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意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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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条线上的这种石头,明显不同于其他石块,呈现出白森森的色泽,圆润而晶莹,细密又酥脆,两石相击,能够磕碰出串串花火,但是,这种石头派不上多大用场,起不得石条,雕不得纹样,盖不得房,垒不得墙,錾不得磨,只能是废石一块,凡是石线之上的坡地,很难长出粗大的树木,就连地表上的野草也不见茂盛,更别提处于其上的庄稼了,村里一直把石线上的坡地划归在五级地上,是村里最次等的山坡地。

有不少崽子经常到这里,专意寻那些圆润晶莹的石子,捧回家放到水里,查看石子的色泽,自谓寻到了玉石,大人们大多嫌这种无用的石子碍手碍脚,便喝令弄出家门,崽子们虽是不舍,但碍于大人们连吵带骂地威胁恐吓,不得不把千辛万苦寻到的所谓玉石扔出院落,一旦又碰见好看的石子,便不由自主地再捧回家门,直到大人们又一次连喝带骂,再无奈地扔了出去。

这块田地,也算是福生家所有责任田中最差的一块了,几年,不管福生使出多大力气,追施多好的土肥,仍是年年刚刚能够收回粮食种子,有不少人家干脆放弃了耕种,任其荒芜废掉,福生却是视田如命,怎么也舍不得,他还自我安慰道,收成的米粮,怎么也比下的种子多,弃了,可惜了不是。

福生自恃料理农活的好手,便给自己多分了些陇畔,还与木琴紧邻,他的意思极为明显,就是要在关键时刻,好出手帮木琴一把,不至于让木琴落下得太远,终是揽下的活计太多,福生和木琴便被京儿仨人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俩人边割麦边拉扯,都有份好心情,很是融洽的样子。

杏仔当然比不过京儿的手脚快,就连叶儿也比不过,叶儿有京儿时时搭手相帮,自然不会落后,俩人便一直充当了先锋,远远地赶在了前面,这样,杏仔便介于京儿们和福生们之间,两边的说话声隐隐可闻,不知何时,背后就传了争辩声,是原本和和乐乐的福生和木琴俩人。

福生说话的声音渐渐高了起,语气也渐显急促,他道,不管咋讲,好歹他是杏仔的亲爹,也是咱自家人,咋就一点儿情面也不给留呐,弄得他见天儿灰头土脸的,连人事场也上不去哩。

木琴不让道,这能怪我么,你听村人都在背地里咋样讲说这事嘛,不这样处理清楚,往后得有多少人要跟着他学,这厂子还能办下去么,再说,给他调了岗位,就得脚踏实地地干好自己份内的事,怎能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连鬼影子也不见了,你以为厂子是咱自家的么,想干就干,一个不如意,就由着自己性子,连班都不上了,我要把他除名,既是对村人负责,也是对南京总厂负责呢?怎能怪我无情无义呀。

杏仔心里“咯噔”了几下,知道俩人正在讲说爹茂响的事,他已经有些日子有见到爹了。虽然知道茂响到底被扣了年终奖金,又被调整进了车间,但并不知道他一直去上班,更想不到的是,木琴要把他除名,从此被彻底地赶出这个红火的厂子,

杏仔已无心抢割麦子,他有意慢下,一心想听清楚俩人的争吵,关注着爹茂响最终的命运。

福生不服道,你也知晓的,他不到了走投无路的时辰,也不会巴巴地找我说情,再说哩,他要不是我亲弟,差了一层皮儿,我也不会打扰你的事呢?这不是办法嘛,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叫外人看着自家里闹生分窝里斗,让笑掉了大牙不讲,咱的脸面上也搁不住呀。

木琴堵他道,到底是厂子的发展重要,还是咱小家的利益重要,你要分清楚哦,不懂的话,就别在这儿装凶装大的,只要能把厂子运转好了,这脸面能值几个钱。

福生好像真的生气了,他撂下一句话,想咋样,你掂量着办,别把自家人都得罪净了,只剩了孤家寡人就好哦,说罢,福生不再帮衬她那份活计,而是自顾自地奋力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唰唰唰”地割下一片片麦子,赌气地向前尽力赶去,很快,他就把木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经过杏仔身边时,捎带着又把杏仔份内的几垄麦子收归在自己名下,等于无声地援助了尚在心神不定的杏仔。

杏仔心里泛出了些许凉气,与身边燥热的气息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极力装出啥事不知的模样,弓腰弯背,把脸深深埋进麦田里,一个劲儿地忙活着手中的活计,尖刺的麦芒肆意地滑扫着他的脸庞手臂,稚嫩的肌肤上便留下了一片红润润的印迹,他似乎感觉不到麦芒刷刺皮肤而引起的痒痛,头脑里一片混乱,不知自己是在替谁分神,他也能明白木琴的难处,也十分清楚茂响将面临的下场,但是,自己要是替木琴着想,就等于彻底遗弃了亲爹茂响,并为他的将出路担忧,要是替茂响报不平,就等于彻底背叛了视自己为己出的木琴,心下很是不忍。

正是在这样心神不定精力难以集中的当口儿,右手的镰刀顺着麦秸飞快地划向握麦的左手,一阵凉意滑过手臂,隐隐的疼痛感立时传遍全身,引得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手中的镰刀也随之跌落在地上,他的左手虎口上已然血肉模糊,有殷红的血涌出,顺着手掌滴落到干燥的地上。

刚刚赶过去的福生扭头惊道,咋哩,杏仔,割到手了么。

杏仔强忍住疼痛和惊惧,颤声回道,事呀,割破了一小点儿皮,不碍事呢?

福生还是不放心地走过,见杏仔的手掌上不停地向外冒着血,他吓得扔下了手中的镰刀,跑过去捏住了他的手腕,急切间却找不到绑扎伤口的布绳,这时,木琴也看到了杏仔的样子,她赶紧招呼远处的叶儿,问有有手帕啥儿的,几个人都奔过,叶儿就把兜里的手帕掏出,递给福生,福生赶紧把伤口紧紧地扎住了,连说道,得赶紧找国庆去,木琴扯着杏仔的胳膊就要往村子里走,却被杏仔努力挣脱掉了,

杏仔眼眶里虽是闪动着滚动欲滴的泪花,却还是尽量装出轻描淡写的样子,他道,事,就是破了一小点儿皮,我自己去就行哦,说罢,他又怕叫人看见自己要流泪,就一个急转身,慌慌张张地朝村里走去。

木琴见不过是割破了一道小口子,这种创伤在村内劳作时是常有的事,便有十分上紧。

福生还是不大放心地在背后一连声喊道,咋样,你一个人行不。

杏仔尽量轻松地高声回道,事,事哦,我去找国庆叔包一下,一小会儿也就回哩。

其实,杏仔的伤口真的不大,也并不严重,他所以紧张,仅是因为见到虎口上冒出了鲜红的血滴而害怕,他急匆匆地跑回村子,直奔了村卫生所,卫生所的大门上悬挂着一把陈旧的大铁锁,想是国庆也忙于收割自家的麦子去了,此时,因了伤口被手帕扎得紧,又被自己死死地捏住了,便自行止住了血,不再往外滴淌。

杏仔紧张的心情稍稍平复下,他正准备往地里赶,在路过商店门口时,恰被柱儿媳妇秀芳看到了,秀芳问是咋的了,杏仔已经彻底放松下,轻松地回道,叫镰割破了点儿皮,这就好了呢?秀芳不由分说地把杏仔拽到屋里,取出消炎粉敷在伤口上,又找出一块白纱布缠上,她还嘱咐道,千万别沾了水,要不就会发炎的,杏仔笑笑,赶紧朝北山坡的麦地奔去。

刚走到村北路口上,就迎头碰见茂响推着一车麦子颤悠悠地走,他正要把割下的麦子送到村北坡上的自家场院里。

自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以,原先那种大包干大锅饭的形制被彻底打破,不仅田地分包给了农户,就连用于收割农作物的场院也完全改变了原有模样,各家各户不再使用统一的集体场院,而是把集体场院全部翻耕成了田地,留作了村里的机动地,各家为了尽可能地扩大自家田地里的收益,就不敢占用一丁点儿耕地,他们纷纷发动自家劳力,亲自动手,在村东和村北那些不能生长任何庄稼的荒芜山坡上,重新开垦出一块块的平地,在上面覆上一层厚厚的黄泥头儿土,再用碾子一遍遍地碾轧,直到被碾轧出黄泥浆子,像一块块平滑的镜面般才罢手,这些个小场院,便是各家各户年年用于夏秋作物的晾、晒、碾、打之场所,因而,村子的北头和东头那些山石嶙峋杂草丛生的坡埂上,就杂乱无序地遍布着随地势而异的大大小小场院,平日里,一些场院里总是堆垛着一些麦秸豆梗之类的燃草,留作一年四季里生火做饭的燃料用。

茂响家的场院就在村北路口边上,离通往村北的小路只有几十米远,场院里已经堆着一些刚刚割下的新麦,正在炎热的阳光下暴晒着。

见到茂响过,杏仔自动闪到路旁,对他叫了声,爹,忙呐。

茂响见杏仔手上缠着纱布,吓了一跳,他立马放下车子,上前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咋哩,割着手了么,重不重呀。

杏仔毫不在乎地回道,啥,就割破了点儿皮,也就好哩,

茂响心疼地摸着他的虎口,又是问疼吧!又是担心掴着骨头有,这种从内心深处涌出的舔犊呵护之情,让杏仔心里热乎乎的,这个时候,他的眼前老是闪现着木琴和福生等人的嘴脸,似乎他们对自己的关切,远远抵不上亲爹茂响得浓烈,有了这么个感受,杏仔便觉老大的不是滋味儿,既怅怅然,又欣欣然,心里涌起一股似喜欲悲的冲动,他不再作声,一任茂响细心地询问察看,心里既舒坦,又惬意。

茂响还问道,就你一个人回的么,别人陪呀。

杏仔回道,要的,我叫,就一点儿小伤,包一下也就好了呢?

茂响随口道,哥嫂咋这样粗心呢?不管大小,到底是个伤口哦,也太不当一回事了吧!又道,我前天从山里端了个鸟窝,里面有几个雀蛋,像是正孵着的,就给你捡了回,让家里抱窝的老母鸡正孵着,你跟去瞧瞧好吧!说着,他热热地盯看着杏仔脸庞,眼睛里闪出了乞求与盼望的眼神。

此时,杏仔也有了希望继续与爹呆下去的欲望,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又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就是这含含蓄蓄地颔首点头,让茂响欣喜不尽,他把车子放在路旁,扯着杏仔向家中奔去,轻快的步子若崽子一般飘然欲飞。

进到院子里,茂响像安顿贵客般地把杏仔让进了堂屋里,都不知怎样招待他好了,他又是寻壶倒水,又是找果摸糖,忙乱得都不知先从哪儿下手了,杏仔安静地坐在杌子上,任凭他忙里忙外地招待自己,心里也是喜滋滋儿的。

直到茂响把能够寻出的好吃东西一股脑儿地摆满了八仙桌子,杏仔才问道,雀蛋呢?

茂响赶忙把杏仔引进锅屋的土炕里角,那儿放着一只盛满了陈年麦糠的筐子,上面趴着一只昂头警惕的老母鸡,茂响伸手把母鸡抱了出,手臂上被护窝的母鸡狠狠地啄了几口,皮肤上立时现出了几个红润的点子,茂响毫不在意地指给杏仔看一堆温热的鸡蛋里,埋藏着的几只雀蛋,说再有五、六天的时间,山雀也就出壳了,杏仔兴致勃勃地贪看了半晌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说,快让母鸡上去吧!别凉了窝儿晾了蛋。

回到堂屋,茂响一个劲儿地劝让杏仔吃这儿吃那儿,生怕冷落了他。

杏仔忽就想起刚才麦地里福生与木琴的争吵,他问道,爹,你不去厂子干活了呀。

茂响叹道,你大娘把我挤兑得这么可怜巴巴的,爹还咋能再去管事带工呀。

杏仔像个大人一般,对茂响认真地说道,你得去呀,原先是咱做得不对头,知错改了也就行哩,你要是不去干,叫厂子给开除了,不是越糟了么,今后,可咋过日子呀。

茂响狐疑地问道,咋哩,你听到厂子要开除我么,为啥儿。

杏仔不置可否地回道,不管是不是真要开除,你老也不去上班,时间长了,厂子还能平白无故地给咱养老么,迟早要这样做呢?

茂响半晌儿言语,他既为杏仔说出的这一大通儿大人话而深感意外,也为听到这么个坏消息而感到震惊,杏仔虽是有确认这个消息的真与假,他毕竟见天儿围着木琴过生活,就算木琴的口风再紧,也能无意中透露出许多内幕情况的,前些日子,他也曾找到过哥福生,让他替自己在木琴跟前多讲讲情,兴许还能躲过木琴的处罚,让她收回换岗的决定,当时,福生在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后,还是拍着胸脯保证道,我从叫你嫂在外事场上为难过,这回,就豁上脸皮不要哩,一定讲软乎了她,帮你度过这道难坎呀,但是,好几天都过去了,依然不见福生的回话,就此看,不仅免罚的事黄了,恐怕连吃饭的差事也要保不住了。

杏仔见茂响不说话,蠕动了几下嘴唇,又劝了几句,他说,你快点儿认个错吧!找大娘好好讲讲,兴许还能保住工作,要是再不认错,真让厂子给开除了,事体可就大哩,咱还得靠厂子挣钱吃饭呀。

本茂响肚子里已经憋起了一肚子气,咬牙切齿地暗恨木琴要往死里踹他,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但不能当着杏仔的面爆发出,还要死撑着维护这两年自己在杏仔心目中树立起的好形象,他勉强笑着对杏仔道,别担心爹,我肚里有数呢?爹走南闯北了这么多年,啥难事经见过,就这么点儿小事,啥儿哦,也就算是小菜一碟吧!

听到茂响这样说,又看到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杏仔终于放下心,他不再耽搁时间,起身就走,说,我得赶紧去割麦了呀,你家的麦要是割不完,也甭急,待我一有了空闲儿,就赶帮你。

听到杏仔的话,茂响心里一阵翻腾,眼眶里湿润润的,有泪花在眼眸间闪闪欲动,他望着杏仔的背影,语音略颤地喊道,割麦时悠着点儿劲,可不敢使狠了呢?也小心着伤手,万不敢叫凉水浸了呀。

说着,终是有几大滴泪珠子滚出了眼眶,缓缓滚过粗黑的面颊,滴落在汗津津的衣襟上,

这个夏天,天气异常地炎热,少雨水,多旱情。

整整一个雨季,大大小小的一共加起,也只有几场雨,且下得都不是很大,林木茂盛的山里尚且如此,山外的雨水更是少得可怜,大片大片的庄稼整日暴晒在烈日里,暴露在晴空下,全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片,了无生气,地里干燥得很,干硬的地面上龟裂出一圈套着一圈的裂纹,就连大小的沟渠里也是焦躁一片,只有东一墩西一撮的野草,苦熬在上晒下蒸的高温里,奄奄殆毙。

镇领导把发动群众抢水抗旱当作了全镇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全民动员,老少上阵,展开了一场抗旱救灾的全民战争,所有的工作基本暂停,全部为抗旱让路,所有机关干部全部被赶到了各个村庄,不分白天黑夜地组织村民抗旱,还有不少学校为此放了假,让学生崽子们回家抗旱救灾去了,于是,大多数村庄里,基本上已是十户九空,村外的田地里,却是人声鼎沸,白天人影憧憧,夜里则灯火通明。

据说,镇西南角上那座水库里的水,已被抽水机抽得差点儿就见了底,远近大小的沟塘河渠里早已经滴水不存了,只剩有青泥朝天,又被毒辣辣的太阳烤晒得变成了硬硬的瓦块一般模样,还有的村庄,人畜吃水都成了问,水井里的水,已被惶惶不安的人们不计后果地一气儿抽干,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再也泉不上水。

个别村子之间,村子里个别户之间,为了争抢水源,竟然大多出手,闹出了一个又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镇驻地北山一村和二村的人平日里欺行霸市地强横惯了,就合起伙欺负水库周边的村庄,想独霸了那点儿有限的水源,周边村庄里急红了眼的村人为了粮食和活命,豁出了老命地跟平日里狐假虎威的镇上人群体争斗,老实的庄稼人一旦上了劲儿,较了真儿,其势态的严重程度便大得吓人,不仅男女老少上了阵,家家户户的锄头锨镐土炮菜刀也跟着上了阵,伤了人,流了血,还差点儿闹出了人命官司,好在镇派出所的人及时赶到,又是朝天鸣枪,又是四处逮人,总算勉强把局面控制住了。

从此,镇派出所里的几个毛人见天儿就到水源严重紧缺的地方转悠巡察,紧张得大气不敢喘,若是因挣水闹将起,你的人又能怎样处置,只得把人逮到派出所里,关上一天半宿的,再黑唬着驴脸教训上一通儿,随后就得放人,一,这种因抢水而发生的争强斗狠,是很难查证出青红皂白你对我错的,谁也不是闲着事故意违法寻事闹事的;二,你派出所也是吃人粮食办人事的地方,怎会忍心把人扣住不放,眼睁睁地看着地里的庄稼旱死家里的人渴死吗?当然不能这样做,就是要维护社会治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那么,此时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都受到了严重威胁,怎么办,赶紧放人呗,就让他们为了争抢那点儿比花生油还要金贵的水,继续争强斗狠,随后,再逮人,再教训,再放人,如此这般,循环反复,连轴转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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