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韩侂胄四人那日离了带湖新居后,颇觉辛弃疾不好相处,当前朝廷内能和他匹敌的估计就只有嘴不把门、想喷就喷的杨万里了。
韩侂胄几人反正比较闲,他们离开上饶后直接回了临安,想起来过去的上司指挥陈文溙最近几年一直比较抑郁,故而去了他的宅邸拜访一番。待到了陈宅,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陈文溙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逗犬,完全看不出他因为上次被属下利用、抢了功劳晋升到自己之上的事情而有半点郁结。
季宏俶首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别数载,陈指挥最近安康否?”陈文溙见是原来的下级,喝止吠叫的黄犬,对季宏俶笑道:“那么客气做什么,我现在又不是你的上司。来来,进屋坐。”季宏俶试探着问:“指挥家里还有旁人吗?”陈文溙见他这么问,猜他们一行前来是有秘事要谈,便压低声音道:“家父正在卧房休息,你们有何事要讲,尽量小声千万不要喧哗。”
“溙儿,何事需要这般鬼鬼祟祟,躲在墙角窃窃私语啊?”屋子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陈文溙惊讶道:“爹,您这么快就醒了?”
“家父脾气比较差,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对季宏俶等悄声致歉完,然后摆出一张笑脸,对一位刚刚现身的瘦小老头躬身行礼道:“父亲安康。”
“不用你咒我。”那瘦小的老头便是陈文溙的父亲陈靖绝。他小小的眼睛里透出长年特务生涯培养出来的机警。陈靖绝扫了韩侂胄和季宏俶一眼,道:“你二人原先也曾在皇城司任过职吧?”
韩侂胄和季宏俶面面相觑,颇感吃惊,心想这老头早已致仕,在家深居简出多年,是怎么知道他们曾进过皇城司的?陈靖绝呵呵笑道:“做过这一行的,身上都带着独特的气场,我即便眼花耳聋,用鼻子也能嗅出来。你们几个就打算一直站在院子角落里,不怕隔墙有耳?”
陈文溙三人唯有挠挠头,老老实实进屋说话。而韩侂胄的两名随仆就站在门外守候,顺便也陪黄犬玩耍玩耍。
“你们几人,方才在密谋些什么?”陈靖绝坐在椅上,因为个头不高,显得就像是要陷进去一样,样子有些滑稽。可他问话的时候,面目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陈文溙解释道:“父亲您误会了,方才我们没有密谋什么。他们二人曾经当过皇城司的亲从,是我过去的下属,今天来只是叙叙旧而已。”
“叙旧有必要问家里有没有旁人吗?”陈靖绝道:“我看叙旧只是幌子,你们到底打算商量什么?”
其实对陈指挥的父亲也没必要做过多的隐瞒。韩侂胄轻笑一声,道:“确实不是什么太重要的秘事,我等只是想来和陈指挥再回想回想当年关于整治潇湘社牍文的事情。”
当年陈文溙和杜行之筹划严密,写了两份牍文,一份交给当时的都指挥赵彧应付差事,另一份直接交给皇帝。然而要命的是,送牍文的亲事官把两份牍文弄混了,原本应该递交到御书房的牍文送到了赵彧手里,这让二人险些遭殃。
“如果当时牍文没有送错,潇湘社即便不被整治,起码也要收敛许多,又岂会干出汉水船战、兼并买马社的事情?”陈文溙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有些遗憾与不忿,遗憾的是事情没办成还差点把自己的官运搭进去;不忿的是同自己一起的杜行之却反倒将计就计,借搜集到的买马社不法证据获得晋升,眼睁睁看着下级踩着自个儿肩膀一呲溜上去,任谁都不会舒坦的。
“他任指挥就由他任指挥。可别忘了,他先父杜弼如乃是你伯父的师长与挚友,踩着你肩膀上去,就当是卖个人情了。”陈靖绝看得很透,对儿子吃亏并不过于介怀。宽慰完儿子,陈靖绝又若有所思地说:“那送牍文的亲事官会不会是故意将牍文弄混的呢?”陈文溙道:“这种设想儿子也曾经有过,但那个亲事官是我们经世派的,我带了他不短时间,他只能是失误送错了。”陈靖绝批评道:“那人连此等大事都不懂得小心对待,你看人的眼光不怎么样啊。”陈文溙唯唯诺诺:“父亲教训的是。”
待他们父子俩的教育暂告一段落,韩侂胄道:“既然此事只是寻常的工作失误,并没有过多的内幕,那就不再提了。韩某前来还有第二件事,乃是关于潇湘社的。”
陈文溙眼睛中闪过一道光,他自认为当年距成功只差一步,却功败垂成,因此他对“潇湘社”三个字一直耿耿于怀。
“以社治社。”韩侂胄道:“韩某目前只是想出了这四个字,但具体应该怎么做,并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陈文溙摇头苦笑道:“此法我曾试过,最后确实是成功整治了军社,只不过整的是买马社。”
“蠢!”陈靖绝一个字的点评,振聋发聩。“买马社当时不过三万余众,善战者不足六千,又在襄阳骄奢淫逸惯了,整日醉生梦死,即便在襄阳局部范围内人数上超过潇湘社,最终又怎么可能敌得过他们?”
“那父亲觉得应该怎么办?”陈文溙诚心求教。
陈靖绝只说了十六个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陈文溙往后一仰,把后脑勺架在椅背上抬头望着天花板,陷入了沈思默想。
陈靖绝又点拨道:“这种事情,难道忠义社不该领个头吗?他们百万人真打算混吃等死啊?”
单从规模上来看,真正有实力与潇湘社对抗的军社,不就只有忠义社了吗?
“父亲,忠义社的情况比较复杂。忠义社虽有百万余众,但他们并不是铁板一块。靖康年忠义社初兴起时,是由河东十余个巡社联合而成的。建炎南渡,这近二十个巡社为太上皇大军殿后,有一半留在了北方。而跟着南渡的,除了梁兴所率的一社数万人曾跟随岳家军北伐再次留在中原外,其余都驻在了两淮两浙,流连与江南风月、不思进取,渐渐与寻常人无异,就连刘锜将军曾经带领过的游击军一系也变得差不多了,不信的话可以看看如今忠义社名义上的总社主刘焱,他就是刘锜将军的曾孙。”陈文溙分析的很到位。说白了当前忠义社人数虽多,但早已不是当年的忠义社,这群义士的后人饱受酒色侵蚀,已然丧失了父辈祖辈的血性与斗志。
“既然南方忠义社靠不住,那北方忠义社呢?”
“北方忠义社?哈——”陈文溙哑然失笑:“北方忠义社还存在吗?”
隆兴北伐失败后,朝廷明面上和暗地里都已不再支持任何抗金行动,北方忠义社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复辽军就无视吧),经过二十多年的剿杀,没人会相信他们还存在着。
“在,他们一定还在。”陈靖绝道:“五胡乱华,尚不可族我汉人;十二部女真,又岂能断我脊梁?”
陈靖绝决然道:“那就让他们南归。”
韩侂胄没想到这个瘦小的老头竟有如此大胆的想法,慌道:“此等大事我们说了不算,须得探探皇上口风。”
“还用你讲?”陈靖绝丢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而后对儿子道:“溙儿,你虽赋闲在家,可皇城司内还有几个朋友。往后能不能再回到和他们同样的位置,就看此事办得如何了。”陈文溙惊道:“父亲当真要让北方忠义社南归?”
陈靖绝目光犹如两把寒锋,冷视儿子,一字一句道:“不是我要让北方忠义社南归,而是朝廷要让他们南归、社稷需要他们南归。如果打不回去,起码要守住大宋这仅存的半壁江山。”
陈文溙咽了口唾沫,时常挂在脸上轻佻戏谑一扫而空,他坚定地点了下头,说:“孩儿明白了。”
陈靖绝还补充道:“此外记得,今时不同往日,忠义社南归绝对不可能像辛弃疾南归的那会儿较为顺利。巡社南归,一路之上势必艰险重重,一定要找最靠得住的人来办这件事。”
听得此言,韩侂胄主动请缨,一次大胆的行动就此开启。
话分两头,王昊轩辛秀等人一路顺风,来到临安。王昊轩先去拿着介绍信找老师,邹建信护送任务完成,也就先走一步了,至于辛秀则准备带着小妹在京城里搜寻好玩的地方观光观光。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二人闲逛到稍微僻静些的巷口时,辛俪却从包裹里抽出一根长长的东西,解开外面缠着的布条亮给姐姐看。
“这是……一支箭?你一直揣着这玩意做什么?”辛秀问她。
辛俪道:“姐姐你有所不知,这支箭便是爹爹任隆兴知府时候,遭遇刺客袭击时,刺客放射出、被爹爹空手接下的箭支。还有这个——”她又取出一把精钢匕首,道:“这把匕首应当是当年城南社七星之一李丹晨的武器。”
辛秀挠头问:“你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给我看是什么意思?那次事件不是已经过去四年了吗,隆兴城南社早就没了,你还放在心上,有必要吗?”
“是啊,已经过去四年了,但凶手还未被绳之以法,爹爹却早被罢官,姐姐不觉得这很不公平吗?”辛俪柔弱娇小的外表下,似乎藏着一颗不相称的心。
“呃……”辛秀不知该回答些什么。
古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辛秀嫁到了王家,就把自己当做王家人了,父亲的事,还真不怎么上心。
“我要找到这两个凶手。”辛俪的眼神无比坚定。
“来来,这两样东西我来保管吧。”辛秀抢过匕首揣进腰间,又夺来箭支“咔”一下折断了丢在路边。“什么找凶手,你想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忙自己该忙的事情去!”辛俪气愤地推了把姐姐,跑过去把两截箭支捡起来收进自己的褡裢里。“你不用管我,总之我一定要找到当年袭击爹爹的两个刺客!”辛秀心想:这孩子不听劝啊,不撞南墙不回头是吗?“那你找去啊,找来给我看看!快去、去啊!”
“你看不起我嘛?我现在就去找,哼!”辛俪瞪了一眼,扭头就走。
“哎,回来——”
辛俪说要找当年刺杀父亲的刺客,也不完全是一腔热血。即便姐姐和姐夫没来临安,她自己也是要来的,直到临安,她才提起追寻刺客的事情,是因为她早有自己的打算。此时辛俪并不是赌气一扭头就瞎跑,她揣着一封模仿父亲笔迹的书信,正询问路人,直奔所要寻找的人家。
转过几条街,到了一处宅子前,辛俪走上去,轻扣门环。
“有人敲门,这会儿会是谁来了?”
“你就不能出去看看?”
陈文溙打开大门,就见一个女孩问自己:“请问陈龙川先生【*】在家吗?”
“小妹妹,你找错地方了吧?”
“啊,不是啊。那我再去别家找找。不好意思打搅了。”辛俪欠身施礼退回去。
“等等。”陈文溙叫住了她:“你不光是人家找错了,你连州府都找错了。龙川先生这会儿在他老家婺州呢。”见小女孩呆呆愣愣的十分可爱,陈文溙摇头笑了两声,道:“我家虽不是你要找的人家,但我家也姓陈,而且在临安城内做官,小妹妹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不妨跟我讲讲。”
“你?”辛俪怯怯看着一手撑着门框,歪歪站着,一脸轻浮谄媚的陈文溙,心中只想着拒绝。
“陈指挥,外面是什么人啊?”季宏俶见他开门半天不会来,走到院子里影壁旁问道。
辛俪这时瞧见陈文溙身后面的季宏俶,认出那是一个多月前去过带湖新居的一人。
陈文溙听季宏俶问话,不回头只顾冲辛俪微笑,心中甚至产生了把这小女孩纳入房中充作一妾的猥琐想法。
“哟,这不是辛小娘子吗?”季宏俶也认出的辛俪,忙上前打招呼。陈文溙顿时不乐意了,冷下脸低沉地问他:“你怎么会认识她?”季宏俶答道:“我认识啊,上上个月在带湖新居,是她给我和韩哥哥几人沏茶的。”
“带湖新居?”
“就是稼轩公现在的居所啊,这位小娘子便是稼轩公的爱女辛俪。”
“唉哟——”陈文溙险些没站稳顺着门框滑倒,他忙整理衣冠,敛容正色,对辛俪拱手作揖:“失礼了失礼了,方才我不知道小娘子是稼轩的女儿,举止失态,还望小娘子原宥。”
辛俪歪着头,报以一个白眼和一声冷哼。
正在这时,辛秀也终于穿过人流,找到了小妹。她抢步过来一把揪住辛俪的耳朵,拎起来喝道:“叫你乱跑、叫你乱跑,回去看我不捶死你!”
陈文溙见一个容貌姣好但行为野蛮的女子突然跑过来欺负辛俪,忙叱道:“你是何人,竟敢当着京官的面殴打辱骂良家闺女!”
辛秀脾气很冲,回了句:“要你管!”
而辛俪连忙对陈文溙二人道:“快救我,她是人牙子,装作我姐姐,想把我拐走!”
“还有没有王法了?”季宏俶一听这话,想也不想就撸起袖子冲了上去。结果辛秀只是一抬腿,就把他这个六尺高的汉子一脚揣进了门洞里,半天起不来。
“我让你再胡说八道、让你再胡说八道!”辛秀一手抓着妹妹的衣领,另一只手就赏了她两个耳光,把辛俪打得“哇”一声哭了。
陈文溙觉得临安城里,即便是人牙子也不会嚣张到这种程度,兴许这女子不是拐卖妇孺的人,于是厉声问:“你究竟是何人,为何打她?你可知她是辛弃疾的女儿吗?”
“废话我当然知道,我也是。”辛秀道:“有句话叫长兄如父,那我长姊就如母了,闺女不听话,母亲打骂她几下还不行吗?”
“什么,你是她姐姐?”
其实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问题,因为辛秀的暴躁脾气,搞得一人被骂一人被伤,折腾了半天才弄清楚。过了段时间,脸色铁青的季宏俶贴了膏药揉着肚子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对辛秀的道歉只是敷衍地应了两声。陈文溙则从辛俪处了解到她此行的最终目的,而韩侂胄又一次见到了辛弃疾曾给自己展示过的箭和匕首。
陈文溙摆出关怀的样子道:“小妹妹,你说你想找到当年袭击过你爹的刺客?只不过就靠这两样东西上哪儿去找啊?更不用说万一真找到了,他们会伤害你呢?”
“我不怕。”辛俪表面坚强,其实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还是有些畏怯的。
“父亲您看怎么办呢?”陈文溙看向陈靖绝,试图向他寻求意见。
陈靖绝道:“我们皇城司人背负恶名为人不齿,但既然是经世派,何必在乎他人的目光?缉捕恶人将他们绳之以法,本就是我们的职责。虽说找到当年刺客的几率很低,但你去北边的一路上,还是顺带着查查吧。”
【*】龙川先生:陈亮,辛弃疾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