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襄阳府大雪纷飞。陈文溙披着绿绫裘袄,带着几名亲从和亲事官如约来到集仙酒楼赴宴。跑堂的将这位穿着一身原谅色的贵客迎上三楼最雅致的房间,请他靠墙面朝房门而坐,此是上座。
陈文溙喝止了也想落座的亲从们,而后看了一圈,屋里别无旁人,陈文溙有些奇怪:他沈玉璃请客,怎么倒让我一个客人干等?着实无礼。于是陈文溙便问跑堂的:“我问你,你们社主何在?”
跑堂的先是一怔:他知道我乃潇湘社社众?再等转念一想:也是,堂堂烈风令的指挥怎么可能这都看不出来。跑堂的答道:“我们社主就在这里。”说着,他指着陈文溙对桌的一只凳子,凳子上只放了一顶水獭皮的帽子,乌黑发亮。
嗬——谱够大的啊!陈文溙登时就怒了,不过他依旧保持着风度,调侃着问跑堂的:“我说你们社主是不是自天灵盖以下截肢了呀?”
跑堂的窘笑道:“陈指挥不要误会,我们社主稍后就来。这顶帽子是他打算送您的。”
“拿过来我看看。”
跑堂的将水獭帽子递过去,陈文溙接到手中摸了摸,手感柔软光滑,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他心里估猜了一下,这顶冬帽最便宜也要六十贯钱。既然送我的,不要白不要,故而陈文溙试戴了一下,问问随行亲从:“瞧着怎么样?”
未等亲从拍马屁,就听一人鼓着掌赞道:“人饰衣服马饰鞍,陈指挥戴上这顶皮帽,果然威武不凡。”
陈文溙看去,正见一人从门外走进来,顿时看得呆了,为何?只因那人长着柳叶长眉、丹凤亮眸,面若冠玉,绛唇无须,耳鬓乌发垂胸,再配上头顶白玉金冠,一支翠色发簪穿髻而过,英姿倜傥,俊美非凡。
那公子哥撩袍端坐,自我介绍道:“鄙人便是沈玉璃。”大丫鬟云梦和翠微自然肃立两旁,伺候着他。
陈文溙捻着胡须角,仔细端详着对面的人,道:“原来阁下就是沈社主了。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样?”
沈玉璃双臂抱怀,微微笑道:“见过的人都说我与先父容貌相似,或许指挥大人年幼的时候见过我父亲。”
“嗯。”陈文溙微微点头,道:“或许,是绍兴年间的往事了。”陈文溙脸上云淡风轻,可内心却波涛汹涌,因为他看着沈玉璃的脸,回想起了当年的事情,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那个出手迅疾如电光火石的男人,以及和那个男人浑然一体的那把剑——卷寒剑。想到这儿,陈文溙忍不住问道:“那把剑还在吗?”
“呣?”沈玉璃很快就明白了,笑道:“还在,还在。”
陈文溙很想再见一见卷寒剑,看看它和记忆中的那把剑是否一样。原本请客吃饭,不应有武器在场,不过客人要求,沈玉璃便叫翠微将剑取来。不久,翠微托着一柄紫檀木鞘的宝剑回来。陈文溙第一眼看过去,便觉得这是卷寒剑不假,因为这把剑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沈玉璃动作潇洒地接过剑,顺手就要拔,惊动了陈文溙随行的亲从和亲事官,险些酿成误会。
陈文溙制止了想要动手的随从,冲沈玉璃做出了个“请”的动作。
沈玉璃觉得这群如惊弓之鸟的亲从们十分可笑,兀自低眉视剑,将剑身徐徐拔出一截。
陈文溙对桌看着,却见剑身地黑刃白,厚重典雅,虽有些许锈斑,但仍不掩锋芒。“果然是好剑,二十多年了,还是这般寒气逼人。对了,我听说沈社主曾一度遗失过此剑?”
沈玉璃乍一抬眼,冲陈文溙一瞥,接着又低眉将剑完全抽出竖握,用左手手指轻轻一弹,令剑发出如泉落深涧般的悦耳声音。他又握着剑柄左右稍稍扭动,让剑身上“剑出卷寒、天下飞雪、冰封万里、生迹皆绝”的铭文照进陈文溙的眼球,方才笑问道:“陈指挥,你说我现在是不是把它拿得很稳啊?”
陈文溙哈哈大笑,道:“沈社主是拿得很稳,可是别拿着它上了武夷山唷。”绍兴三十一年(公元1161年),武林盟主李乘风携两万众啸聚武夷山,几乎整个江湖的大中小门派和游侠都参与其中,甚至还包含一些民团军社,结果被当时的烈风令都指挥杜弼如带兵围剿,杀的基本上一个不剩。陈文溙忽然说出“武夷山”来,可见他的话语饱含深意。
沈玉璃也配合地笑了起来,道:“陈指挥多虑了,我虽户在岳州,可连洞庭湖都没游过。”“洞庭湖”指的是明教杨幺起义,“连洞庭湖都没游过”,其意味不言而喻。
陈文溙道:“沈社主虽未游过洞庭湖,可手已经伸到鄱阳湖了呀。”他这句话,直指潇湘社近些年来兼并诸军社的行为。而且鄱阳湖毗邻隆兴府,隆兴一带的军社刚被辛弃疾彻底扫清,潇湘社就算兼并也无社可并了,他这话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沈玉璃收起剑,叫翠微拿好,摆手笑道:“我手再长,也没有陈指挥的手长啊,从临安庙堂一直伸到了襄阳。”
陈文溙道:“并不是我手长,我也不过是朝廷的一根手指罢了。”
“陈指挥过谦了,凭指挥你的聪明才智,就充当一根手指岂不可惜?起码当条胳膊吧。”
陈文溙道:“哪里的话,我就是一跑腿的,上头交代给我什么事,我就照着指示去办,哪能谈得上胳膊不胳膊的?”
沈玉璃觉得说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个人也算了解了几分,便招呼跑堂的叫人上菜。很快,一大桌子酒菜都摆满了,可只有两个人在吃,而且吃的并不尽兴,因为二人都觉得对方绵里藏针,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酒过三巡,陈文溙便佯装喝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咕哝着要回去休息。
沈玉璃道:“既然指挥醉了,我也不便强留。跑堂的,把酒菜拿荷叶包上,替指挥带回去。”
陈文溙念叨着“费心了、费心了”便出门往楼下走。可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