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三下午,武当山紫霄宫【*】纯阳殿里,两名身穿皂袍、仙风道骨的老人家正围着一秤棋盘,一人持羽扇、一人执拂尘,焚香对弈。
外面又有一名中年道士放轻脚步迈进来,站在二人一侧,朝棋盘仔细观瞧。却见黑白二字在中盘交错,双方各有大龙受困,杀得是难解难分。不过二人闭目对坐,都未提走无气死子,似乎是在下半盲棋,比拼记忆。
俄顷,羽扇老人道:“该贤弟落子了。”
拂尘老者右手摸进棋篓,捻出一粒白子,朝棋盘上某一点位“啪”地一放,而后微睁开眼稍稍一瞥,欣然笑道:“五星连珠,兄长输了。”
旁观的道士咳嗽一声,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奶奶的,搞半天你俩在下五子棋啊!
羽扇老人听见咳嗽声,转头一瞧,见有人在旁,说道:“哟,原来是杨道长。方才我们二人沉于对弈,没有注意到你,还望见谅。”
把五子棋当围棋看的道士,正是青城派少阳门掌门杨尚云杨道长,前几天青城派说要和其他道观进行学术交流活动,掌派人便将杨尚云派来武当。那时节武当山上只有松散的十几处道观,还未形成具体的门派,各方面素质都逊色于青城派,所以杨尚云来紫霄宫,还是很受欢迎的。
至于坐着的两位,手执拂尘的是紫霄宫的宫主通广道人袁处坚,世寿五十。而羽扇老人,乃是八卦庄乾庄庄主,同时也是潇湘社的副社,诸葛玄元。诸葛玄元乃武侯诸葛亮的第二十二世孙,同时亦是坤庄庄主诸葛策在宗族中的叔叔。他与袁处坚是多年好友,加上又比袁处坚稍长一岁,所以他称对方为贤弟。
杨尚云顺了顺气,道:“两位真是逍遥,贫道听说诸葛庄主再过三天还有要务,居然也不着急赶路。”
诸葛玄元无所谓道:“反正荆州离这儿也不远,来匹快马,今晚启程,初五就能赶到。在此之前,老夫还想多领教领教袁道长的棋艺呢。”袁处坚一边将棋子往棋篓里收拾,一边称笑道:“兄长总是喜欢卡时间,还老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愚弟修道修了几十年,也远远达不到兄长的境界呀。”“哪里哪里,贤弟过誉了。”诸葛玄元拿着羽扇扇扇风,看着缭绕的熏香被搅得卷出弧圈,觉得心悦神颐,甚为有趣。
待袁处坚收拾干净棋盘,和诸葛玄元二人打算再对弈一局之时,杨尚云问:“贫道来紫霄宫也有数日,见到诸葛庄主,方知八卦庄乾庄隐匿在武当山山峦之中。却不知为何其余七庄均在各州府,唯独乾庄非要设在山里呢?”
诸葛玄元在天元落子(还是五子棋),同时说道:“杨道长有所不知。有一段时间,我八卦庄曾一度打破祖宗规矩,非但不将各庄分设在不同州府,甚至还一块聚居在江陵。可是在三十多年前,朝廷禁止民间在未经官府许可的情况下私自成立社团帮派,我八卦庄曾遭大劫,险些彻底覆亡。所以先族长才决定重新将八庄分开,而且乾庄作为八庄之首,更要注重安全和保密,所以到我当族长的时候,就干脆搬进武当山,和道观相邻,既清净又宁静。”也正是这一决定,才让诸葛玄元认识了通广道人袁处坚。
杨尚云思量道:“既清净又宁静,倒也真是那么回事。就是分庄之间联系还方便吗?”
诸葛玄元这边已经和袁处坚下了十几手了,他捻着棋子,似有些奇怪道:“分庄自然是用信鸽联系,两只翅膀的玩意,你说快不快?不过杨道长,您怎么对我八卦庄的事情如此关心?”杨尚云道:“还不是好奇嘛。你们这几大家族的人,都不知藏在哪儿,也不知成天到底在干嘛。”
诸葛玄元道:“还能干嘛?除了吃喝拉撒,无非就是做做学问,研究研究奇门罢了。”说完,他落下一子,紧接着就发觉下错,又输了一局,不免摇头叹气。
袁处坚随口道:“往日兄长还能胜个几手,今日棋艺怎么如此拙劣?”
诸葛玄元道:“我也奇怪,像刚才那一手,分明是可以赢的——容我算算,最近是不是命犯煞星,影响了我的棋艺。”说罢诸葛玄元掐指细算起来。
杨尚云都觉得新鲜,从没听说过煞星会放着大事不干,非要去干搅和别人下棋这么掉价的事情。
正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小道,小道抱着只鸽子道:“诸葛庄主,您的回信到了。”
诸葛玄元便停下卜算,接过那只左腿上绑着蓝红白相间的丝带绑腿的白鸽,取出信筒中的字条,字条上是巽庄的回信,就俩字:了然。
“真是惜字如金呐。”诸葛玄元咂咂嘴,又把鸽子递给小道:“放笼子里吧。”
被这么一打岔,诸葛玄元的下棋兴致减退了不少,于是干脆和袁处坚、杨尚云坐下来好好扯闲天。散人的生活嘛,就是这么任性。
不知怎么,三人从东边山脚下哪个村子村头面条更好吃,聊到了西边的神农架。
“听说林子里有野人,是真的不是?”杨尚云问。
袁处坚答道:“我们哥俩反正在这儿住了二十多年了,也没瞧见过一回。”
诸葛玄元又说:“兴许是没进到里边,在外面当然瞧不见。”
杨尚云问:“不过我记得听谁说过,神农架当中有神异,是真的不是?”
诸葛玄元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兴许是真的吧。”
杨尚云又说:“话是这么说。我青城派天师洞(就是哪个专门负责倒腾违禁品的黑市)曾经收过一只奇怪的水玉球,仿佛有占卜未来、回溯过去的法力。巧的是师祖把这样东西赏赐给了我,二位不妨瞧瞧。”说着,杨尚云从怀里掏出一枚一只手刚好能完全握住的透明水玉球,放在棋盘中心。
袁处坚看了看,嗤之以鼻:“占卜未来、回溯过去?你净瞎吹吧,我看这玩意也没啥特别的,走街串巷的小货郎都有得卖,上次我下山那个小货郎跟我要五十文我嫌贵就没买。”
袁处坚把杨尚云的宝贝说的一文钱不值(至少不值五十文)。可诸葛玄元看着水玉球,愈发觉得奇怪:咦——这东西怎么和巽庄的镇庄之宝玲珑心那么相似?诸葛玄元因为是潇湘社的副社,经常和同在社里有职务的其他八卦庄人员碰面,所以玲珑心也亲眼见过不少回。他现在觉得杨尚云掏出来的玩意和自己记忆中的玲珑心相差无几,着实奇怪。如果说这东西是和玲珑心一块儿拿车床车出来的,他委实不信,毕竟玲珑心的奥妙他是见识过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杨尚云的宝贝最初还真的是和玲珑心一块儿“车”出来的。
杨尚云问:“怎么,诸葛庄主难道看出什么端倪来了?”诸葛玄元摇头:“没有。”杨尚云笑道:“我看诸葛庄主如此出神,还以为你透过这颗水玉球看见什么呢。”诸葛玄元不屑道:“一颗三四十文的破珠子,杨道长还当个宝。”
杨尚云道:“诸葛庄主不信这是宝贝?贫道受赠将其随身携带之后,每每卜算,总是能准确无误,预测未来就好像跟看见一样真实。其实在两个月以前,我就通过它预料到自己会被师祖派来武当。”
袁处坚嘲笑道:“吹,使劲吹。我也可以说我早就预料到今天会坐在纯阳殿里听杨道长吹牛皮。”诸葛玄元也附和:“既然这东西如此神奇,那你不妨现场用一下给我们见识见识。不要你算什么家国大事的,你就算算,我和袁道长今天晚饭吃什么?”
“啊?”
“啊什么啊,奇门之术就是讲究万事万物皆可测算,让你给我们算个晚饭又怎么了?”
“呃——好吧。”杨尚云将水玉球拿起,托在左手掌心,同时盘腿端坐,闭目沉思,竖起右手默算片刻,之后缓缓睁开眼睛,说出了他卜算的结果:“二位道长今天晚饭可能差点,吃的是山里的蘑菇和野果。”
“蘑菇和野果?怎么算的?”袁处坚问。
杨尚云答:“其实也不是算的,是方才沉思之际,它在我的脑海中用影像告诉我的。”
“真是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袁处坚依然表示深切的怀疑:“你说我今晚只能吃山里的蘑菇和野果?嘿嘿,我现在就打你的脸——徒儿,把今天中午剩的饭菜赶紧热一下,为师现在便要用晚膳!”
吩咐了徒弟,袁处坚用得意的微笑反击杨尚云:瞧见没,我晚饭吃的是粮食和素菜。
杨尚云只得无奈地摇头。
稍后,两名小道士端着放有饭菜的托盘正要进门,一个慌里慌张的徒弟闯进来,正巧撞翻了托盘,饭菜撒了一地。
袁处坚急了,大声呵斥:“嘿,你——为师这儿打着赌呢!”
那徒弟顾不上道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兵——有兵来了!”
【*】武当山紫霄宫:始建于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明永乐年间扩建,才有今日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