还不是由着您挑?”
鸟山犹豫道:“扰动乡里,非我本意,非我本意。”
刘学礼晒到:“害!咱也不多要,三百万斤,今年就算过去了!您要是嫌麻烦,直接收钱也行!”
鸟山骨子里毕竟是个商人,听见钱字,立即忘了怀柔,忘了善政,两眼放光,不住点头,立即命人找来县知事。
县知事乃是北平房山县人,投靠日本人早,上下打点得了这个肥缺,满心以为能大捞特捞,谁知碰上鸟山这个伪君子,不征粮不派款,弄得县衙门门可罗雀,自己是两袖清风,爱搭理不搭理的浪荡着进来,闻听鸟山征粮,本来死灰般的脸色瞬间燃烧起来,忠诚度瞬间飙升,不住吹捧鸟山爱民如子,这点粮食对于本县农户,简直是九牛一毛,别说太君有令,就算是号召捐献,本地父老也会趋之若鹜,争相报效。
鸟山最后的顾虑被这居心叵测的家伙一阵忽悠,终于烟消云散,脑海里满是王师还朝,箪食壶浆的场景,圣人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当即下令黄河大堤南北各一百五十万斤,刘学礼又建议,大堤以南,老河道产粮无数,应该适当偏向,鸟山马上改口,堤北一百万,堤南二百万,县知事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忙不迭送上马屁,对刘学礼更是恨不得跪下磕头。
县知事当即召集手下,大堤北就不烦劳别人了,从房山跟来的亲信也清淡了很久,大堤南还得委托刘学修,这老小子,真他妈太走运了,刚当上滩区维持会长就遇见这大财喜,说不得要打些秋风,讹诈些财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