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老人们都记得,从徽宗朝开始,气候就异常寒冷了,只有夏天能暖和一些。如今已是早春,临安城却还裹上了棉被,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城西外一处校场里,几名轮到班的禁军扫着雪,清理门口。都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帮禁军,也和他们的前辈一样,发扬了缩在营房里推骨牌玩骰子的优良传统,根本不可能每日勤练。禁军教头按级别也就比兵丁们略高一点,根本管不动这帮军爷,他来这儿撩开帘子朝里面看了一眼,见无异状就也回去喝酒了。
然而,不和谐的集合鼓声在这时响起了。
“直娘贼,谁在外面乱敲?”一名禁军队将反盖好骨牌,叫人出去瞅瞅。
出去看的人很快回来了,他慌里慌张,对弟兄们道:“赶紧穿戴好出去吧,看样子来了个不好对付的。”
“再不好对付还能比上一任都监难对付?”那队将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倒是很老实,将骨牌一股脑收在木匣里,塞在床底放好,带着自己的一众军兵弟兄出门去了。
这帮衣冠不整的禁军从营房里出来,排好队来到了校场,现在他们算是体会到“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了。
按照过去的流程,禁军们排好了队,应当先由各营正将清点人数,等确认无误后,再由禁军教头领着操练。过程无外乎先从活动筋骨开始,之后是练习兵器、演练阵法。
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来的不是教头,而是名穿着裹袍半甲披膊,雄迈英伟的将军。
那将军把两手往后一背,朗声对众军说:“本官乃是武功大夫、皇城司都统制兼侍卫马司统领毕再遇,今日奉朝廷之命,特来陪同韩大人检视禁军,选拔有能之士。”他说完话,韩侂胄韩大人才现出身来。
众军看见,那位韩大人比这武官矮半个头,但总感觉气场上比毕再遇更加逼人。
毕再遇将韩侂胄恭恭敬敬请到前面,俯身殷勤道:“韩大人,末将平日也不掌兵,所以对禁军情况并不了解,今天也是刚刚——”
“无妨无妨。”宋代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很正常,韩侂胄也理解,宽慰他一句后说:“毕将军虽不掌兵,但在侍卫马司长年任职,自然懂得挑选材官。今日主要还是看你挑人,我在旁陪同就可。”
毕再遇诚惶诚恐道:“韩大人陪同,可不敢当哟,折煞末将了!”
韩侂胄道:“闲话少说,挑人吧。”
如今浮云蔽日,朝中官家、宗室、经世三派的部分有识之士开始放下成见,进行合作。党派再怎么斗,不能把国家给斗没了,这是三派人的共识。因而他们当中的代表人物,诸如宗室派的赵汝愚,官家派的杜行之商议决定,首先要解决的无疑是影响最严重的事情——军社纷争。故而他们决定让皇城司下属特军烈风令重组当年的四大营,并折衷选择让经世派的人进行指挥,挑来挑去,他们选中的便是韩侂胄。
军辖五营,营辖五都,每都五百人。烈风令过去除却从殿前军挑选的数百军兵外,还从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上四军挑选优秀人员,组建过相应名称的四大营,用于奔赴各地,平定江湖纷争,只不过后来孝宗继位,烈风令连同四大营都被高宗太上皇给撤销了。而现在由于没有皇帝本人的授意,四大营自然没法从最精锐的上四军里挑人,只能偷摸着来次一等的兵营选拔。
韩侂胄、毕再遇由各营正将的指引,在队列中穿行,像检验货物成色一样验看各排军兵。
几人走到一列,一名正将踹了一个禁军一脚,喝道:“你还是个队将呢,连头盔都不会戴了吗?”那队将的头盔震落,他不紧不慢将其捡起,再度往脑袋上随便一耷拉,舌尖舔着犬齿歪头瞧着眼前的正将,目光中颇具挑衅意味。这正将恼火,却也没有更多的发作,因为前些日子打牌耍钱,他输了这队将十几两银子还没还上。
韩侂胄正好在旁边,他走过来亲自伸手替那队将把头盔理正了,只冲队将一瞥,一双铁面判官似的眼睛就看得对方如堕冰窟。
“大人……”队将微微低头不敢直视,他只觉两手瑟瑟发抖,必须紧贴两腿绷住了才能停止颤动。
“低头干什么?”韩侂胄问他,顺便也就朝下看了看。很不巧,他发现这队将两脚间的地面上有一块黑色长方形物件,上面还有几个白色圆点。韩侂胄顺手捡起来,吹去物件上的浮灰和雪花,问队将:“这是何物?”
队将咽了口唾沫,没敢回答。
正将瞧见,忙打掩护道:“兴许是哪件乌锤甲上破损缺失的一块,小的这就丢簸箕里。”说着,他伸手就要拿那块物件。韩侂胄抬手避开,说:“我问他,问你了吗?”正将只得赶紧缩回手,颔首肃立。
韩侂胄又捏着那东西问队将:“这是何物?”
有了上司的说辞,队将也就顺嘴说道:“这……兴许就是甲胄上掉下来的一块,正好小人站在这儿了。”
“喔——”韩侂胄听罢,冲随行而来的另一名武官招招手,示意让他过来。可巧,那武官穿的正是黑底金边的乌锤甲。韩侂胄叫武官到跟前来,将手中物品和甲片比对了一番,微微皱眉,问方才答话的队将:“这块甲片好像有点厚了吧?而且没孔啊。”
“呃……”队将喉咙里像是有口陈年老痰,上上下下卡的他说不出话来。
“到底是什么?”韩侂胄忽然暴喝,吓得周围一圈人都身躯一颤。
“骨牌!”队将的舌头终于捋直了,这下答得倒利索。
韩侂胄微微点头,冷冰冰地说:“我大宋刑统有律,凡在京城赌博者一律处斩,凡隐匿赌徒不报者与之同罪。你说说,你该当何罪啊?”
“啊——”队将无力地哀叫一声,吧唧就跪下了。
“还有你——”韩侂胄又看看那正将。
“啊——”正将也无力地哀叫一声,吧唧跪下了。
两人一人抱着韩侂胄的一条腿,痛哭流涕,恳求大人恕罪。
韩侂胄被拽得烦了,踹开一人,叫随从再拉开另一人,而后对他们说:“本官可以恕罪——”顿也不顿后半句便出口:“但刑统不能恕罪——军法处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