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净涪和诸位师兄结束早课后准备前往竹棚的时候,没看见程沛,净涪沙弥还特意问了他一句:“净涪师弟,那位程家小施主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他不是也有竹令的吗?”
净涪看他一眼,见他眼底带着担忧,眼角余光还在不住地瞥向清沐禅师的方向,便只笑着合十一礼,替程沛谢过净元沙弥的好意。
净元沙弥也不是真的就想问净涪要一个答案,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跟清沐禅师提上一提,看他们能不能顺道带上程沛一起。
毕竟跟着他们一起,对那些魔门的人也能有个震慑。
这也不仅仅是净元沙弥的想法,就连净磐等其他沙弥的想法也是差不离。毕竟上一次的竹海灵会魔门对净涪动手的事情寺里早就传了个遍了。他们这些青年沙弥在感叹净涪程沛两兄弟都被魔门那些人盯上的同时,也着实厌烦魔门的动作,总想着给他们点教训。
清沐禅师抓到净元沙弥瞥过来的视线,不用想也猜得到净元沙弥的想法,他也确实有那么一会儿的犹豫,但在他的神念之中,也没找到程沛的气息。清沐禅师看了净涪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又见他微微点头,便知程沛应该是有意避开,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道:“好了,程家小施主已经出发了,你们也走吧。”
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惊诧,一时间表情都有几分微妙。但当着净涪和清沐禅师的面,他们也未曾多有表示,列队走出庄园。
他们一行八人在庄园门前站定,各自拿出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枚竹令,在竹令的接引下,进入万竹城上空的那一座灵竹城里。
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属于他们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足有八个蒲团分上下两行排列。
妙音寺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向着净涪合十一礼,道:“师弟先请。”
论辈分论年纪,确实是净元净磐等人为先,但若论及修为论及分量甚至是资历,这八位沙弥中却又以最为年幼的净涪为最。
净涪不曾将这先后次序放在眼里,但作为这妙音寺诸位弟子中地位超然的存在,他也确实有资格选定自己的座位,甚至是划下规矩。
到底这一次诸弟子的座次是以修为划分还是以辈分划分,端看净涪一人的决断。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先在第二行右端末尾的位置坐定。
净元净磐等人见状,心领神会,也都各自按着辈分落座,或闭目神游,或低声交谈,都在等待着竹海灵会的开始。
天剑宗那边,则仍旧以左天行为首,一众天剑宗弟子簇拥着他依次落座。但和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自在闲适相比,天剑宗的竹棚里又多了一分沉凝。诸位天剑宗弟子都在不自觉地观察着左天行的表情,待要出声询问岔开话题活跃气氛,但又没有那个胆子,只能就那样僵硬而别扭地坐着。
左天行这会儿的心思全不在这里,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天剑宗弟子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坐在天剑宗竹棚里最中央的那一个蒲团上,目光不时扫过佛光和魔气中间和两边都不太协调的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那个清净竹棚应该划分到散修一脉,不属道、佛、魔三门统辖,独立而混乱。
杨姝和苏千媚就坐在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左天行几乎分出了一半的心神去关注着那一个清净竹棚,唯恐苏千媚又要做些什么去撩拨杨姝,也担心杨姝被苏千媚所扰,不仅影响她的状态,甚至又在她心上刺上一刀。
毕竟这样的事情苏千媚也不是没有做过。
看着很有些坐立不安的左天行,天剑宗诸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灵敏些许的弟子心思一转,想到这些日子来万竹城里转来转去但想来应该是有几分真实的桃色新闻,胆子一壮,居然就在左天行眼皮子底下传起音来。
“看左师兄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呢吧”
“你莫要瞎说!左师兄哪儿会是这般里外牵扯不清的人?我看应该是因为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听说那个净涪沙弥这些年来修为突飞猛进的,比之左师兄也不逞多让。当年那个净涪沙弥就已经是左师兄的劲敌了,现如今怕是比之当年更甚”
“不信你自己看看吧!左师兄的视线哪儿是往妙音寺的那个清净竹棚那边去的分明就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会不会闹起来嘛”
“你你这”
左天行确实是心神不属,可这些天剑宗弟子们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传音,就不啻于光明正大地在他耳边说话。
左天行心底确实有几分尴尬,但面上却不显。他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他这样的动作太明显,天剑宗那些暗地里传音不绝的弟子们心底一颤,各自对视一眼,也都齐齐收回心神,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一时之间,天剑宗的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安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左天行在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再不敢如同刚才那样分神,而真的开始分析净涪的手段。
作为妙音寺的净涪,哪怕他通晓魔门各宗根底,精研各宗秘术绝技,在这擂台赛上他一样也使不出来。他真正能够动用的,也就只有佛门的那些手段。
佛门神通的话,又因为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真言咒之类也是用不了。那么就是各种大手印、掌法、指法、棍法、拳法,再有就是当年净涪在莫国普济寺里用出来的金身、三法印以及他曾经在万竹城酒楼里请出来的那一座佛塔。
这么数一数,左天行的脸色更显慎重了。
尤其是除了这些之外,左天行还不知道净涪还隐藏了哪些底牌。
在上一辈子,景浩界就有一句话流传甚广。
“剑子左天行是剑道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可魔子皇甫成却是景浩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全才。”
左天行曾对此不置可否,他只要手中有剑,哪管对面的那个人用的什么手段,但以剑破之即是。可接连被皇甫成坑过狠狠栽了几记跟头之后,他就学乖了。哪怕再信任自己的剑,也绝对不会再小看别人。尤其当那个人还是皇甫成的时候!
他忙着准备此后和净涪的对战,也不再在意清净竹棚里的氛围。诸弟子也无法从左天行那张端肃的面容里看出他的心情,自然也就不敢放松,哪怕这清净竹棚里的时间再难熬,也一直咬牙硬抗,心里甚至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然而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程沛比起来,天剑宗的这些弟子已经可以称得上一个幸福了。
程沛所在的那一个清净竹棚不大,而这不大的空间里,统共也只坐了四个人。一个杨姝,一个苏千媚,一个容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再有一个程沛。
这四个人,杨姝和苏千媚这两个殊色绝丽的少女分左右落座,中间则坐了程沛和那个青年男子。其中程沛的那一侧靠近杨姝,而那个青年男子的另一边则坐了苏千媚。
因着大家都不熟,这清净竹棚里也没有人说话打破沉默。但程沛和那青年男子也都觉得杨姝和苏千媚之间不太妥当。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唇边的那一缕苦笑,一时间竟颇有几分戚戚焉之感。但程沛自知,那个隐隐带着药香的清丽少女看着他的眼神比之对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大气少女更来得锐利凶狠。
这个容貌绝佳的女子,对他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的敌意。
“这女子是医家的人啊”司空泽也在他的识海里连连感叹,“这一代医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弟子,也真是”
程沛不作声,但听着司空泽的话,心里对医家也没有多少好感。
他坐了一会,见这清净竹棚里着实难受,便将双手拢入袖子里。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在空中连连划动,尝试着描绘阵禁。
司空泽不过是感叹了一番,又在心里记下苏千媚对程沛的敌意,便不再理会苏千媚,只关注程沛的练习。
事实上,程沛也没能练习多久,这一会的竹海灵会便开始了。
沉重的战鼓擂起,灵竹城中的那一个大广场分化出一十六个擂台。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落下,挂在擂台最东侧的那一道旗帜光芒浮动。
净涪睁开眼睛来,顺着这清净竹棚里浮起的微光,看见净元沙弥身前浮起的那一片竹简。
妙音寺诸弟子里,由净元沙弥首开战局。
净元沙弥看着自己身前浮起的那片竹简,那一霎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的什么,竟不是首先拿起竹令,而是转头看向了净涪的方向。
净涪察觉到净元沙弥的视线,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净元沙弥神色一定,一把握住那枚竹令,往诸位师兄弟看了一眼,沉声道:“南无阿弥陀佛,诸位师兄弟,我这就去了。”
净磐等沙弥也都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师弟/师兄万事小心。”
擂台赛上第一轮出战的,不仅有净元沙弥,还有程沛。
在另一处擂台上看见程沛的时候,净磐沙弥等人还都分出了少许注意力去关注他。就连左天行,看了一眼擂台上站着的修士之后,也将目光投注到了程沛身上。倒是净涪,只是扫了一眼擂台上净元和程沛的对手后,就收回了视线。
净元的对手不强,轻松就能拿下。至于程沛,虽然会是一场硬仗,但最终的胜利仍然会归属于他。
这两场擂台赛的结果也正如净涪所料。
当净元沙弥拿下胜利返回清净竹棚的时候,程沛仍在擂台上鏖战。他的卜术和阵法虽然用得有点别扭,但不时也会有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打乱对手的节奏。
足足拼斗了半个时辰,浑身真元即将耗尽的程沛也终于获得了胜利。
左天行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最后看向了天筹宗那边的清净竹棚,心中却已经有了底。
但下一刻,他就没有再分神去想程沛的事情了。
看着身前飘起的竹令,左天行往左右看了一眼,道:“我去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飞出竹棚,随着他一起消失在竹棚里的,还有他的那一枚竹令。
在左天行落入擂台的前一刻,他看见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涪正一步步从上方落下。
两人四目相对,净涪清楚地看见左天行眼中的战意,但他却只是无声一笑,脚步不停,落在了左天行左手边上的第三个擂台上。
他这一场的对手不是净涪,但最后一场,却绝对会是!
左天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青年,双手自然垂落,被剑鞘包裹着的紫浩剑挂在腰侧。
作为左天行对手的青年见左天行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憋屈,但却仍旧不失风度地向左天行行了一礼:“请!”
他都没有向左天行通报名号来历,在左天行回礼后,直接就攻了过来。
和左天行遇到的对手不同,净涪的对手似乎更放得开。
他站在净涪的对面,手里捧着一块罗盘。
见到净涪在他的对面站定,他松开手,任由罗盘飘上他的头顶,然后向着净涪抱拳一礼:“阵道兆健宗刘掣,见过净涪师弟。”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他一礼。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为自己遭遇净涪必将被净涪淘汰出局而感怀,很是诚恳地道:“我有一阵,为我此前得意所学,请净涪师弟指教。”
净涪并不作态,只任由他动作。
刘掣深呼吸一口气,头上罗盘飘落在他身前,他双手搭在罗盘上,手指连连点动。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处擂台上忽然落下一片暗云,厚重云层翻滚,酝酿一阵后,忽然又有雷声阵阵响起。
程沛调整了一阵,才从定中出来,便听得司空泽与他说道:“仔细看你大哥。”
程沛也不及应声,急急往净涪那一处擂台看去。
净涪所在的那一处擂台全被层云笼罩,冬雷阵阵,仿似早前竹海灵会开始前的那一阵鼓声。忽然一道狂风吹来,席卷层云,云层碰撞,又有雨雪自云层落下,纷纷扬扬将净涪整个人卷入其中。
这刘掣年岁不过二十许,筑基中期的修为,可他如今摆出的这一套阵法引动竹海灵会擂台上万万年积累下来的战意、此时天地间无处不在活跃非凡的水气,拼借这般天时地利居然将战力提升到了金丹层次。
程沛看得瞠目结舌,想想刘掣,再想想自己,更觉得自己无用。
刘掣的阵法也确实引得上下两座竹城观战的修士纷纷侧目,但不论是净涪所在的佛门还是刘掣所在的道门,更甚至希望净涪能够栽一个跟头的魔门,谁都不觉得面对净涪,刘掣能够战而胜之。
对于刘掣,道门诸人也只有一句可惜。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佛门的那个净涪沙弥,他应该能够在这竹海灵会上走得更远,绝对不会在第一场擂台赛就被扫下。
面对刘掣,面对刘掣现如今摆出来的这一套阵法,净涪却没有太多想法。
事实上,对于刘掣这样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的人,对于刘掣那个看似精妙其实粗糙的阵法,净涪也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在刘掣对面站定,待到他的阵法运转到了极致,擂台各处呼啸翻滚的灵气随着刘掣意念直扑向他的时候,他左转右转迈过几步,再然后一步跨出,便出现在了刘掣的面前。
看着不过片刻间就已经转出阵法,已经向着他抬起手指的净涪,刘掣苦笑一下,朗声道:“我认输。”
净涪微微点头,再一步迈出,已经走到了擂台之外。
刘掣苦笑着回到自家的清净竹棚,面对诸位同门的安慰,他也只是摇头一笑:“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毕竟是妙音寺的净涪啊。
刘掣自认自己在宗门里不算差,但这一场擂台赛上站在他对面的是净涪,哪里还有胜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