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秦锐感慨月夜宁静,凡尘渺小的时候,平重衡却说了个“不”字,而他的语气表明,他现在显然不是要与秦锐探讨哲学,他说的是现实意义上的不宁静,简而言之——有不速之客。
“是找你的。”
平重衡说完,一枚飞镖就钉在了秦如风扶着的小树树干上。
飞镖并没有带着什么字条,因为掷飞镖的人了解秦锐,知道他是聪明人,自然能明白个中含义,花工夫写字条纯粹是浪费时间。
秦锐拔下形如短剑的锋利飞镖,不加思索,便立刻朝飞镖掷来的方向跑去。一个黑影在树杈间倏乎闪过,他随即追了过去。黑影在月下腾挪跃动,眨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足足百步远。秦如风紧跟在后,一直追逐了半里地,累得气喘。直到身后大队的营地篝火变成了点点豆光,那黑影方才停下,轻盈地落在地面,转过身来,显出了一副黄铜鬼面具。
秦如风皱皱眉,黄铜鬼面,还有如此上乘轻功的,应当是那名男子,暴雪坊总坊点检——
“贲星?”
“无影,你好大的胆子!”贲星普普通通的中音透过面具传出来,平添了几分深邃厚重感。
“我已经不是无影了。”
“你还有脸说。你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就出卖了整个两浙西路分坊的人!你以为那样就完了吗?”贲星音调提高了四度,显然很是愤怒。“若不是婴灵姐弟从被流放之地侥幸逃脱,到总坊通报了这件事,恐怕总坊主至今还蒙在鼓里呢!”
秦锐一直以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由于暴雪坊中人做事干净利落,大理寺掌握的证据不足,只能处死少数几个点检,其他人多是处以流刑。而凭暴雪坊这些人的通天本领,难保不会走脱几个。而婴灵姐弟,又是靠着先天优势,扮作讨饭的母子,骗过守卫,得以脱身。
贲星指着秦锐的鼻子道:“无影,其实我很想现在就杀了你。但总坊主有令,叫我带你回去,你若是随我前去襄阳面见总坊主,诚心悔过,总坊主仁慈,或许还能给你一条生路。若你冥顽不化,我暴雪坊如何对待仇敌,你应该是知道的。”
秦锐唾弃道:“你们暴雪坊的这帮人,为了钱无端杀戮。秦某早就想和你们划清界限了!”
贲星冷笑道:“呵呵,难道你没有为了钱杀过人吗?你杀的人还少了吗?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还有资格和我们划清界限?不要以为自己接受过一个疯和尚的点化,两只手就比别人的干净!”
想不到秦锐却道:“你错了,我从来没有为钱杀过人。至于其他的,我只能告诉你,纵情戏耍,非丧志之行,流连声色,亦无浪荡之心。”
“哟哟,还拽起文来了,”贲星啧啧称赞,“我差点忘了,无影大人可是状元丞相秦忠献的曾孙。”而这句话戳到了秦锐的痛处。
其实所谓秦桧的后人,跟秦桧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因为夫人王氏的凶悍霸道,秦桧真正的儿子被迫养在别人家,还改了姓。而秦熺其实是王氏哥哥王唤的子,往后的那么些个秦氏子孙,实际上都是老王家的。原本就没什么实质上的关系,还老因此被人嘲讽辱骂,秦锐也觉得很冤,但谁叫他担了秦桧曾孙的名头呢。
秦锐叱道:“休要说那些无关的。我且问你,你是如何找到此间来的?”
“啧啧。”贲星扺掌笑道:“我还当无影大人脱离组织三年,思维早已退步了,原来还记得问我这个问题。我理解你的困惑,然而我不能告诉你问题的答案,除非你同我去襄阳面见总坊主。”
“那我要是不肯呢?”
“无影大人若是不愿意,恕兄弟我不顾及往昔情义了。”贲星说着,两手摸向了腰间的飞镖袋。秦锐也缓缓拔出太刀,摆成中段架势。贲星抽出一枚飞镖,在手里丢着玩,颇感兴趣地问道:“哟,去了趟日本,还学会了新招数?”而秦锐毫无说笑的心情,若不是夜色深沉,他满脑门的汗必会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紧张来。
“那就让我见识见识吧。”说罢,贲星手中的飞镖倏乎就到达了秦锐身前。
借助月光的反射,秦锐眼疾手快,赶紧用刀脊打飞那枚飞镖。然而接下一击的秦锐毫无轻松的感觉,反倒觉得更加紧张了。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看见从贲星手里投射出的飞行中的暗器。他明白,这不过是开胃小菜。
很快,贲星接连掷出三枚飞镖,每一枚都朝着秦锐的心脏部位飞去,在空中短暂地连成了一条线。秦锐挡开第一镖后,由于手臂动作后的姿势原因,门户大开,来不及再挡接下来的攻击,他只能眼瞅着第二枚飞镖即将刺进胸膛。
“当”,第三枚飞镖撞在第二枚的尾部,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然后两枚飞镖就同时落在了地上。
秦锐早已汗流接踵,他急促地喘息,才勉强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
三枚飞镖接连掷出,犹如射术高超的弓手三箭连珠,而且三次投掷的力度还不同,把握得相当精准,没有二十年的功夫绝不可能做到。
贲星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想逼迫秦锐主动缴械,跟他一同去往襄阳总坊。
“念在你我二人曾经同生共死过的份上,我让你两招,若你再不弃械投降,下一招,我可就不会再顾念情义了。”
秦锐果然骨硬,不肯折腰,依旧咬牙切齿道:“我同你,根本没有任何情义。”
贲星听完稍稍一愣,而后不说二话,甩手投来一枚飞镖。秦锐根本看不清飞镖的运动轨迹,只能凭直觉躲闪,却想不到恰好被打中右肋,飞镖深深插入皮肉,令他一下子失了半边身躯的力气。贲星放下抬着的握有一枚飞镖的右手,道:“你以为我是右手掷镖,故而往自己的右边闪避,却没料到我其实是用左手投掷的吧?”
秦锐忍着疼强颜笑道:“你是暴雪坊中用暗器的顶尖高手,即便不使障眼法我也躲不开,你何必非要多此一举呢?”
贲星道:“我只是保险起见。”
秦锐忍痛拔出飞镖,一手捂住伤口,一手拿起飞镖,看看上面的颜色。
“放心,我从不在自己的暗器上淬毒——”贲星话没说完,忽将脸往旁边一让,而后又抓着右手腕抬到面前,看见掌上赫然插了一枚飞镖。
“我也是保险起见。”秦锐此刻两手皆是张开的姿态,他赌一把贲星忘记了最初过来找自己时,投在树干上的那枚镖,耍了回诈。
“不错、不错。”贲星称赞完,旋即转身逃跑。他知道自己单凭一只手投掷暗器确能击败秦锐,只不过右手的痛感会影响发挥,另外秦锐的帮手刚刚赶来,他没有十足的把握同时干掉两人,故而不再出手。
平重衡赶到现场,扶着受伤的秦锐,关切地问候伤情,见他只是皮肉伤,稍稍放心,而后又道:“刺客已经逃遁,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给你医治伤口。”秦锐却摇头道:“不,我要抓住他,问出藏在我们大队当中通风报信的人是谁。”平重衡反对道:“不可,你现在有伤在身,如何抓住一个身手那样敏捷的人?而且你若追他,脱离了大队,被怀疑的人可就是你了呀。”秦锐执意道:“如果不尽快查出卧底,整个万羽堂都将陷入危险的境地。即便是被怀疑也只是一时的,只要清理掉内鬼,我自然能恢复清白。还请公子回去告诉总堂主他们此间发生的事,就说秦某不日便会归队。”
平重衡思量稍许,忽道:“那还不如让我去追刺客。我原本来自异国他乡,和宋国的各个势力毫无瓜葛,想必即便我脱队半年,众头领也不会怀疑我的。”
“可是暴雪坊的手段阴狠毒辣,都是下三滥的招数……”秦锐断不放心让平重衡独自一人涉险。
“我又不是没见识过。”平重衡微微笑道。当初平家三十六物见,皆为隐夜无常,暗中索命,本阵之中取大将首级如探囊取物,令木曾义仲【*】谈之色变、源家武士惶惶不可终日。除了平家公卿外,很少有人知道,他们其实全是暴雪坊的点检与职人。
既然如此,秦锐也无法反对,他默许地点了下头。
“那好,你速速告诉我,你要追的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
“公子静听,在下所言,还请牢牢记住,他最擅暗器……”
秦锐讲完,最后反复叮嘱:“公子能够活捉此人最好,万一抓不到,千万谨记,公子一定要以保全自己为先。”
平重衡点头答应,将这些话铭记于心,随后也不多言,一转身便消失在了月夜中。
【*】木曾义仲(1154-1184),日本平安时代末期著名的武将,通称源木曾左马头义仲,出身名门河内源氏,为源义贤次子,是源赖朝及源义经的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