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千佛法会仅剩一日,天静寺中僧众全都放下手中杂事,返回禅房中沐浴更衣,净心凝神,等待着法会开始的钟声敲响。然而谁都没有料想到,初初过了午时,原本干净晴朗的天空忽然风卷云动,浮云争相堆叠积压,很快就成了乌压压的一层。
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凄厉,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哔哔啵啵的雨点狂暴打下。
不过转眼间,这天地便变换了一个模样。
天静寺中本已入定的清字辈大和尚们在定中观照,神念交接间几番交谈,最后也都没有出定,只在定中观照诸天,涤荡神魂,清净灵台。
这个时候,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天静寺外约莫千里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凡俗僧人在这狂风暴雨中一步步艰难前行。纵使他的僧袍已经破旧,他的僧鞋裂开了几道裂口,他的佛珠已经沾满尘埃,但他还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无比虔诚地往天静寺的方向走。狂风推动了他的身体,暴雨打湿了他的僧袍,初春料峭的寒意让他的身体不住颤抖,但他的双眼始终沉稳安定,没有丝毫波动。
暴雨自这日的未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翌日凌晨小灵山上的钟声敲响才堪堪结束。是以净涪推门出屋的时候,只堪堪撞上了那各处弥漫的水汽,听见屋檐棱角流泻的潺潺水流声,却没有迎上那哔啵的大雨和呼啸的狂风。
彼时天色犹暗,夜雾蒸腾,路上积水处处,净涪看了屋外一眼,回屋取了佛前的一盏青灯托在手上,迈步出了禅房,一路往小法堂走去。
饶是今日举行法会,但早课还是需要完成的。
净涪抵达法堂时,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已经在蒲团上坐下了,他们的身前也各有一盏青灯幽幽明明地燃烧。
净涪拜见过两位师长,又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顺手将手上的那盏青灯放在木鱼旁边。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受了他的礼,便也颌首还礼。
净涪不过粗粗往两位禅师身上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两位师长与往日颇有不同。清笃禅师明显少了几分外露的活泼,而清显禅师却多了几分宽和。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看见净涪,脸上也颇有几分赞赏。但他们却只端坐在蒲团上,专心地开始早课。
早课结束后,天色还未曾大亮,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天光。清笃禅师听着小灵山上远远传来的钟声,低唱了一声佛号,拿起面前的那盏青灯,领着同样手托灯盏的清显禅师和净涪走出法堂,来到院子中等待。
未过多久,禅院外又有一位位妙音寺的禅师带着灯盏前来相会。不过片刻,所有来自妙音寺的僧众便集齐了。
诸位禅师各自低声见礼,又像当日出发前来天静寺那样列队而立,托着青灯依次往小灵山上走。
妙音寺僧众一路走过,也曾遇到其他队列同样手托灯盏的僧众,但彼此之间并无相争相问之意,眼神不动,合行其道。
此时山中尚有冷风,风中犹夹杂水汽,但诸位僧众手中的那盏青灯却都只静静燃烧,火芯明亮坚·挺,并没有受到冷风水汽的影响。
净涪微微低垂着头,目光注视着手中青灯,紧随在妙音寺僧众队列最后,一步步走上石阶,走过端坐在小灵山山腰各处的沙弥,一路到得小灵山山巅,站在了那株巨大的菩提树下。
此时的小灵山和昨日净涪所见的空荡荡的小灵山相比极为不同。朦胧夜色中,静默了近百年的菩提树树冠舒展,中有道道金色、青色祥光洒落,点亮了整座小灵山。菩提树下那座仅有一个蒲团的石台如今以金银、琉璃、玻瓈合成,华贵非常。石台上那仅有的一个蒲团也有金光凝练,又有五彩流光流转不定,颇为不凡。
菩提树左侧的莲花池中含苞莲花依旧,但莲花池池底却以金沙布地,莲池中的莲苞还有白气蒸腾,微妙香洁,很有几分极乐净土里的八宝功德池的模样。
而昨日尚且空荡荡的菩提树右侧,如今架着一座钟塔。塔中悬挂一口大钟,钟身绘满梵文篆符,其中又有佛光流转,庄重华严。
净涪扫过一眼,便低垂了眼睑,默然站立在妙音寺僧众之后,不再多看。
及至参与法会的僧众齐集于此,法会时辰将至,钟塔旁站立的两位僧众向着天静寺主持清见禅师合十弯腰一拜,手拿钟锤,重重地敲响大钟。
“当当当”
悠长的钟声自钟塔响起,远远传遍整个天静寺。天静寺寺门中驻守的沙弥听得钟声,双手合十向着小灵山的方向弯腰一拜,随即重重关上寺门,急急往小灵山的方向走。
好不容易来到山脚的年轻凡俗僧人听见钟声,心中一紧,眼睛急得紧紧眯了一下,才低声唱了一声佛号,再不迟疑,迈步走上那长长的石阶。
钟声之中,清见禅师领着这小灵山上的一众僧众向着莲池弯腰一拜。
莲池上密密麻麻生长着的含苞白莲受了这一礼,齐齐自莲茎上脱落,向着这山顶上的诸位僧众飞去。
属于净涪的那一朵含苞白莲飞至净涪身前,开作一朵六品白莲。净涪微微一笑,手中掐诀,结跏趺坐在这六品莲台之上。
才在莲台上落座,净涪只觉一道清流自莲台流出,一路往上直入识海之中,直冲灵台。
识海里佛身显化,手持一朵六品白莲,结跏趺坐。往日里净涪自觉还算清净的灵台更抖落一片微尘,映出一片通透灵境。
净涪才在莲台上坐定,眉心之处一直久无动静的佛眼似乎眨了一眨,另一片比之刚才更加金碧辉煌、灵异神奇的世界就出现在净涪眼前。
佛眼所见,这莲台之上的每一位禅师头上都有罗汉、菩萨、金刚、佛陀显化,身后虚空各有浮屠、灵山、宝塔林立,身前身下又有金花灵泉环绕,脑后更是一轮轮几可媲美天日的功德金轮转圜回环。
而更耀眼更夺目的,还要数那株巨大古老的葱郁菩提树,那处金银彻就的石台,那石台之上的蒲团,那已经空荡得只留下莲茎莲叶的莲池,以及这一整座小灵山。
如果不是净涪此刻就在这地,如果不是这绕着菩提树下石台环坐的各色不同的莲台,净涪几乎就要以为这里就是佛经记载中的极乐净土。
佛门
净涪低垂着眉眼无声地在心底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慢慢捻动手中珠串。此时他的识海之处,占据半边识海的魔气已经极度压缩,只剩下一点无比漆黑的墨滴落在佛身手上。
但净涪此时也无暇分·身四顾,那钟塔上一下下响起的钟声荡开,振聋发聩,几乎能将人心上的杂念扫荡打杀,徒留一片清净。
九九八十一道钟声响过,这小灵山山巅上寂无人声。众僧心神清净通透明澈,几乎能够听见晨风穿过菩提树时的沙沙叶动声,看见莲池里那滚圆莲叶划过水面留下的道道涟漪,甚至还能看见天地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落在菩提枝叶上的轨迹。
时辰已到。
清见禅师心中灵机触动,自然而然地往前伸出一手,他座下那诞育三颗莲子的十品金莲莲台飘出一道金色佛光。清见禅师屈指一弹,佛光化作一道金色光柱顺着清见禅师的力道直冲天际。
随着这一道光柱直冲九天,那伫立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钟塔里有僧众奏响佛音,也有僧众向着菩提树覆盖的地方遍洒天花。
佛音天花之中,清见禅师向着菩提树下的石台重重一拜,沉声道:“景浩界天静寺主持清见,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清见禅师之后,这小灵山上一众僧众,包括山腰上的所有沙弥也都向着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重重一拜,齐齐道:“景浩界清恒/清笃/清显/,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净涪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向着那石台的方向拜倒,默然在心底祝祷:“景浩界净涪,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此时小灵山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山门走到这山路下的风尘仆仆的年轻凡俗僧众,听见这个传遍整个天静寺地域的声音,也是心中一动,不顾他身上湿硬的僧袍,不顾此时他脚下坚硬的石板,重重跪倒在地,结着血痂甚至还带着血丝的额头不减半点力道撞在他贴合的布满了紫红冻疮的手背上,声音嘶哑却极其虔诚地道:“景浩界恒真,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他拜倒的方向,也正是那株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