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由于不适应坐船,元敬阳晕晕乎乎却一直没有睡着,干脆起来到甲板上四处走走。
不知何时,一阵沉郁的箫音响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月下的江水在这哀伤的音乐的衬托下,愈发使人愁绪百生。
元敬阳循声走过去,一位老者坐在船头,闭着眼吹奏着那管洞箫,箫音从竹孔间悠悠地流出来,仿佛像写满了往事的书帛,缓缓流到船尾,又流到远方。
元敬阳驻足倾听,不敢发出声响。
张天锋就好似感觉到有人一样,将箫从嘴唇处移开。音乐戛然而止,就像被一把利刃生生截断一般。他睁开眼睛,对元敬阳说道:“小兄弟,你有什么事吗?”
元敬阳连忙笑笑:“没什么事,只是晕船睡不着,恰巧听见前辈吹奏洞箫,想欣赏欣赏。”这张天锋自称是潇湘宫的二把手,自己又射杀了他们的特使方贺,万一让他知道了,江上无处可躲,自己可不倒了大霉吗?
张天锋笑了笑,谦虚地说道:“我这吹的谈不上让人欣赏,故人可比我吹的好听一百倍。”
元敬阳一直听他说故人、故人的,很是奇怪,便问道:“前辈您一直说故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张天锋抚摸着洞箫,就好像在抚摸一位亲人一样,尽管他的手布满了老茧,却仍是那么地轻柔、那么地小心翼翼。
“是我的妻子。只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所以我才不愿回忆她的名字。”说完,张天锋又问元敬阳:“和你同行的几位是你的友人吗?”
友人?元敬阳从未仔细研究过这两个字。几日前要不是因为失手杀了刀马社董立安,自己也不会扯上那么多事,认识这帮人。说到底,他是猎人,独来独往的猎人。
“算是吧。”元敬阳略有违心地回答。
“那就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吧,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他们。”
这句话的涵义,元敬阳在很久之后才明白。
元敬阳的晕船症状缓解了一下,他扯开话题,胆大的问道:“张前辈,听他们说的那般,我原本以为您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今日一见,却发现不是,感觉您倒像更是一位邻居家的大伯。”
“你算是说对了一半。”
怎么叫说对了一半?元敬阳不解。
张天锋接着说道:“我确实不过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伯,除了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里除了和善、豁达,分明还有凌厉与杀意。
一个人,冲入一千人的山庄,还是在一个滂沱雨夜,第二天,只有一千具死状各异的尸体和一个满身血污的站着的男人,孙家经营多年的玉琴庄一夜覆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除了他自己。
“前辈,您真的当年一个晚上杀了……一千个人?”元敬阳颤颤地问道。
张天锋沉重地点点头,那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夜。
“您就那样那把刀直接进去,砍死了一千?”元敬阳还是不敢相信。
他继续点点头。
“真不敢想象,随便到一个地方就能砍死一千个人。”元敬阳惊叹道。
“什么叫‘随便’到一个地方?我去过的。”张天锋说道。
“什么?您之前去过玉琴庄?”元敬阳不敢信一个将要被他大屠杀的地方的人肯让他进去。
张天锋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说怎么谣言越穿越邪乎,还那什么有人说我被砍开肚子拿肠子勒死人的。如果我不之前进去看看里面的布局,怎么能打得赢那么多人?”
“也就是说您是事先知道庄里的格局?”元敬阳问道。
“那是自然,知道了里面人员的布局,我进去就只管冲地方估摸着提前下刀就行了。另外知道了里面的样子,就算打不赢老夫我也能逃出去的。”张天锋轻松地说道。
“那您是怎么事先进去看的呢?”
“我之前被抓进去过。”他的回答已经让元敬阳有点怀疑人生了。
好吧,即便是按着程序来,不过要挥刀砍几千下,那也应该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啊,胳膊都废了。张天锋好像正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说道:“原本都是按计划来的,我是原打算先到门口杀掉四个守门的,然后进去趁着换班之际干掉二十四个巡夜的一口气包圆了,接着趁没有巡视的人,走小路杀十八个家丁,去火药房一路上杀二十个,然后布置火药放火炸死剩下的人。”
“原来您是这么打算的。”搞半天是放火啊,我说嘛,一个人怎么能挥地动那么多次刀。
“可惜百密一疏啊,那天下雨!”张天锋懊恼地一拍大腿,恨恨道,“关键是我还是到了火药房才发现下雨的!”
您这已经不是百密一疏的问题了,号称天下第一刀客的人智商果真非人!
“那您后来怎么办的呢?”元敬阳强忍住内心里的卧槽问道。
张天锋继续说道:“到了火药房发现下雨我就慌了,然后整个布局什么的我就全给忘了。”
得了,布局白记了。
“当时我就想啊,这事没法搞了,赶紧逃出去吧。屋漏偏逢连夜雨啊,不知道谁发了警报,人就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我当时吓得差点真尿了。不过我告诉自己,我手上有灞上黄龙刀,无坚不摧,肯定能带我杀出重围。这么一想我胆子就回来了,我就这么砍啊,砍到差不多八十个人的时候,刀就弯了,弯了也凑合用,又砍了二十来个,这刀崩一下断了。
“我懵了,怎么办呢?我是捡起地上的刀就接着杀啊,杀了十几个又弯了崩断了,再捡再砍。就这么一刀、一刀,后来我都听不见声了,完全是凭着感觉,看见活的就去砍。我身上也受了不少伤,我就趁间隙抽死人身上的布条按住伤口绑好接着砍。砍到我胳膊都没感觉的时候,我觉得快不行了,自己就要累死了。这时候还冒出来几个高手,我实在是不想打了,躺地上等死。可这时脑袋里似乎有个声音叫我不能死,我觉得我的确不应该就这么死了,所以我就趁那些高手走近准备结果我的时候,忽然出击杀了他们。
“我觉得又累又饿,我就扑到尸体上啃脖子,因为我听人说脖子上的肉最嫩。周围人看我吃人肉,都吓坏了,我就趁他们不敢上来的时候坐地上歇了会儿。等他们再出手的时候,我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我就接着杀,直杀得满地血水、四壁朱红。不知道杀了多久,我发现原本要杀我的人都开始四处逃散了,他们看见我就跟看见恶鬼一样害怕。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打赢了,我想离开玉琴庄,可是身体就像是有了记忆一般不断重复着杀人的动作,到处追着人砍杀。
“玉琴庄很快紧闭了所有通道,事后我才知道他们庄主一家准备自杀殉庄了。当时我并不知道,我以为他们是打算困死我,于是我急得到处追人,见一个杀一个,一直杀到内堂,杀尽了里面的妇孺老人,因为我不能留下祸根来找我报仇。第二天上午,我检查了下没有活人,下了山,看见山下的河流小溪全是红的。我没走多远,两眼一黑倒了,等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个村民家里,全身都疼的不能动了,他告诉我,我整整像个死人一样躺了八天。”
元敬阳森森然只觉寒气彻骨,这老前辈的一番渲染,让他顿时没了过去的那股傲气。
“你知道我醒过来最想干什么吗?”张天锋问元敬阳。
“您……想站起来动弹?”
张天锋摇摇头,说道:“我想拉屎啊!八天!大便都黑成煤球了!”
元敬阳不知道张天锋当年为什么要灭人家满门,也不知道他的描述有几多真实,几多虚假,他也很难想象那满地残肢的场面。弹指之间,已是二十载华光飞逝。在这个白发老人微扬的嘴角上,元敬阳似乎看到了那个雨夜,和那个雨夜的嗜血狂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