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掂量着,权衡着,身后的人们似乎也知晓了事情原委,都在眼巴巴地盯看着她,这是一个让木琴近乎窒息了的时刻,原本热闹的路口顿时安静下,安静得吓人,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儿,足足一顿饭的工夫,让木琴感觉到了时间的残酷无情,你想叫时间过得慢一些,好留出更多的空闲分析决断,时间却在飞快地溜走,甚或溜走的步子比往日更加快了。
木琴不停地回踱着步子,她走到福生跟前时,竟出人意料地顺手拿过他手中的旱烟袋,不假思索地塞进自己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立时,她被辛辣的旱烟呛得剧烈咳嗽起,脸色紫红,泪花溅出了眼窝,她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费力地呕着,却什么东西也有呕出,福生吓呆了,扎撒着两手不知如何是好,众人也都诧异地望着木琴,眼里现出同情又迷茫的神情。
凤儿上前夺下烟袋,说道,嫂子,你这是做啥,咋能自己糟蹋自己呢?甭管那些人怎样找茬弄景儿,咱还是干咱的,看他们能咋样。
木琴已经停止了恶心呕吐,她蹲了半晌儿,终于站起身子,对洋行等几个年轻人说道,把鞭炮点响,咱这就开工,还是按原设计的方案施工,有啥乱子,我一个人担了,有你们一点儿事呀。
洋行大声地应道,好哩,咱这就点鞭开工,看谁敢阻拦。
说罢,洋行带着几个年轻人,把篮子里的十支鞭炮全都拿出,就着路边树枝,长长地挂起了一排,凤儿跟身边的人要了只煤油打火机,递给木琴,说,嫂子,这鞭就由你先点,俺们都跟着点,看看响儿不。
木琴接过打火机,颤巍巍地点燃了第一支鞭炮,随着一声沉闷的鞭响,立时又引带起其他的鞭响,霎时,村南路口上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鞭炮声,腾起一股股浓烟,在清冷阴湿的空气中升起,泛着浓烈的灰硝味儿,漫过村落,漫向阴冷不安的四野,一直飘向空旷的远方,于一片深远渺茫处隐隐消散。
木琴大力地挥动着手臂,大声吆喝着身边的人们说,咱杏花村修路工程正式施工了,大家伙儿就按分工抓紧干吧!时间不等人哦。
于是,村南路口上立时传钎镐与山石激烈碰撞的声响,在阴湿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刺耳惊人。
临近中午散工的时辰,公社小通信员骑了辆破自行车急匆匆地赶,通知木琴立马赶往公社开会,木琴问是啥内容,通信员说,可能是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的会议。
木琴不敢怠慢,她放下铁锨,对凤儿交代了一番工地上的事,叫她先顶着,茂林一过晌儿就能回,下午的活计,由他俩人负责,木琴拍打了几下身上的土灰,就马不停蹄地向公社赶去。
因了离家近,中午的时候,干活的人都回到自家吃午饭,只留下了京儿和洋行几个年轻崽子,看护着工地。
此时,天仍然阴着,空气中的水气愈加浓湿,像要滴下水珠,冷风还在“嗖嗖”地刮着,丝丝的寒气直往裤脚袖筒衣领子里灌,京儿们躲在路边低洼的地方,在地上升起一堆火,怀揣着手,缩着脖子,堪堪躲避着四下里侵的风寒,他们一边烘烤着火,一边议论着今儿开工的不利局面。
------------京儿说,也不知这路能不能修得成,看今儿的架势,要够戗呢?
柱儿埋怨道,夏至早就看出事体不好,叫你跟大娘讲的,你还取笑他胆小怕累,这不,真就出事哩。
京儿回道,他今儿就有呢?说他胆小怕累,还冤屈了么,不仅他,连公章也躲在家里不敢朝面呢?
洋行气道,他们的老子都,他俩能敢么,又说道,咋修不成的,咱不是正在修么。
柱儿小心地堵他道,虽是在修,就这几个毛人,几把锨镐,啥时能修完。
洋行垂下眼皮,有吭声。
人民一直有说话,他围着火堆转圈烘烤着身子,并不时地往火堆里添加着有些潮湿的树枝,弄得周围浓烟翻滚,呛得围坐四周的几个人直咳嗽。
洋行心烦意乱地嫌道,求求你安稳些吧!让火自己慢慢着不就行了么,越捣鼓越不爱冒火呢?
人民不再捅鼓火堆,却又坐不住,就在路边上溜达,远远看见茂林和雪娥结伴走,人民像遇见救星一般,急急地迎上去,他兴奋地说道,茂林哥,嫂子,你俩可回哩,快点帮着木琴嫂子想想办法吧!这样下去可咋行哦。
茂林瞥一眼锨镐推车陈横一地的工地,问道,咋啦!不是已经开工了么。
人民就把上午的情况讲说了一遍,这时,又有几个崽子围拢上,七嘴八舌地帮着人民把事情经过讲说得愈加详细,只有洋行依旧蹲坐在火堆旁动身。
茂林故作惊讶地道,这哪成哦,我在路上遇见木琴,她也说啥,就是让我下午领着人继续干呢?等我回家吃了饭,就立马过,看谁人敢阻拦工程,说罢,拽着雪娥急急地往家里赶去。
几个崽子又回到火堆旁,就就听洋行道,跟他讲又有啥用,要是他真的想帮木琴嫂子,咋非要赶在今儿第一天开工的日子去瞧病呀,恐怕他心里也一样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呢?
洋行的话,让几个涉世不深的崽子恍然大悟,都觉得洋行的话有道理,会不会茂林也是站在反对人一边的,并就此展开了狗咬狗般地争论。
人民说,不仅是茂林了,你们老李家也几个呢?其他人都是反对修路的嘞。
洋行嘲笑道,你爹也呢?是不是也反对修路哦。
人民辩解道,不会的,我爹一直赞同修路,还一再地给我嫂子打气,咋会反对呀。
洋行伸了个懒腰,说,那咋见他的影子呐。
人民的脸顿时红了,他不再搭腔,而是转身朝村子里一溜儿小跑而去,等他气喘吁吁地跑进自家院子,就见嫂子凤儿正与爹酸杏商量着什么?
人民进门就问酸杏道,爹,你咋去出工哦,村里有人在讲说你呢?
酸杏理人民,甚至连眼皮也抬一下,他依旧与风儿商量着工程上的事情。
娘见人民回了,便把他扯进了锅屋,催他赶快吃饭,说,饿了吧!人民说,村人都不去工地,我爹也不去,我嫂子和木琴嫂子干着急办法,这不是在拆自家的台嘛。
酸杏女人回道,可不敢这样讲你爹,他原本想去的,见村里有人鼓动村人不出工,就做几家人的工作去哩,也是刚刚回,饭还吃呢?
人民大感意外,说,爹现今儿还能做谁人的工作,还有哪家愿听爹的。
酸杏女人说,我也不知呢?想是去做咱门里人的工作吧!这些人还是愿意听你爹的。
人民心下有了底儿,他大口大口地扒拉完饭,撂下饭碗就往工地上奔,他不愿跟爹照面,很长时间以,酸杏的脾气变得越越犟,越越古怪,不管人民是好心还是歪心,冷不丁儿地就会被他熊上一顿,见了人民,酸杏就从有个好脸色。谁也有料到,下午的工地上会上演这么一出闹剧。
村人吃过午饭后,又都陆陆续续地回到了工地,比起上午,下午到工地的人明显地多了,包括贺姓家的大部分、宋姓家的一部分和李姓家的小部分,合起,也占了全村劳力的一半左右。
这时,酸杏也扛着一把铁锨了,他的到,在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有些人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什么?似乎酸杏的到,很出乎他们的意料,但是,仍然有见到茂林的影子,这让京儿们大感意外。
凤儿跟酸杏打了声招呼,说,爹哩,酸杏点点头,回道,哩,哩,说罢,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蹲了下,静候着开工干活。
因为茂林和振富都有到场,这开工的哨子便临时由凤儿吹了,哨子一响,村人立即投入到劳动中,工地上顿时响起了钎镐声和吆喝声,场面也立时热闹起。
刚刚干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村里就涌出一群人,走在前面的是振书和四季爷俩,后面跟着男女老少几十口子人,有人还挎着篮子,扛着桌子,一行人呼呼啦啦地到村口,径直穿过工地,进到旁边的祖林里,他们开始安放桌子,摆放供品,点燃烧纸,一副旁若无人的架势,立时,坟茔地里就有缕缕青烟冒了起,在潮湿凝重的空气里漫漶着,又缕缕流荡于凌乱荒凉的大小坟丘间。
这时,就有女人扯直了嗓门儿干嚎起,还一边数说着,是酸枣婆娘,她的嗓门儿响,嚎声亮,数说的声音清楚地钻进了在场人的耳朵里,她说,可怜的老祖宗哎,你在阴间里好好睁开你的大眼看着哦,都是谁人要挖你的命脉扒你的命门儿哟,你老儿为下的后代都变成了白眼狼,不想叫你老儿安静也就罢了,还要搅得全村人不得安宁呢?这些吃天刀的贼人哟,就得叫老天爷打响雷劈了下天火烧了,才能保得住村人平安无事呀。
她的声音刚落,立即引一片叫骂声,说看谁敢动祖林周遭一锨土,咱就跟他拼命呀,咱是为了全村人死的,是为集体利益死的,毛都讲哩,这么死,是重于泰山呢?
工地上的人停止了手中活计,全都愣愣地呆看着,像看一出从天而降的戏剧,酸枣婆娘的话重重击打在村人心坎上,弄得他们不知如何是好,关于修路与祖林之间的厉害冲突,村人大都知道一些,具体的也都说不上,但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这路线若要不更改,就要破坏了祖林风水,就会给村人以及村人的后代带不敢想像的灾祸,上午前施工的人们,大多不相信这样的鬼话,便义无反顾地了,下午赶的人,多数是些等待观望的中间派,见上午已经开工,也有人敢怎样,再加上酸杏一上午的劝说,也就随大流儿地了,眼见得现今儿的阵势,再加上祖林里传出诅咒叫骂的声音,心下先自惶愧,他们一个个都停住了手脚,有了后悔退却的意思。正这么愣怔的时辰,金莲也到了祖林边上,她穿着齐整整的衣服,梳着油光光的头,手里拿着条雪白的毛巾,招招摇摇地进了祖林,她对公爹振书说,咱得给先人磕头赔情呀,别叫先人们怪罪哩。
振书立即明白了金莲的意思,他招呼着随的人群退出祖林,到坡下工地上,带头跪下磕头作揖,一行人也都随着他跪在了工地上,磕头的磕头,作揖的作揖,好像刚刚铺展开的工地成了一大拜祭道场。
工地上的人都在看着凤儿,因为她是工地上的负责人,她不说话,谁也打谱动身干活。
凤儿冷眼旁观着振书们的举动,见他们已经彻底地撕下了脸皮,摆出了一副无赖相儿,火气也被激起了,她高声喊道,继续干活呀,有啥事我顶着呢?天塌不下,说罢,她率先抡起尖镐,在下跪的人身边干了起,溅飞的石粒土末便落在了跪着的人身上。
京儿几个崽子紧随其后,**跪着的人群里,他们有意抡圆了镐锨,溅起更多的石粒土末,全落到了跪拜着的人们头脸衣服上。
人群立刻骚乱起,有人就破口大骂,有人就要上前抢夺铁锨钎镐,酸枣婆娘还窜到凤儿跟前,用指尖点着凤儿的鼻子,大骂她不识好歹未安好心,这时,人群已经大乱,京儿和洋行几个崽子在与人推搡着,争夺着,并有了拳脚去的意思,眼见一场混战就要发生。
凤儿真是急了,她伸手把婶娘的手指一巴掌打开,说,你老儿趁早回去,这儿有你啥事,再要这么瞎搅合,丢脸丢腚的是你呢?
酸枣婆娘想到身为亲侄媳妇的凤儿,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自己下不台面,她顺势躺倒在地上,边打滚边哭喊道,了不得呀,亲侄媳妇都敢打婶娘哟,这是啥世道,我也脸活了,就让她打死我好哩,叫罢,她又匍匐到凤儿跟前,一把扯住凤儿的一只脚脖子,死死抱定不撒手,她的撒泼模样和尖声喊叫,越发加剧了工地上瞪眼攥拳的双方之间贴身冲突,工地上终于出现了对骂、撕扯、扭打的场面,拜祭道场又演变成群殴战场。
先是几个崽子跟拜祭的人对打,其他人本是远远地站着围观看热闹的,一见到自家娃崽儿跟人打了起,而且还是人少势弱,寡不敌众,堪堪就要吃亏,他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的,于是,不管是亲娘老子,还是亲戚门里的,均撸胳膊挽袖子地一齐上了阵,加入了一场稀里糊涂的群殴团战,工地上立时乱成了一锅粥,分不清谁人跟谁人是一伙儿的,到处传出叫骂怒吼的声音。
洋行想是打红了眼,他抡圆了锨把,在人群中四处游走,吓得两派人在忙活对手的同时,还得时时留神,不要叫洋行的铁锨把招呼到自家身上,于是,洋行的铁锨把轮到哪里,哪里就会闪出一块大大的空场,铁锨把的触及范围不断移动,撕扯叫骂的人群也便不时地移动躲闪着,从东挪到西,又从南挪到北,洋行又一时兴起,奔到祖林里,将供桌掀翻了个个儿,那些临时拼凑起的供品滚落了一地,汤汤水水的也洒了一地,京儿和人民见洋行动了真格的,自然不会怠慢,他俩又拿出当年到县城教训姚金方的帮凶架势,紧随其后,将掀翻了的桌子抬起,对着山石狠狠摔去,把振书家的饭桌子摔了个四仰八叉,仅剩了一条腿还连在破损的桌面上,但也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半残废。
谁也有注意到,酸杏是啥时站到了祖林与工地之间的高埂上,更有注意,他手里啥时攥着本是凤儿的上工哨子,他把哨子含进嘴里,使劲儿吹了几下,又厉声怒喝道,够哩,还都要你们的狗脸吧!就连吃屎的娃崽儿,也比你们强百倍呢?
人们听到了急促地哨子声和久违了的呵斥声,都不自觉地停住了手脚,此时,酸杏脸色紫黑,两只通红的眼珠子像要瞪出,一副要吃人肉喝人血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