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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火鼎盛, 自然来往的香客就多。
这些香客或有人坐轿辇而来, 或有人驾车而至,但不论他们身份如何,到得皇寺山门前的这条长长石阶时, 却都会神色端肃地从轿辇或车架上下来,稍稍整理衣衫抬脚往上走。
哪怕养尊处优的他们会在这一条石阶上汇入他们平日里绝对不会有所往来的平头百姓, 也还是面不改色,处之泰然。
净涪只扫过一眼, 便走入人群中拾阶而上。
净涪一个青年僧人, 与周围的香客衣着打扮、行为举止俱是不同,应是格外显眼才对。但这时,即便是净涪临近的行人, 即便有人抬眼望过净涪所在位置, 也没谁往净涪身上多看一眼。
他们已经将净涪疏忽了过去。
净涪轻松自如地在走到石阶尽头。
石阶尽头之上,也有知客僧在接待香客。
因香客众多, 皇寺里安排到山门前的知客僧数目也很是可观。整整一十六个青年沙弥在山门前一字排开, 负责迎接自石阶处走过来的香客。
其中一位青年沙弥刚刚为一群衣饰寻常的百姓指明了方向,转身就望见冷不丁出现在香客中的净涪。
他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往侧旁的师兄弟里一扫,见各位师兄弟还在招待一众香客,就没谁注意到这一位僧人。青年沙弥长吸一口气, 三两步跨出行至净涪面前,面上亲近有礼的笑容不变,合掌弯身就与净涪一拜, 口中说道:“相国寺知客僧了华,见过师兄。”
说完这么一句话之后,这了华才将口中的那口闷气吐出,还问净涪道:“不知师兄打哪里来?”
也是到了这了华僧人与净涪见礼的时候,山门前的一众人等才发现自己身侧原来还有这么一个僧人。
他们面面相觑,或是惊疑不定,或是懊悔不已,脸色一时精彩纷呈。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谁还不知道这个走在人群中却愣是没有给他们一点印象的青年僧人是个高人呢?
人群中,被几位锦袍男子簇拥在正中央的青年男子定定打量得净涪两眼,目光中带着赞叹。
净涪不在意自各个方向投落的目光,也不甚在意这些目光中蕴含着的各色意味。他合掌与知客僧了华还了一礼,却自身上摸出他的身份铭牌递予了华。
了华见他始终不发一言,也不憋闷,反更郑重了几分。
他双手接过递过来的铭牌,低眼往铭牌上一扫。
于是,所有站在山门前的香客和知客僧们都看见这了华僧人表情震了一震,随即单手与他面前的那位青年僧人往里一引,说话间的语气非常不稳。
“请师兄随我来。”
山门前正转眼望定他们这边厢的众知客僧心下一动,俱都往跟随在了华身后往山门中去的青年僧人身上仔细望过好几眼。
这些知客僧们心底都是个什么想法,了华僧人此时全不在意,他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旋不去。
‘妙音寺净涪比丘!是那位妙音寺净涪比丘!净涪比丘他真到他们相国寺来了!还是由我接待的他!’
了华心中一根弦绷得紧紧的,但他面上却不显分毫,还是平常时候的稳重端方。
净涪跟在了华僧人身后,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了华僧人带了净涪去见寺监。
寺监也正在知客室里招待香客,见得了华僧人自外间直直走进来,心中很是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笑着与他面前的香客说了几句,便抽身跟了华僧人出了知客室。
“了华师弟,你不在山门前招待香客,来找我作甚?”
了华僧人抽了抽脸皮。
寺监才发现此时的了华僧人脸皮都是僵的,他目光一凝,定定地望着了华僧人。
了华僧人哑着声音道:“师兄,净涪......净涪比丘来我们寺了。”
寺监也是心头一紧,仔细打量得了华僧人两眼,确定他没有与他说谎之后,他点了点头,当先一步往外走,边走边还与了华僧人道:“比丘人呢?”
“在里间......”
寺监立时转身,利索往里间走。
了华僧人连忙跟上。
寺监到得知客室最里间门外,忽然停下脚步,特意稳了稳呼吸,才抬手敲了敲门。
了华僧人在一旁,看得甚是无语,他低声凑到寺监耳边道:“师兄,净涪比丘修的闭口禅。”
寺监脸皮倒还平常,他对了华僧人点了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道:“师弟,你做得很好。”
了华僧人笑了笑,看着寺监僧人推门往里走。
他没在门外等多久,就见得寺监带了净涪比丘出来,领着他往寺里走。
他目送得净涪与寺监离去之后,才缓步出了知客室,慢悠悠地转回山门前,仍然当他的知客僧。
净涪跟随着寺监一路顺畅地去了相国寺的主持云房。
相国寺的主持清无僧人正在云房中料理寺中杂事,听得随侍沙弥来报,顿了一顿才问站在他面前的随侍沙弥道:“有人去请清开师兄了吗?”
随侍沙弥也是激动,这会儿却正色应道:“师弟去请了。”
清无僧人点头,起身离开案桌,亲带着人去云房之外相请净涪比丘。
净涪比丘见得清无僧人从云房里出来,并未介怀清无僧人的凡俗僧人身份,含笑合掌,弯身与清无僧人无声拜了一拜。
事实上,单凭眼前这个凡俗僧人能入清字辈法号,就知这位僧人不简单。且再看这位凡俗僧人身上闪耀的功德金光......
无论如何,他当得净涪这一礼。
清无僧人心中也是一惊,但他面上绷住了,视若平常地与净涪还了一礼。
双方见礼之后,清无僧人看得寺监一眼,缓声和他说了两句,便领着净涪入了主持云房。
虽是靖国皇寺的主持,清无僧人的主持云房却甚是清简。这房间里除了有些来历的摆设之外,最最珍贵的,就要数那一尊供奉在主持云房佛龛里的佛陀。
净涪左右看得两眼,又与那尊佛陀拜了一拜,才站直了身来望定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面相平和柔软,眉眼间蕴着悲悯,十足的大德之相。
如今见净涪转眼对云房里的佛陀行礼,清无僧人并未因他忽视了自己而生气,反更郑重了几分。
他笑着与净涪抬手,请他入座:“比丘请。”
净涪笑着在客座上坐了。
清无僧人这才在主座上坐下。
坐定之后,他略抬了声音往外道:“请上茶来。”
外间有比丘应声,托了茶盘送了茶水进来。
茶盏才刚摆放到两人面前,外间又有随侍沙弥与座上的两人道:“清开师伯过来了。”
净涪听得,自座上站起相迎。
清无僧人也自座上站起,见他如此,笑着与他点了点头。
也没让他们久等,外间就转入了一个红面大耳的中年大和尚。
大和尚入得里间,抬眼一见站定迎接他的两人,脸色一整,快步走到前来,合掌就与清无僧人和净涪比丘两人见礼。
“我来晚了,师弟和比丘切莫见怪,切莫见怪。”
清无僧人笑着道:“茶才刚送上来,如何就说晚了呢?师兄来得正正好,来,请上座。”
净涪在一旁笑着,并不言语。
这主持云房里的一大和尚一僧人也不在意。
三人再度入座。
清开大和尚转眼定定看得净涪两眼,叹了一口气,转头与清无僧人说道:“比丘还能稳稳地坐定在我们面前陪我们喝茶,想是我们相国寺里没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倒真是可惜了。”
清无僧人闻言,先看得净涪一眼,见净涪面色不变,精、神、气俱是平静缓和,显见是真没有将清开大和尚这话放在心上,虽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笑言道:“师兄你这话说得,仿佛比丘上门就只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能让人刮目相看也似的?”
清开大和尚听得,也知道自己这话容易让人误解,连忙看着净涪说道:“当然不是。只我终于得见比丘,心中欢喜,说错话而已。”
他倒坦然。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世尊亲授真经,我一僧人,自然想要一窥真经经义,别的都是寻常,比丘万莫见怪才是。”
净涪笑着摇头。
识海之中,魔身看得面前这红面大耳的大和尚两眼,又自垂下了眼睑。
‘这憨货,倒还是这般模样,难怪他被遣到这靖国相国寺之后就再没回到天静寺里去。’
佛身笑了一声,道:‘他如今在这相国寺中也过得舒坦,又要回天静寺里去干什么?非要让自己闹心呢么?’
清开大和尚不知道净涪识海世界里双身对他的点评,他仍自望定净涪,大大方方地与他开口道:“据闻比丘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各处游走,敢问比丘如今身上可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开大和尚问得坦荡自然,净涪也答得利落。
他点了点头。
清开大和尚从座上站起,合掌与净涪弯身深深拜了一拜,正色问道:“敢问和尚可能请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观?”
清无僧人在一旁笑看着,脸色未变,也没有插话。
净涪还是点头。
然后,他低头,从身上的褡裢里捧出几张薄薄的纸张,离开身下蒲团,双手递给了站在他面前的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弯身捧过,正色与净涪点头,便自回了他的位置上,捧着几张薄薄的纸张缓慢而郑重地翻开。
净涪望着他坐下,才转过头去,望向那边厢的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合掌与净涪一拜,笑道:“多谢比丘。”
清无僧人的语气平常,音调平稳,并无特意压制的迹象。
显然,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影响到就在他侧旁的清开大和尚。
清开大和尚也确实眉峰不动,仍自专注而认真地看着手中的簿册。
净涪的目光在清开大和尚身上转过就收回,并不停留。
听得清无僧人这话,他只笑着摇头。
清无僧人看得净涪一眼,忽然笑了笑,直接问净涪道:“比丘此次来我相国寺,可是有事?”
清无僧人即便只是一个凡俗僧人,他也是靖国皇寺相国寺的主持。他相当清楚,这位比丘上他相国寺来,必是有事需要料理,且这事必定是关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这位比丘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事情可谓是人尽皆知,清无僧人只一想就知道了。
净涪听得清无僧人问起,也不遮掩,甚是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并不意外,他脸上笑意加深,又问道:“比丘且请说来。”
净涪又自他的随身褡裢中摸出一个褡裢,从那褡裢里掏出一个乌木盒子递予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都还没接过乌木盒子呢,单只看见这个盒子,便就顿了一顿,长叹了一口气,才伸手过来接去那只盒子。
他将乌木盒子拿在手上,摩挲得两下,也不打开,便就与净涪问道:“比丘可是见过了原家的原博延?”
见过?没见过?
净涪想了想那石台上结印坐化的白骨,到底点了点头。
清无僧人见净涪面色,虽看不出什么来,但只转念一想,便知道内里了。
他又叹得一口气,却没再问净涪,而是手掌一动,掀开了乌木盒子。
那乌木盒子里,还放着那张纸张和两部书册。
清无僧人拿起那张薄纸看了一眼,默然半响,也不去动那两部书册,甚至又将那张薄纸放回原处,重新合上木盖。
他抬头,目光有那么一会儿的黯淡。
但清无僧人很快定神,他问净涪道:“比丘此来,是想将他的骨灰安放在我相国寺里?”
净涪点了点头。
没有出乎他的意料,清无僧人什么都没问他要,就直接点了头:“可以。”
不说各地佛寺佛刹原就有接纳在家居士遗骸的传统,单从清无僧人与原博延的交情算起,清无僧人也会答应。
他不会让他曾经的交好的友人尸骨无着。
清无僧人知道只要净涪愿意,他甚至可以将原博延的骨灰安放到天静寺、妙音寺等景浩界中任一座佛刹佛寺。可于原博延来说,他必定更希望自己的骨灰安放在这里。
因为......这里是他的故土。
净涪也是为的这重考虑,才到相国寺走这一趟的。
既然清无僧人答应,净涪也没多说什么。
他直接从褡裢里取出装着原博延骨灰的瓷盒,将它捧给了清无僧人。
清无僧人双手接过,也没就这样搁置在他与净涪中间的案桌上,而是将它捧到了佛龛前。
放置好了这个瓷盒,清无僧人那清水净过手,拈香而拜。
净涪也走了过来,拈香拜了一拜。
忙活了这么一番之后,净涪与清无僧人重又回到了他们各自的位置坐下。
早前清无僧人让人送上来的上好茶水还放在他们手边,但已经失却了温度。
清无僧人没注意,随手将那杯茶水拿在手上,掀起茶盖就喝了一半。
微凉的茶水自喉间入腹,熟悉的味道牵引出过往的回忆,令清无僧人一时失神。
他捧着茶盏垂头默然半响,才抬头望定净涪,问道:“他可有遗愿?”
净涪点头,然后却是抬手一指,指向才刚被清无僧人搁置在手边的那个乌木盒子。
清无僧人看得那个盒子一眼,还是没说话,只又将手上拿着的茶盏搁下,去取就在他手边上的那个乌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头除了他刚才看过的那张薄纸之外,还有两部簿册。
清无僧人方才就已经看见那两部簿册了,但因为原博延在那张薄纸上言明了他的一切都将留给替他料理后事的人,故而他才没有去翻那两部簿册。
现下他得净涪比丘允许,也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清无僧人扫过一眼那两部簿册,抬手取出一部翻开。
他取的那一部是原博延记录的他自己的一生所学,并不是他的一生随笔,不是清无僧人最想看到的那一本。但清无僧人拿着这一部簿册,却没有立时放下,而是顿了一顿后,就一页页地慢慢翻开。
净涪没去在意清无僧人脸色的变化,他就只垂眸静坐,等待着这位清无僧人的回馈。
早在他上相国寺之前,他就已经翻查过原博延。
原氏一族族灭的灾祸缘由他清楚,灾祸后头的事情发展他也都知道,无须再去询问其他。
其实整件事说来也很简单。
原氏一族当年煊赫荣华,自是因为家族中人才辈出,原博延就是其中之一。也正是因为原氏一族族中人才辈出,俱各才能不俗,各有所长,作为原氏一族嫡支子弟的原博延也才能任性地修他所想修,学他所愿学,不必承担家族重担。
可再是人才辈出的家族,也会有坏粥的鼠屎。
原氏一族,也有纨绔。
纨绔平时好玩,只要没有闹出太大的祸端,一切其实也无甚紧要。他们原氏一族养得起那么几个废人。
原氏一族当时的族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见他们族中那几根坏苗玩得还有分寸,不出格,便没太在意。
可事情都会有个万一,有个意外。
他们原氏一族族中的那几根坏苗确实都不算过分,玩得都在分寸里,都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没硬去逼迫谁,但架不住他们原氏一族煊赫惹人眼啊。
想要给他们挖坑的人挖好了坑,选定了人,也都做好了布置,就等着人往里跳。
原家的那几根坏苗阴差阳错地没跳坑,避开了。但孰料,他们避开的时候跳得岔了,竟一脚将他们整个家族都踢入了深渊里。
花花陷阱,他们没落入,但也没全身而退。那几个中了药的原家子原本是想要去他们惯常去的花街柳巷化去药性的,偏偏在那花街柳巷里拉住了几个婢子。
那些婢子原都只是些被主家或是家人因各种各样缘由卖入的花街柳巷。在那种地方里,委实都没有几个干净人。
那几个原家子在花街柳巷里厮混得久了,都知道这些关窍,所以也没太在意。
但偏偏,这几个婢子里有一人,是前不久才被主家卖入的,原还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原还想着绝境自保,却没承想......
那姑娘受不住,当天就疯了。
而也是那个时候,这姑娘失散了的曾经相依为命的兄长好不容易修得几分实力,花费大力气搜集线索找了过来......
那姑娘的兄长确实是魔修,但他也知晓这地界是佛门所辖,所以小心遮掩而来,却没想到,他过来之后,见到的会是那样的结果。
那人忍耐着安置好疯癫的妹妹之后,回过头来就对原氏一族下狠手。
他虽只是炼气修士,但魔门手段素来诡谲,他不择手段之下,硬生生的将原氏一族连带着将他妹妹卖入花街柳巷的主家给灭了满门。
他妹妹的前任主家满门皆灭,原氏一族虽然还留下了原博延这么一根独苗苗逃生,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原氏一族就此断根。
他妹妹前任主家不过是寻常的官宦人家,根基浅薄,没有花费他多少力气,但原氏一族却是显赫大族,族人众多,根脉深植,又有族中子弟在相国寺中修行,这样也都被他发动人力、物力连根拔除。
后来还是眼前的清无僧人见势不妙,请了清开大和尚出手,才将那弟子压住,封入了镇魔塔中。
如此,原博延才得以留得一命。
不然,即便是已经失去了绵延子嗣能力的原博延怕也会是他族人一般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