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口了。”
学徒一句话,元敬阳连忙随他进了病号房,扑将到了邢木瑶的床头。
只见邢木瑶依然脸色苍白,她那件被刀剑划破了许多处的破烂外套现在正挂在衣架上,而身上盖了块毛毯。她一只手耷拉在毛毯外,手臂上缠着白色布条,可以想见,邢木瑶身上其他地方也有不少处如这般绑着绷带。
元敬阳将耳朵贴在她嘴边,问道:“有什么要说的?”
邢木瑶眼睛还未睁开,只是嘴唇稍稍动了几下。元敬阳这才明白,敢情这就叫开口啊?连个声儿都没有,你骗谁呢!他正要发作,却听得邢木瑶口中如古巷深扉吱呀呀打开一般,泛出声儿来——
“江——”只出了半声,邢木瑶的嘴就闭上了。
“什么意思?”元敬阳不解。后面进来的狄万英猜测道:“或许她说的是袭击她的暴雪坊中人,那个外号‘江疑’的人。”元敬阳先欲点头,后又摇头:“不对,邢木瑶怎么可能知道那人的诨名呢?她必定指的是其他内容。”
“长江?江水喝多了?”石景崇点头哈腰,试探着问道。
狄万英以肘一顶他的胸口,指责道:“会说话吗?旁边呆着去!”
几人正思考着邢木瑶说的那一个字是什么意思,却听她又如游丝般吐出了另一个字“云”。
“云,禹边云?禹先生怎么样了?”元敬阳急问。可邢木瑶这下彻底没动静了。
一旁郎中洗濯干净手,将热毛巾耷在邢木瑶脸上,劝慰元敬阳道:“没事,她只是元气受损,如今又睡着了,寻常得很。说来这小娘子又是刀砍又是剑刺,后来还闷江里泡着,居然就余下一口气挺到现在,命还真硬啊。”说着,他压低声问了句:“可否告诉我一声,这小娘子做的什么营生?”郎中的意思是,邢木瑶一身伤,应是道上的,他担心的是和黑道扯上关系。
狄万英一听就明白了,手朝向身旁的公人们,替元敬阳答道:“郎中,你瞧见了,我们可是帮衬衙门办事的。”
这句话说得郎中宽心,他便一心一意替邢木瑶疗伤了。
元敬阳是没料到,本是去知建康府事范大人府邸揭穿假周沅的,却意外牵出了此前失踪的邢木瑶。如今邢木瑶凭着残余的气息,吐出两字“江”和“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思考半天,还是没想明白。找这么看,唯有等邢木瑶完全醒过来,才能问清缘由了。他对狄万英说:“现如今,恐怕得耽误几天工夫,我要看着她康复。之后才能继续去岳州。”
狄万英道:“本是你的事,自然由你做主。正好这些天我也要照顾周二娘子,等她们二人均恢复过来,也好把相关事情问个明明白白。”
元敬阳点头称是,接着又道:“哎,回去之后,若是骆庭光问起她堂主来,就说我在外喝酒。”
狄万英哂笑一声,道:“你放心,骆娘子根本不会关心你的。”
“你别误会,我是怕她知道她姐姐的事。那丫头疯起来简直不是个人!”
“明白、明白。”狄万英笑了笑。他瞧着这里没自己的事了,便让石景崇在前,同公人、门人去往别处了。
之前一直伫立在旁的史霁风腿脚都酸了,问了句:“堂主,我能回去了吧?”
元敬阳扭回头一看,原来自己今天出门就带了史霁风一人,刚想说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你回去吧。考虑了一下不对,这小子脑筋直,万一回去说漏了嘴,那骆庭光还不跟我玩命?再者说,自己正考虑和崔宣雨的婚事呢,一个人陪着邢木瑶,她这个年龄,我这个岁数,舌根底下压死人,有会说的不会听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不行,得找个人证。于是元敬阳道:“不用,你随便找地方坐吧,正好我也要个帮手。”
这郎中好笑了,道:“还帮手呐?您在这就够碍事的了。”郎中笑问:“瞧您把这小娘子抱进来,她就剩了小半口气,你到底懂不懂救人呐?这折腾的,要不是我医术好点,人就要那个了。”人都讲究吉利,尤其是郎中看病,人还没死不能说死,得说“那个”。
元敬阳冷笑一声,道:“老子我可是打青城山山麓摸爬滚打十多年的人了,紧急救治什么的,多少懂一点,你可不带这么损人的!”
老郎中只是笑笑,只当元敬阳是说大话,不再理他。
而元敬阳觉得确实帮不上忙,便找张凳子坐到了远处,看着郎中和他的徒弟们忙活。正看着郎中呢,他忽然想起来一件和郎中有关的事。什么事呢?他下意识地一摸腹部,摸到了陆天遗给他的信。扬州神医陆天遗,在大约半月以前,曾让他将一封信交给神匠高肄风。后来因为出了大事,元敬阳就把这茬忘了。现在看见陆天遗的同行,算是想起来了。心道:坏了,这么长时日没把信给高先生,怕不会耽误事了吧?
想着,他就将怀中书信取出,一瞧,信封已经皱皱巴巴的,磨损了不少,从破损的信封角,露出了带墨的信纸来。这到底是什么信?元敬阳陡生好奇心。两位都是百工中的佼佼者,被同行恨得牙痒痒的如神般的人物,他们二位之间书信来往,都会聊些什么内容呢?而且这封信里还有圆溜溜的几粒小疙瘩,难道是九转大还丹一类的传说中的神奇丹药吗?不妥,这是别人的私人物品,我擅自拆开不合适吧?可这信里装的到底是什么?拆还是不拆?
经过思想斗争,最后,元敬阳一捶大腿,不拆!败给了拆!
他让史霁风替班看好,自个儿偷着出了门,钻进了窄巷,见四下无人,就跟做贼一样,偷偷打开了书信。由于禹边云的悉心教导,元敬阳现在的文化程度已经相当于候补童生了,常用的字词成语和诗句,已经基本掌握,看懂一封信自然不在话下。他将书信的内容来回读了两遍,冷不丁后背上的汗毛倒竖,仿佛要将内衬的女真半身甲都给撑了起来。
信里大概是这么说的:高肄风先生敬启,您的老师周泽曼的尸首我已经解剖过了,经过检查,他是死于一种新的毒药。有人将这种毒药通过鼻孔浸入他的脑中,将其毒死。我给他开颅的时候,脑浆已经变黑,并且有些部分已经硬化成了颗粒。我屡经试验,依然弄不明白这是哪些药物调配成的毒药,不过相信再给我一段时间,我应该能弄清。现在随信附给你一些你师傅的硬脑浆,以验证我说的内容的真实性。
元敬阳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地瞥了眼信封里的黑色圆疙瘩——这是死人的脑子!他忙不迭抚摸了一下狂跳的心脏,废话隔着羽织和扎甲当然没摸出来。
“高肄风本就是个心狠手黑的匠人,有这么一个辣手郎中朋友也正常。”元敬阳如此宽慰自己。他收好了装着脑浆渣子的书信,只觉得瘆得慌,一步一挪地进了医馆。
史霁风坐在那儿刚要打盹,瞧元敬阳又回来了,便问:“堂主,你方才不是出去透气的吗?没多大功夫又回来了?”
“呵呵,人多热闹。”元敬阳没敢说自己现在怀里正揣着死人脑浆硬化颗粒,因为一说的话就证明他私拆别人信件的,拆别人书信不清楚是否违背刑统,但起码听上去不要脸,作为一帮之主,这点脸面他还是要的。想着,他岔开话题,没怎么报指望地问史霁风:“史兄弟,邢娘子说‘江’和‘云’二字,你可明白是什么意思?不会是说禹先生也和她一样掉江里了吧?”
史霁风长年练武,都练成武痴了,哪里能想明白?他一本正经地思虑一番,道:“我觉得不是。禹先生并非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毕竟是个文人。在我大宋,但凡有个文人身份,就相当于得了半块丹书铁券,官府尚且不能滥杀,上行下效,想必潇湘社也不会对他动粗。”
“你觉得你说的可能吗?”
史霁风摊开手:“那人总不能把事情都往坏处想吧。”
元敬阳没想到他竟也能说出一句至理名言来,并未否定,点点头道:“这还真像句人话。接着呢?”
史霁风道:“依我看,邢娘子说的‘江’和‘云’二字,搞不好是‘江州云剑门’。”
“啊——”元敬阳发出了疑问。好端端地怎么和云剑门那帮武痴扯上关系了?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呐,史霁风脑子一转,头一个就联想到那七个傻缺,当然,是七个剑术还相当不错的傻缺。元敬阳追问:“你为何会如此猜测?”
史霁风便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作了一通解释,元敬阳猛拍大腿,高叫一句:“弄不好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却不知史霁风因何作出这等假设,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