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亭内三人看见一名红衣胜火的端庄女子拾阶而上,向亭子走近。辛弃疾看清来人,叫了声“林师妹”。
“师兄好惬意啊。”被换做林师妹的女子调侃一句。
辛弃疾介绍,这女子乃是他的同门师妹,名叫林俪,也是山东人,随他一块南归的。
林俪道:“师兄在此起炉烧烤,也不管城里的事了。”辛弃疾道:“哪里,只是今日一时兴起,才出来狩猎。对了,师妹找我是有事情?”林俪道:“师侄们在城里喝酒的时候,和别人发生矛盾,都被打伤了。”辛弃疾注意到那个“都”字,不免问道:“师侄们可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究竟是何人能将他们全部打伤?”林俪道:“我来寻师兄,就是找你帮忙的。打伤师侄们的那个人现在应该还在酒庄,快随我过去吧。”
“那个人?是一个人?”辛弃疾更加惊讶了,他二话不说,立刻出亭子上马,向林俪伸手道:“上来吧。”
林俪像是有些不情愿,她只是指了指山脚下:“我骑马来的。”她了解辛弃疾,知道这个师兄是个多情种子,看见才色双全的女子就爱。鉴于师兄已经成家,她自己又有情郎,为免遭人说闲话,她不想和师兄有太多的近距离接触。
师兄妹二人准备走时,亭子里沈天扬起身道:“不知何人打伤了二位的师侄们,可否让沈某随你们一同去见识见识?”
辛弃疾道:“好啊,可你们父女步行,赶得上我们吗?”
沈天扬只是将手指放入口中,吹了声哨。哨音过后,马蹄声起,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匹色如霜纨,唯四蹄俱黑,额上有一块胭脂色椭圆印的骏马。
辛弃疾懂马,通过马的眼睛和口鼻看出来,这是一匹足有二十岁的老马,但想不到二十岁龄了,还如此雄俊健硕。他不免问沈天扬:“前辈的马是什么马?”
“此马通人性,知阴阳,纵使放之野外,亦能闻哨声寻到主人,所我叫它‘通灵骕骦’。”沈天扬旋即上马,把女儿沈若妍搂在身前,对两师兄妹道:“二位,请前行吧。”
三匹马、四个人,当然还有一鹰一犬,下了北固山,踏雪而行,直往京口县城而去。
此刻,宋金连锁酒店悦来客栈京口店里,乃是一片狼藉,一个邋遢的醉汉躺在桌子上,半睡半醒,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挽着一人脖子,两只脚下还各踩着一人,其他还有另外三个少年,胳膊腿脱臼,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中午时分,辛弃疾和林俪赶到,未进门就有一个少年迎上来道:“师伯、师叔,你们可算来了!”
“其他人呢?”林俪问。
“都在里面呢。”
辛弃疾迈步进去,映入眼帘的就是师侄们的狼狈相。他火冒三丈,吼道:“之前是谁伤人,还不站出来?”
“站不起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传入耳朵。
辛弃疾循声看去,见到躺在桌上的那个中年醉汉。“原来就是你打人,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教训你!”他刚要出手,沈天扬却连忙阻拦:“慢着慢着,我看此人有些眼熟。”说完,沈天扬走上前去,扶起被醉汉踩着的两名少年,贴到醉汉面前,仔细端详。
“啊——二哥,是你么?”
“呣——你是谁啊?”醉汉努力睁开红肿的眼,定睛观瞧,待看清来人的脸,顿时酒醒。“老三!”仅仅清醒片刻,醉汉就陷入了癫狂。他握住沈天扬的手,不知是哭还是笑:“哈哈,我报仇了,我报仇了——”
沈天扬被醉汉的疯狂模样吓到了,想抽出手来。但醉汉紧紧握着,连连说着:“杀光了,杀光了,我把他们全杀了,我把他们全杀了!不论老幼,不论男女,全杀了,全杀了……”
面对着义兄透着狂喜的眼神,沈天扬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甚至感觉找到义兄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大仇得报,二哥应当开心才是,为何在此借酒浇愁,还惹是生非呢?”
“是的,我大仇得报了,活着也是一种负担了。”报完了仇,张天锋只觉得空虚无比,这就是先前被仇恨啃噬、占据满内心后产生的恶果,一旦此前那充斥内心的仇恨消弭,心灵只剩下空壳,人也就没了生趣。
“不,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值得留恋。”沈天扬反驳,接着他忽然神色凝重,对张天锋轻声耳语:
“二哥,明年的冬天,记得带妍儿去寻找能在雪中开放的花朵。”
“什么——”
张天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沈天扬强调道:“二哥千万记住。”
张天锋瞥了眼正在和辛弃疾师兄妹的师侄聊天的沈若妍。他猛然意识到,虽然他报了仇,但他们这帮人的危机并未过去,相反,随着宋金战事的了结,朝廷又有余力让烈风令的眼睛搜寻他们。张天锋的手握得更紧了:“好,我一定会牢牢记住。我待她,必定如待亲女。”沈天扬表情舒展开来:“二哥答应,我就放心了。”
张天锋不知道的是,义弟沈天扬只是托付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却有一个秘密从未向他提起过。
几天后,辛弃疾同沈天扬切磋一番,停下来擦擦汗,顺口问道:“前辈剑术超群,可有弟子?”沈天扬却道:“没有弟子,只是家传。”辛弃疾问:“家传?可前辈只有女儿,往后不怕断了?”沈天扬笑而不语,可他的笑容显然不是那种豁达的笑。辛弃疾看出端倪,问出惊人一句:“难道前辈是有儿子的?”
沈天扬仿佛回忆起了一些美好的事情,但须臾之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唯有惆怅。“我有一子,但因为夫人善妒,不敢与之相认。更何况,我根本就不知道去哪里与他相认。”
辛弃疾眉头一皱:“前辈仅仅是因为夫人的缘故不敢和自己儿子相认吗?”他是义军首领,麾下耳目众多,那些手下早已帮他打探清楚了沈天扬等人的底细,他知道沈天扬其实是昔日鄂州剑社的社主,如今剑社虽然破败,但不敢说完全覆灭,起码还有许多隐藏的财富和人手。
沈天扬尴尬一笑,而后远眺白雪皑皑的北固山,有意无意地说了句话:“如果我的儿子有一天知道了他自己的身份,会不会恨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