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星在地板上划出的“留”字,可不是叫秦如风留下的意思,而是让他去刺杀当朝左丞相留正。秦如风怒道:“留丞相刚正不阿,为政清正廉明,你居然要我去刺杀他?”紫星道:“可不是我要你去的,是雇主吩咐下来的。”
“雇主是谁?”
“我作为分坊主,岂能带头坏规矩,泄露雇主的身份?”紫星哑然失笑,“总之你干不干吧?”
秦如风虽然跪着,但精神却是站着的,他不想再唯唯诺诺,以组织之命马首是瞻了:“我岂能当一个戕害国家忠臣的刽子手?”紫星发笑:“昔日做事干练、手段狠辣的金牌点检无影哪儿去了?去了趟日本,把你的魂都丢在那儿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接不接这活?”说话间,押着平重衡的职人把刀片往下压了压。
一边是国之贤相,一边是己之挚友,该如何取舍?往往在这种时刻,伟光正的英雄们都会做出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抉择,他们会义正言辞地表示:我绝不会做一个祸国殃民的罪人。
而秦如风内心挣扎了许久,也做出了他的决定:“我差一件趁手的兵器。”
果然,和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国家官员比起来,还是眼面前的朋友更重要。
紫星粲然一笑,抢过平重衡的天丛云剑,丢给了秦如风:“你又活回来了。”
秦如风扬手稳稳接住太刀,眼眸黯淡了下来。是啊,我又活成了这副模样。他垂首冥思,再等抬起头来时,那满含着冰冷杀意的目光又回到了双眼中。
“留丞相就在临安城,你一个来回要不了两天吧?”这是秦如风听到紫星最后丢给他的话。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元敬阳、狄万英等一帮人在钱塘江渡口又游玩了一天方才雇了马车去了临安府城。元敬阳曾送了几只信鸽给史弥远,日前史弥远飞鸽传书,对自己鸽了他们一事表示歉意,还说为了弥补他们,特地请假在有名的酒家大明堂摆了一桌筵席,请他们喝酒。这等好事元敬阳岂能错过,看完字条后就立刻按照约定时间赶赴酒家了。
大明堂位于临安府内城最繁华的地段,南面两百步就是皇城,能在这里开酒店,可见东家绝非一般生意人。
众人踏入酒家,发现此酒家与往日去过的地方有很大差别。首先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接着莺莺鸟语入耳,令人神迷。原来大明堂内养了很多奇花异草、珍奇禽鸟,就放置于酒楼内的外栏杆及各个高处,令客人们一进来就觉得置身于曼妙仙境,怡然愉悦。
元敬阳瞅着各类名花珍禽,感叹道:“这得花不少银子吧?”
狄万英道:“这些花鸟倒不算什么,关键是地,就你我现在站立的一尺见方的地皮,就得值个二三十两。”
元敬阳听入耳中,下一个人生目标就此定下:京城买房。
这时,在此提前等候的史弥远在楼上看见人来,立刻下楼去迎接。
元敬阳惊呼:“你发达啦,都能在这种酒家请客了!”
史弥远笑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前几日去皇太孙府上做事,太孙高兴,赏了我五十两银子,我这才有钱到这里花销花销。”
“五十两?我一个开国男一个的薪俸也才三两。你倒好,帮皇帝家的人做点事就顶我十六个半月还多五天了!”在金钱领域,元敬阳的速算能力永远是无人可比的。
“呃……是这样吗?总之先上楼坐下来吧。”史弥远引着众人上二楼,穿过铺着红毯的过道,指着一间门旁挂着写有“月鹭”木牌的雅致别间,道:“就是这儿了。”他推开门进去,让狄万英、元敬阳等逐一落座,方才吩咐跑堂的去上菜,自己背对着门而坐。史弥远还解释:“最好的‘鲲鹏’、‘鸾凤’、‘朱雀’三间上间都在四楼,以我现在的身家,只能委屈你们在二楼这间喝酒了。”
“哪里哪里,”禹边云道,“这间就不错。月鹭者,鸿也,所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依我看来,此间寓意上佳。”
元敬阳若有所思:“我记得这句话是陈胜说的吧,你这口中的寓意,究竟是何寓意?”
禹边云道:“抬杠了不是,鸿鸟,志存高远,我说的只是这么个意思。”
史弥远笑笑,看见崔宣雨和元敬阳之间那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小孩露出半个头,冲自己扮着鬼脸,便问道:“元兄,这就是你儿子?叫什么?”元敬阳答道:“正是我儿子元宝。”史弥远听罢,啧啧两声,问:“这小名是元兄你想的吧?”
元敬阳道:“是啊,怎么了?”
史弥远做出点评:“简直俗不可耐。你要是姓金,孩子就要叫金元宝了吧?”
谈笑间,跑堂的开始上菜,先上的乃是几盘冷碟,让食客逐渐进入状态,而后又是劝酒十味:江瑶炸肚、江瑶生、蝤蛑签、姜醋香螺、香螺炸肚、姜醋假公权、煨牡蛎、牡蛎炸肚、蟑蚷炸肚、假公权炸肚。这十味菜,乃是出自太上皇还未内禅,赴张俊府邸宴席时,当时的厨子精心制作出来的。传说这十道菜本是宫中御厨专为得了弱精症的太上皇烹制,因张俊与秦桧等近臣关系密切,探听而来,命厨子烹饪。正因为那日的宴席,这十味才逐渐为民间所知。
崔宣雨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唯独那“姜醋假公权”及“假公权炸肚”没有下筷的欲望。
“这你怎么不吃啊?”元敬阳搛起一片滑溜溜的半圆形肉片,放入口中,大快朵颐,美不自胜。
崔宣雨略显尴尬,双颊微红,掩口耳语:“这是牛鞭。”
“咳咳——”元敬阳呛得鼻涕眼泪直流,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崔宣雨还是很体贴的,提醒他:“你多吃点啊。”
元敬阳稍一犹豫,再欲动筷子时,却发现两只盘子里的“假公权”都被在场的几个男子一扫而空了。
“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东西吗?”禹边云用指尖揩去嘴角的油,故作矜持状。
品尝过了劝酒菜,众人互相敬了三巡酒,又等跑堂的陆续送上正菜,如火腿、东坡肉、糖醋鲤鱼、清蒸马蹄鳖、鱼咬羊、香菇炖鸡等等,令众人垂涎三尺。可禹边云似乎还不满足,问道:“我听说徽州有道名菜,叫红烧果子狸,此间酒家没有吗?”史弥远解释道:“因为最后面点里有蟹黄炊饼,果子狸与蟹黄犯冲,所以我没点。有倒是有,下次有机会,必定请禹先生好好品尝品尝。”
“果子狸与蟹黄犯冲,还有这说法。”禹边云舀了碗滚烫的鸡汤,喝了一小口后问道:“这家酒楼从菜肴到茶水,都不便宜。史衙内即便得了皇太孙的打赏,也顶不住这样造几回的。你是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请客的?”
史弥远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禹先生终于还是问出这个问题来了。您不妨拿着这个,抵在墙上侧耳倾听。”
禹边云接过史弥远递给他的一件形似唢呐的奇怪木质玩意,不免问:“这是何物?”
史弥远只是笑道:“禹先生试试便知。”
禹边云摆弄片刻,将广口顶在粉墙上,耳朵凑到窄口,眯眼皱眉,仔细聆听。其他人看着他有些可笑的动作,都好奇地问他听到了什么。禹边云做出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大家噤声,让他仔细倾听。
“汤观察,近来承蒙照顾,还请容我敬您一杯。”
“汪员外客气了,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咯。”
“呵呵,请……”
……
“嚯——”禹边云惊叹一番,又坐回原位,揉揉酸涩的耳朵,将听器还给了史弥远。
史弥远“大明堂是临安最有名也是最贵的酒家,朝官权贵们经常出入,他们时常在此摆下酒宴,或叙旧、或释嫌、或商讨国是、或谋划筹算,不一而足。而东家在酒楼内饲养花鸟鱼虫,有很大程度是为了以音消音,防止隔墙有耳。不过嘛,我从一个有点交情的皇城司亲事官那儿得了这样东西,就不怕厚壁与消音了。”
禹边云赞叹道:“史衙内有心之人。如果在每月这里待上个把天,还不得了许多朝臣的把柄,往后找准机会,一飞冲天,不是难事啊。”
史弥远先是微微一笑,接着却又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承事郎,每月拿着那么点可怜的薪俸,怕是花销不起哟。”
狄万英奇怪道:“令尊是当朝权臣,难道史衙内还没钱来大明堂吃几次酒吗?”
史弥远无奈道:“家父是个比较严肃古板的人,从不学其他人揩油,平日里也没什么额外的钱财,而且他厌恶角落里的阴谋诡计,自己尚且不会来大明堂,又岂能给我银子来此花天酒地?”
“这不要紧。”狄万英道:“史衙内若是缺钱,尽管与我要。虽说我狄氏一门算不上富堆金积玉,但开着赌坊当铺,一点小钱还是有的。”
“喔——”史弥远欣喜,然而又有些拉不下脸来:“只是如果经常借用狄兄的钱,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狄万英爽朗笑道:“每月吃几次酒总不能把我家吃穷吧?无妨,史衙内但凡需要,只管在我这儿拿就行。”
史弥远大喜过望:“没想到狄兄如此慷慨——不过往后再与你要银子,这次说好的,是我请。”
众人欢笑着又吃喝了一会儿,等着跑堂的来收拾狼藉的餐盘,上下一轮菜品。待跑堂的把第二轮菜上完了,“关上门再听一听这边如何?”在史弥远的建议下,禹边云又走到另一边,将木质听器顶在墙壁,耳朵凑在窄口仔细聆听。
“来,王大人,尝一尝这道来自楚州的软兜长鱼。”
“长鱼?”
“长鱼即是鳝鱼。《山海经》有云‘湖灌之水,其中多鳝’。江淮地区盛产鳝鱼,肉嫩味美,是不可多得的绝佳食材。而软兜长鱼又是鳝鱼菜中的上品,气血双补。只是王大人可别都吃了,给我等留一点哟。”
“哈哈……李御史就是贫。”
……
隔壁几位朝官又喝了会儿酒,接着门开合的吱呀一声后,貌似有一人迈着急促的步子进去了,不等坐下就慌里慌张地说道:“你听说了吗,留丞相遇刺了!”
“什么!何时发生的事情?”
“就在昨天晚上。”
“丞相性命如何?”
“听说并无大碍。”
松口气的声音后,李御史的声音道:“难怪今日早朝丞相派人称病不来,竟是遇到刺客了。刺客什么来历,可知是何人指使?”
接下来的话令隔壁的禹边云心头一震。
“那刺客自己供述,他是暴雪坊的点检无影。”
禹边云一拍大腿,高叫一声:“坏了!”其他人忙问:“什么坏了?”禹边云便将所听到的要事一说。元敬阳听得“暴雪坊的点检无影刺杀留正丞相失败被擒”,心中不宁:这道济果然不靠谱,又找了个恶徒塞进我的万羽堂,真把我这儿当收容院了。那无影口口声声说要金盆洗手,退出暴雪坊,却又做出刺杀当朝左丞相这种骇人听闻的恶性事件,岂不是两面三刀的恶徒无疑了?元敬阳并不知道秦如风的苦衷,他这样想着,就忍不住骂了出来。
狄千慧奇怪道:“那日见到无影,他还显得深为往日的所作所为而悔恨,决意与过去的自己一刀两断,怎么就会突然前去刺杀留丞相了?”
元敬阳冷笑一声:“嗐,肯定是舍不得暴雪坊那优厚的薪酬,又接活了呗。”
狄千慧心中存疑,请禹边云再听仔细些,无影有没有供出刺杀留正的原因。禹边云又偷听了会儿,摇头道:“这哪儿知道啊,隔壁的两位朝官也未谈到。”在还未掌握充分消息的情况下,狄千慧就以女人的直觉作出了准确的推断:“无影他定是有难言之隐,否则不会在答应了济公加入元兄的万羽堂后,还去执行暴雪坊的任务。我觉得,他必是受人胁迫了!”
元敬阳道:“暴雪坊还能受他人胁迫?简直闻所未闻。”
狄千慧道:“元兄可能有所不知。暴雪坊十多年前曾因‘目无法度、为恐作恶’被几路知府剿杀,损失惨重。后来不知在谁的帮助下又重新恢复了原先的规模。江湖上传言,暴雪坊在那之后,一定程度上已经成了背后那人的走狗。”
“敢帮暴雪坊恢复元气,也算得上是胆大包天了。”禹边云点评。
众人都未注意到,崔宣雨脸上变颜变色,谁帮暴雪坊重建,她还能不知道吗!
元敬阳考虑再三,还是舍不得“买人”花的十两银子,他决意说:“不管无影是否受人胁迫,必须要想个法子把他弄出来,我在他身上花了钱了,他就算死也得死在万羽堂里!”
听禹边云讲完来龙去脉的史弥远这时道:“虽说希望不大,但是如果可能的话,我愿意一试。只是事先声明,若那叫无影的人真是受人胁迫,我可以帮忙,若他只是为财出力,干的仍然是暴雪坊常做的脏活,我就管不了了。”
“如此,那要多谢史衙内了。”
几人商议完,继续喝酒吃菜,吃了会儿后,他们忽听楼下大堂传来一声嚷嚷:“那是他们的功劳吗?那是我的!”
“什么状况?”
史弥远提议:“出去看看?”
除了崔宣雨要管着儿子外,其余人都陆续站到门外过道上,扶着栏杆朝下看去。只见就在脚下,一个喝的小脸通红的中年人手舞足蹈、指点江山,和同桌的人吹嘘:“要不是我想出那等妙计,潇湘社和买马社会动手吗?”
旁边友人略显窘迫,拉扯着他想让他闭嘴。不过那中年不听劝阻,兀自高声叫唤:“三千人、三千人呐,买马社三千人都填了汉水——嗝儿了!你们见过吗、你们见过吗?”那中年把脸杵到别人面前,吐着浓烈的酒骚味问着,毫不顾及他人感受。
友人只能顺着他的心意说话:“知道、知道,买马社之覆亡,皆是陈指挥的功劳,和那杜行之一点干系没有。”
“胡闹!”陈文溙指挥又敛容道:“杜行之还是有功劳的。”说完这句,他忽然咧嘴放声,也不知是大哭还是大笑:“可我原先的目的,并不是要灭买马社呀,哈哈哈哈……”
禹边云道:“这人就在大堂里把秘事都嚷嚷出来了,不怕当场被人缉拿吗?”
史弥远道:“大明堂有个规矩,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管。当然,若是叫有心之人听去了,出了大明堂,该追究追究、该法办法办。”
陈文溙的嚷嚷的确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不过随着“左丞相遇刺”的消息传开,这些人的关注点又转移了。陈文溙落寞不已,伏桌酣睡,不留神碰到了酒壶,琼浆玉液浸满皂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