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真的已经跑不动了。
可是他却不敢放松警惕。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他已没有其他选择。
正是山青花欲燃的好时节。
一整排大雁从高空飞过,明净的蓝天里,偶尔飘过一丝白云,就像多日前的那场大雨,从未降临过一般。
黑色骏马矫健地在这片皇家马庄奔跑着,略带一点绿色的草场上,马蹄踏过,卷起一片风尘。
“哈哈哈哈,我赌他还能坚持一圈!”
“不不不!半圈!”
马蹄嗒嗒,疾风吹过,草场旁的看台上,一群锦缎加身的公子,正兴致满满地高谈阔论。他们的目光,正直直锁定奔跑着的黑色骏马,而就在这匹号称千里马的身后,有一个青年男子被拖在后。
他浑身血污,看不出衣着原本的颜色,凌乱的头发混着汗水和泥土沾在面上和颈上,远远看去,就像刚从地牢中拖出来的犯人或者在街上随便拉来的乞丐。
马蹄扬起的灰尘将他笼罩,惹得看台上的公子们拍手大笑。他们津津有味地猜测着这个玩物可以再坚持多久,看得出,谁也不愿意终止这可以让他们捧腹大笑的游戏。
眼见男子要支撑不住了,忽然一个红色身影快速地从众人眼前掠过。只听一声嘶鸣破空,便见一位红衣女子,拦下了本在奔驰的黑色骏马,以及坐在黑马上的那个趾高气扬的男人。
“放了他!”红衣女子峨眉轻蹙,白皙如雪的肌肤因为暴怒晕出了桃红。她面容冷冽,而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中,正闪着危险的信号。
男人扯着缰绳,认清来人,被突然阻拦而生的愤怒散去,不屑地一笑,道:“凭什么?”
“放了他。”红衣女子似乎根本就没听见男人的问话,她固执地盯着那男人的双眼,重复道。
男人用舌头抵了抵牙齿,大概是在隐忍怒火,就在他冷哼一声,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红衣女子忽然朝他挥出了马鞭。
马鞭撕裂长空,不远处看台上的公子们,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转瞬间,马鞭却被那男人稳稳地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穆沐!”男人似乎受到了惊吓,他狠狠地将手中握住的马鞭扔开,斥道。
“我最后说一遍——放了他。”
“如果我偏不呢?”
话音落,偌大的草场中,只听见凉风徐徐吹过,沉寂的空气里,连呼吸声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
男人好像对这样的对峙早就习以为常,与穆沐对峙了几秒后,便见他扯着冷笑,轻踢马肚,准备继续向前。
此时,穆沐看到不远处已经倒在地上的身影,身体微微一怔,只瞬间,便见她再次挥鞭,将男子拦截。长鞭如同灵蛇一般在她手中挥舞着,她下手狠戾,丝毫不给男人反击的机会。
一直在看台上盯着这边的公子们,此时已经全然没了刚刚看热闹的兴致,人群骚动间,对穆沐的不满也开始不绝于耳。
就在二人冲突越发激烈,毫无收手之势时,一声“住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汗血宝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面容俊秀的男人,他金冠加顶,玉带系身,杏黄色的骑马服让他在眉眼轻蹙间,颇有一番不怒自威的味道。
“三哥……”刚刚还在与穆沐针锋相对的男人,见到来人,立马将嚣张收了起来,点头行礼间,却又夹杂着一丝不甘的意味。
“三哥。”穆沐此时也压住了愤怒,轻轻喊了一声。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没事儿,我们闹着玩儿呢。”穆尔崖讪笑道。
“你们玩儿的也太特别了,竟可致人命于不顾。”穆沐的声音已有不悦。
“不过一个质子,死了就死了,找个疫病的理由搪塞过去就行了……”穆尔崖伸手捋了捋胸前一缕墨发,话锋一转,冷笑道:“但是,你身为大公主,不觉得和这个傻子走得太近了吗?”
长鞭再次不由分说地径直向穆尔崖挥去,穆尔崖眉心微皱,侧身接招时,却听穆尔清不悦怒斥:“住手!”
“阿沐,五弟说得有道理,你和这个质子,的确走得太近了,要注意你的身份。”
穆沐死死地盯住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人影,没有说话。穆尔清摇了摇头,又对穆尔崖说:“差不多就行了,让蜀国使臣看笑话!”
穆尔崖低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但他依旧面带微笑恭顺答道:“知道了,三哥。”说罢,便见他抽出腰间的长剑,挥手砍断了绑在马鞍之上的粗绳。
“他虽是质子,但也要注意分寸,父皇母后没有阻拦你,并不代表你真的可以将他弄死。”
“是,臣弟明白。”话罢,穆尔崖眉眼微挑掉转马头,挥动缰绳,快马离去。
“还不过去将他送进太医署?真想让他等死吗?”
听到说话,穆沐回过神来,翻身下马,跑至那人身旁,伸了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将他扶起。
“意图谋害皇子是重罪,你可切莫再如此冲动。而且,为了这么个傻子,不值得。”
“嗯,谢谢皇兄。”
道谢虽生硬,但穆沐难得柔软下来的语气,让穆尔清有些不忍,他轻轻叹了口气,说:“你在这里等会儿,我喊人过来抬他,你一个人扶,恐怕会让他的伤势加重。”
“好。”
穆沐点头应道,而后便听马蹄破空,穆尔清绝尘离去。
微风有些回暖,她的墨发被高束头顶,低头看着那男子时,发丝从背后倾斜而下,轻挠他面。
那人满面污垢、眉头紧蹙,却仍不难看出他器彩韶澈、面容清绝的模样。此时,他睁开了双眼,见穆沐双眸似有泪光。
她双手握拳,隐忍着心疼,轻斥:“不是说了让你别离开邓卓身边吗?现在我的话也听不懂了是不是?”
男子嘴角轻轻上扬,似乎根本就不明白刚刚的自己经历过什么。
穆沐更怒,道:“还笑?你是不是傻啊!哪天要是就这么死了,我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男人依旧没说话,嘴角的笑意,似乎更加灿烂了。
穆沐轻叹一声:“罢了,我和傻子计较,才是真的傻子。”
说话间,几个身着枣红色宫服的太监已经抬着步辇疾步到了二人身边。
穆沐扫了一眼,不等几人行礼,便开口问道:“太医呢?”
为首的太监立马弓身答道:“况若姑姑突发不适,太医们都去了芙蓉宫。”
穆沐眉心轻跳,心中盛满疑惑,问:“那太子殿下呢?”
“我们……也没见到殿下,殿下是派了沈公公来传话的。”
“嗯。那你们先将黎沉公子送到太医署吧,再喊一个人通知江公公。”
“是。”
黎沉来到穆沐身边的那一日,正是穆沐八岁时搬到兰台的那一天。倒不是日子特殊才会一直记得分明,而是来到她身边的人,让那个日子变得格外特殊了起来。
犹记得那日杏雨微摇,她为了躲避皇兄们的捉弄,躲在了银杏树上不想下来,黎沉一身白衣,踏叶而至。他悠然地站在那金黄的天地之中,看着她浅浅地笑着,说:“贵国的孝娴公主,行事作风还真是奇特得很啊。”
是了,他曾那样不羁而风流着,那双眸子,也曾那般摄人心魄。
穆沐想至此,心中难隐叹息。
到达太医署的时候,已无人闲坐于此,来来往往的寥寥几个抓药随从,都忙碌地奔来跑去。就在穆沐蹙眉之时,门口忽然进来一个拿着药方的太医,她立马拦住,道:“李太医,快帮黎沉公子看看。”
太医见到穆沐,当即行礼道:“问公主安。”
“免礼,快来帮黎沉看看伤势。”
李太医面色为难:“回公主话,茹妃娘娘的贴身侍女忽然腹痛作呕,口吐白沫,病情严重。茹妃娘娘说这侍女的突疾怕是和自己有关,所以命太医们全体抢救。黎沉公子……恐怕要再等等了。”
她对身边的人这么上心,倒是头一次听说。穆沐先前的疑惑,因为这大动干戈的场面,全部消失殆尽。
想想也知道,这是憋着坏呢。
穆沐在心里冷笑一声,咄咄问道:“少你一人又如何?”
闻言,李太医立马跪地,道:“公主恕罪,微臣这是奉宋太医之命,前来熬药,耽搁不得啊。”
“哪里就耽搁不得了?她的侍女是一条命,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黎沉公子就不是一条命了么?那边那么多人,想必不过一个腹痛也死不了人。”
李太医额间冷汗连连,他低着头,为难得迟迟没有说话。
见他还愣在原地,穆沐又道:“抓药随从去熬药,你现在就来帮黎沉公子看看伤势,若再推托……你知道我不会比茹妃好糊弄。”
见李太医有些动摇,穆沐放弱了语气,继续道:“你且放心看病,茹妃那里,有什么罪责,我来担着就是。”
话到此处,李太医也不再推辞,他起身走到矮塌边上,见黎沉浑身血污,不过一眼,就蹙眉问道:“公子这是?”
“被马匹拖伤。”
“公子现在需要沐浴更衣,将污泥洗清,我才可更进一步察看伤势,为其上药,还请公主回避。”
穆沐点点头,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重新睡去的黎沉,“那我在外面等着。”
穆沐其实从来都不是仗着自己大公主身份就胡作非为的人,相反的,在这深宫之中的每一日,她都小心翼翼。只是有时候,那些唯利是图、见风使舵的奴才,和那些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卷入的风暴,让她不得不尖锐如刺。
刚在门口站定,便见一个满头白发、面容白净的老人急匆匆地走来,他在穆沐面前下跪行礼,可穆沐却眼皮都不抬。
过了几秒,穆沐才问:“去哪里了?”
“回公主话,邓卓被五皇子以惊了他的马为由,关进了禁军围捕猛兽的铁笼。公子找不到邓卓也不肯吃饭,奴才只好斗胆去寻,没想到,公子却……”
“公子分不清轻重,你还分不清吗?穆尔崖肚子憋的什么坏水难道还要我次次提醒你?”没听江公公说完,穆沐便打断训斥,江公公也不分辩,只愧疚地低头沉默着。良久,穆沐才轻叹一声,说:“起来吧。”
待江公公起身,她又问:“那邓卓现在怎么样?”
江公公焦急愧疚的脸色似有缓和,他弓身点头,说:“无碍,邓卓自小学武,五皇子倒也不敢用强,他现在虽被关在铁笼,倒也没什么大事。”
“那可不一定,那是关押猛兽的铁笼……你觉得,穆尔崖会轻易将邓卓放出来吗?如果不放出来,真要围捕到了猛兽,猛兽又会被关进哪里呢?”
“铁笼……”江公公恍然大悟,又焦急了起来。
“行了,公公也别急,待我去好好会会这个五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穆沐说着,准备提步离开时,又被一个匆忙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你这么慌慌张张的作甚?”穆沐见到来人,颇为不悦。
那人一身碧色衣裳,长发梳成双平髻,露出光滑的额头,她着急得连行礼都忘了,急忙道:“公主,皇上要你去芙蓉宫一趟,领人的嬷嬷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芙蓉宫?让我过去做什么?”
“茹妃娘娘说,今日是喝了你送去的茶水,况若才突发疾病暴毙的。”
穆沐收在袖中的手忽地一紧:“暴毙?”
“是的……现在已经有公公去收拾况若的遗物了,茹妃娘娘也下令要将她送回老家厚葬。”
话落,只见穆沐紧抿双唇,陷入沉思。她忽然有些看不清这茹妃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可以让茹妃宁愿牺牲掉这宫中唯一为她着想之人的性命,也要倒自己一身脏水的必要原因。又或许,这次,茹妃是真的被陷害了?
她转头看向江公公,道:“先派人为公子拿些干净衣服,你亲自在这里守着,切莫离开。”
“是。”
今日午膳,本是要给母后请安,可那高高在上的皇后却以疲困为由,叫嬷嬷将自己拒之门外。这也好,省得去看那张看见自己就不悦的脸。可没想到,自己才刚刚踏出皇后别宫门外,茹妃就将自己喊了去。没待过半炷香,她就听到外面骏马嘶鸣,心中不安,自己便赶紧敷衍了茹妃两句,匆匆地出来了。
从头到尾,她都像一个木偶一般,被人唤来呼去。怎么现在却说,况若是喝了她的茶水致死?
穆沐步伐匆匆,在芙蓉宫宫门的不远处,遇到了那些前来喊她的嬷嬷。此时,她心中不是没有忐忑,只是这被人冤枉的愤怒,却要比这忐忑强烈了许多。
她倒想看看,今天这盆脏水,到底是如何泼到她身上的!
02
进到芙蓉宫的时候,里面已是一片肃静。张张都是熟面孔,可穆沐却满心嫌恶。
都是些笑面虎。
除了父皇……和穆尔清。
“孝娴拜见父皇、母后。”穆沐在那堂下跪得笔直,可话音落了许久,这偌大的寝殿之中,却无一人开口让她起身。
坐在九凰椅下方的穆尔清,心中早就打起了鼓,他想要开口为穆沐辩解,还没开口,就收到了来自皇后的眼神警告。
片刻之后,坐在九凰椅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终是不忍,他粗黑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最后才沉声开口,道:“阿沐,你可知罪?”
其实穆沐刚刚进来时,就瞥到跪坐一旁、浑身血污的贴身侍女小武,所以此时正愤怒焦灼着。见楚皇问话,她立马抬起了头,带着些顶嘴的意思,道:“请父皇明示。”
“皇姐……”楚皇未开口,一道慵懒嘲讽的声音便从穆沐身后悠悠传来,“你就招了吧,身为大公主,也算是个大人物了,敢做不敢当,可不是你的风范啊……”
“五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偌大的楚国,莫非还有什么大人物能大得过皇上?五皇子这是……”
“行了。”一旁的皇后话还没说完,便被楚皇出口低声打断,他伸手捏了捏眉心,语气低沉又无奈,他看着堂下跪着的穆沐,头疼地叹了口气。
穆尔崖这话本不是这意思,可眼下却被皇后生生地说成了那意思。顿时气急,只好退后了一步,暗自冷哼了一声。
见宫殿内又重陷安静,一副旁观者姿态的皇后轻启朱唇,道:“皇上,臣妾本后宫之主,这些事实在不好麻烦您,但是事牵臣妾亲生孩子,臣妾不得不避嫌,所以……”
亲生孩子?跪得笔直的穆沐,脸上忽然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朕懂。”楚皇睁开疲惫的双眼,看向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语气不轻不重,但又带着些隐怒的威严。他顿了顿,道:“但是朕相信你不会徇私,你来审吧,朕在这里坐着监看就是。”
“如此,那臣妾便应下了。”话落,皇后轻动脖子,目光慈祥而威严地看向不远处的穆沐,“今日你可曾来过茹妃宫中?”
“来过。”
“可曾给茹妃献过茶?”
“献过。”
“那茶中的生草乌是否你放的?”
“不是。”穆沐面不改色,语气却蓦地有些冲,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藏在衣袖中的双拳早就握得骨节泛白。
“不是?”如果吃了个瘪就不再挑事的话,那就不是穆尔崖了。穆沐侧目横他一眼,便见他冷笑着,指了指跪在一旁的小武,“你的贴身侍女都承认了,你还想狡辩到什么时候?”
穆沐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又猛地回头看他,眼中的戾气犹如利箭,直击穆尔崖的心口。穆尔崖被她瞪得一时没作声,待反应过来,又怒极追道:“瞪我有什么用?瞪我也改变不了你投毒谋害茹妃娘娘的事实!”
此时,穆沐的脸色都变了,饶是她隐忍这么多年,蹚过这么多次浑水,也无法再心平气和。
“要不是况若姑姑留了个心眼自己先喝了一口,那喝下那杯茶水的,可就是茹妃娘娘了。”穆尔崖丝毫不介意她眼中的戾气越来越重,自顾自地说着。
穆尔清听着,心急如焚,生怕她做出什么不能挽回的事情来。就在他思考着如何替穆沐说话时,却见穆沐痛呼一声,头顿前倾。
穆沐看着在自己身边摔碎的玉扇,脸色顿红,她猛地站起,回头准备朝来人有所动作,却在同一时间听见一声怒斥:“跪下!”
穆沐猛地回头看向刚刚怒斥自己的皇后,准备说什么,却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她愣在原地,又听皇后警告:“谁让你起来的?跪下!”
穆沐咬紧银牙,掀开裙角,再次笔直跪下,而刚刚用玉扇发泄过愤怒的茹妃,此时也从她身边走过,趾高气扬。
“臣妾一时手抖掉了玉扇,不知是否伤到了大公主?”茹妃垂着一双眸子,人见犹怜,可浑身散发的阴阳怪气,却连那不施粉黛便惊艳的容颜也掩盖不住。
怕是要患了癫痫,才能将玉扇抖得这么远!穆沐忍下后脑勺的刺痛,忍不住腹诽。
“爱妃,你身子不适,为何来了?”楚皇见到来人,也不问责,只立马从九凰椅上起身,朝她走来。一旁的大内总管立马吩咐人在九凰椅旁边加了把椅子。
茹妃在楚皇的搀扶下坐下后,这才开口:“臣妾是怕皇后娘娘有心无力,烦忧伤神,所以前来帮忙。”
“真是劳烦妹妹了,刚刚还吓得起不了床,眼下还要操心这等事!”皇后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着,就像一个和蔼的长辈。
可茹妃却似乎没有这么好的耐心,当下就有些变了脸色,“毕竟臣妾还有着协理六宫之权,总不能让姐姐一个人操心不是?何况……这事与臣妾自身相关,又与大公主脱不了干系,臣妾是怕伤了皇家和睦,怕姐姐做出些有损母女情分的事情来。”
“妹妹既然这么说,那便是有心不追究了?”
“你……”
“好了好了,爱妃你身子尚虚弱,就不要动气了,这些事,就交给皇后吧。”茹妃话还没开口,便被楚皇这句话憋得差点背过气去。“朕相信,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自然是不会让你宫中之人白受了这冤屈的。”
话已至此,茹妃也不好再胡搅蛮缠,她收起怒火,凛冽地看向跪在下方的穆沐。
“沐儿,现在这般,你还是不肯交代吗?”皇后的声音似乎慈祥得不像话,可只有穆沐自己知道,这每字每句,都如一根针,将她心里对皇后的最后一点亲情挑去。
她本以为,皇后虽对自己冰冰冷冷,但好歹会念及骨肉之情,相信自己一回。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妄想了。
“我何错之有?交代什么?”
“看来刚刚那把玉扇还是没教会你老实啊!本宫看你身为大公主,做事做人都代表着皇后娘娘,对你没有丝毫戒心,谁承想,你竟害我至此!可怜况若……”
茹妃作势带上了哭腔,穆沐冷笑一声,打断:“若信得过我,你又何苦让别人替你喝?若信不过我,你将那杯茶水倒了就是,何必又让况若喝了?还有……若我真的想害你,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出现在这里满嘴喷粪吗?”
“穆沐!”这次出声的是楚皇。
“你!”穆沐的咄咄逼人,让茹妃气急,她撑着木椅扶手就要起身,可就在刹那,她却又像被人抽光力气一般,倒了下去。
“爱妃?”楚皇看着就要倒下去的茹妃,一时心急,连忙将她搂在怀里,怒斥道:“孽子,还不快快认错!”
“皇上,是臣妾的错,臣妾本不该如此相信他人,但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大公主,让她如此恨我。”茹妃说着,刚刚还满是怒火的眼眶,竟生生地挤出了几滴泪来。
楚皇恨铁不成钢地重叹一声,但又似乎有些左右为难,他紧蹙着眉,对着穆沐斥道:“孽子,你做错了事,竟还不知悔改!”
“我唯一想要悔改的,是没有真的亲手下毒,让还能她出现在这里,没有命归西天,到地府好好享受她的富贵荣权。”穆沐咬着银牙,几乎是费了所有的力气,才忍住没有拂袖而走。
“住嘴!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楚皇已经愈发愤怒,他站起身盯着穆沐,话锋一转,“皇后!这就是你替朕教出来的公主吗?”
“皇上息怒,千万要保重龙体啊!”皇后被嬷嬷搀扶着,侧身就在楚皇身边跪下,可楚皇却不看一眼,拂袖转身,再次坐下。
一旁的穆尔清早就心急如焚,他早知这个皇妹不可能就如此任人宰割,无端认罪,何况,这罪责,根本就是诬陷。
“好,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下毒,那你如何解释你的侍女小武说的,她帮你将生草乌带进了围场,又如何解释,整个皇宫只有你才有的生草乌会出现在茹妃的茶杯里?”皇后跪在原地,似乎也没了惺惺作态的耐心。
“母后,尔仪绝不是会做出此等恶劣之事的人,儿臣担保。”一旁的穆尔清此时也与穆沐并肩而跪,急道。
“你担保?”皇后愤怒更甚,“你拿什么担保?!给我坐回去!”
“母后!”
“还要我说几遍?”皇后捏着手中的护甲,恨铁不成钢地怒道。
穆尔清对皇后的愤怒视而不见,依旧在穆沐身边跪得笔直,道:“父皇、母后,阿沐的话虽然难听,但字字在理。”
“在理?在什么理?”伴随着衣衫摩挲的声音,穆尔政先闻其声后见其人地出现了。他一双眼沉而锋利,看向殿中众人时,寒光隐现,让人无端生出几丝敬畏来。
“儿臣参拜见父皇、母后、母妃。”穆尔政不卑不亢地在殿中跪下,楚皇连忙挥手示意免礼。穆尔政在殿中站稳,瞥了一眼穆沐,道:“后宫之事,儿臣不敢过问,所以才在殿外候了许久也不进来,但此事事关母妃的安危,儿臣实难稳如磐石。刚
刚太子殿下说皇妹说得在理,我想问问,这理,从何而来?”
穆尔清最是讨厌他那副一身正气但又满腹诡计的样子,他也不看穆尔政,悠悠道:“本不该发生的命案发生了,这理自然是从这里来。”
“身为儿女,为父母奉茶本是应该,母妃想要喝下那杯茶,自然是不想辜负皇妹的一片孝心,而况若姑姑身为奴仆,事事为主子着想,以身试毒更是应该。”穆尔政言辞犀利,一字一句地说罢,又侧身看了穆沐一眼,道:“所以皇妹口口声声说要害得母妃不能出现在这里的道理,我倒想听听。”
话落,殿中之人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可穆沐却落落大方,她身形没有半点小女子的柔弱,眉眼间的英气,更是没有因为这只言片语就动摇半分。她道:“大哥言重了,我向来快人快语,说话不经脑子,大哥这样一问,倒显得我有谋害动机了。”
穆沐说着,抬头侧眼看着穆尔政,“可是我分明没有做过,岂能听之任之,让你们将脏水泼到我身上。”
“小武……”一旁的穆尔崖顶着一脸笑容,云淡风轻地插嘴,“你来说说,帮大公主好好回想回想。”
“我……”跪在角落的小武,因这句话,瞬间成为众人的焦点。她被几个公公提拉到了殿中央,跪在了穆沐身后,瑟瑟发抖地开始回话,“公主……没……”
“小武姑娘,圣上面前说话,可得端端正正的。”小武的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个面红齿白的老太监扶了扶小武的肩膀,小武轻呼一声,惹得穆沐立马回头查看。
小武垂下眼眸,不敢与穆沐对视,她几乎是用最后的力气说:“因公主肩膀有旧伤,奴婢的确随身携带着生草乌……”
“那公主是否从你手上要过生草乌,或者吩咐你用生草乌做过什么事?”皇后问。
小武的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了,而她满身的血痕似乎也在告诉所有人,她已经经受不起任何刑罚了,“公主……让奴婢将生草乌的药水和半夏的粉末混在了一起……”
“小武……”如果说之前的指责对穆沐都没有半点儿作用的话,那小武这句模棱两可的证词,倒让她如坠冰窖。
“但是……”似乎是感受到了穆沐的失望,小武立马又抬头辩解,“但是那是为公主缓解肩伤外用的,是我……是我看不惯况若,她平日里就喜欢打压我们这些小奴婢,茹妃娘娘升为贵妃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所以……所以我因私恨,便私用了公主的生草乌。”
小武说话间,太监总管高义凑在楚皇耳边说了些什么,未等皇后继续审讯,楚皇便道:“拉下去,乱棍打死。”
“父皇!”楚皇的话刚刚说出,穆沐顿时就慌了神。刚刚的坦然自若全然不见,她张嘴想要求情,可刚想起身,却被穆尔清死死拉住。而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涌上来的几个侍卫,将早已遍体鳞伤的小武拖了出去。
惨叫声阵阵传来,不过眨眼工夫,就没了声。
跟着穆沐一直跪在一旁的小文,此时已是连痛哭和求情的力气都没有了。这时,又听楚皇怒道:“兰台宫女小武诡计多端,心如毒蝎,区区小命相抵,死不足惜,且出卖主子,怂恿公主做出谋害长辈之事,是为不忠不义,拉入乱葬岗就罢了,不必费心掩埋。”
还未从小武的离世中缓过神来的穆沐,听到这话,双眼难忍湿热。可她却又像在和谁较劲一般,死咬着牙关,一滴泪也不肯落下。
“皇上,可这事……”
“朕明白。”楚皇神色为难地看着茹妃,轻拍了拍她的手,然后又看向穆沐,“孝娴公主在芙蓉宫中出言不逊,顶撞母妃,实为不孝,故……剥夺封号,回宫禁足三个月,闭门思过。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执行。”
众人还未在楚皇忽然的下令中回过神来,便见他已起身,低眉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皇后,冷声道:“你也起来吧,管教公主不力,理应一并受罚,但现在蜀国使臣出使我楚国,你身为一国之母,自然是不能给我大楚蒙羞,故此,你自己掂量着思过吧。”
“臣妾叩谢皇恩。”
楚皇带着不满的茹妃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宫殿,留下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这件事结束得太过唐突,连穆尔清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说楚皇有心偏袒穆沐,可大公主被剥夺封号的惩罚实属不小;若不是有心偏袒,那对母妃出言不逊、意图谋害长辈的罪过,又实在太大。
说到底,一条贵妃娘娘陪嫁丫鬟的命,大小全在楚皇的一念之间。
03
穆沐从芙蓉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是似暗却明。凉风拂过,红色衣边轻轻拂动,让她的身子尽显单薄。
穆尔清垂手立在穆沐身旁,想要说什么,却终究只是轻叹了一口气。
“三哥,天阙殿的晚宴就要开始了,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穆尔崖似乎赢了一场硬仗一般,意气风发地从殿内走出,边走边道。
穆尔清侧目,看见穆尔政与穆尔崖并肩而出,蓦地连周旋的心情都没了。他只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哟,皇姐此次单独回宫,可要注意安全啊……”穆尔崖毫不掩饰的得意,让穆沐一阵作呕。“对了,既然你都要回宫了,那傻子……要不就留下让我们消遣消遣?”
“不是说晚宴要开始了吗?话还这么多?”穆尔清适时打断,而穆沐也是死咬着银牙,才忍住没有抽出腰间的长鞭。
“那臣弟就先行告退了。”穆尔崖过完了嘴瘾,也懒得再与二人纠缠,说罢便勾起嘴角与面无表情的穆尔政离开了。
而穆沐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却久久没能挪动步伐。
“走吧,我先帮你打点一下你回宫的人马。”穆尔清负手站得笔直,说道。
“三哥,阿沐有个不情之请。”
“小武的尸体,我已经派人去埋了,放心吧。”
见穆尔清一眼就猜中自己的心思,穆沐忽地就鼻酸了起来。她点点头,道:“谢谢。”
“你啊,吃了这么多亏,也该长长记性了。明知这圈套是有备而来,还一股气地往里钻,竟还在殿上口出狂言。”穆尔清面色不悦,顿了顿,继续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不过,你自己有没有头绪,知不知道到底是谁要栽赃于你?”
穆尔清的话,让穆沐陷入了沉思,她没有说话,脸上尽是茫然,显然是没有丝毫线索。
穆尔清又道:“其实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可小,说不定,这漏洞百出的局,只是因为那人小看了父皇对你的偏爱。”
“可是……为什么?”穆沐抬起眸子,看向如风月般明净的男人,“自从黎沉公子为我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之后,我便是处处小心,那些人,为什么还要莫名其妙地将这些脏水泼在我身上?”
“你七岁就封号孝娴,十岁便得封地,这些年来,你大公主的身份,便一直为你加持护航。这些便足以让你成为这深宫里所有人的眼中钉。”穆尔清心中蓦地有些心疼,“但也足以让你成为某些人的利用对象……阿沐,这个世界上的伤害,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也没有人,能随心所欲。你要学着忍耐。”
穆尔清轻拍了拍穆沐的肩,轻叹一声后提步向前走去。穆沐跟在他身后,犹如一只受了伤的小兔子,先前在殿中的倔强不屈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全是委屈和柔软。
是夜,回到梨花宫中,得知黎沉伤势有所缓和之后,穆沐草草咽了几口饭就躺下准备就寝了。
此时,天阙殿的急管繁弦、金石丝竹声正悠悠传来,穆沐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穆尔崖生性顽劣,定不会放过黎沉,而黎沉本就是以兰台奴隶的身份跟着自己出来的,那明日回宫,便一定是要带着他走的。可眼下,他伤势严重,稍微不注意,便会让那伤口加重,若处理不及时,这回宫的路上丢掉了性命也未可知。
想至此,穆沐闷闷地从胸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黎沉、黎沉。
从她十岁开始,黎沉这两个字,就像一个魔咒,紧紧环绕在她的周围。她曾心高气傲地将他推开;曾和其他皇子一样,将他视作奴隶;但又曾与他把酒高歌;也曾与他策马奔腾。时过境迁,她再回头看时,却发现,自己和他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
或许,这一切,还得追究于三年前那场意外。
楚国大公主德才兼备,深受楚皇喜爱。数年来,嘉赏封地不断,但嚣张跋扈,不苟言笑,又与皇后形如陌路,丝毫没有母女情分。故此,同龄的皇子皆对她面和心不和。又因大皇子穆尔政与太子穆尔清明里暗里的相互牵制,身为穆尔清胞妹的她,� ��然就被穆尔政一派视为了仇敌。
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偶有寒风从屋脊刮过,卷起漫天的雪末和枯枝残叶。
天地一色间,赏雪亭中,尽是争妍斗艳的后宫佳人,楚皇赠予皇后的梅花白玉瓶将赏雪宴一度推向鼎沸。可就在众人对帝后二人的鹣鲽情深表示各种羡慕和祝福之时,穆沐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推了出去,径直朝着梅花白玉瓶倒去。
玉瓶摔碎在地,楚皇被扫了兴致,拂袖而去,穆沐也被皇后赶出了赏雪宴。在回兰台闭门思过的路上,穆沐却被以穆尔崖为首的几个皇子逼到了高台之上。那一刻,大雪纷飞,刺骨的凉风,透过锦缎大氅直入心扉。
因受不了那些钻心的冷嘲热讽,穆沐奋起反抗,无奈势单力薄,转眼间,便被迎面飞来的长剑生生逼到了高台栏边,转瞬间,她便如断线的纸鸢一般,直直坠落而下。
命运的纠缠就是在这一刻来临的,他的怀抱带着春天新草一般的清香,可还来不及看他一眼,重大的撞击力便猛地来袭。
她虽只觉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可将她拥入怀中保护她的那个人,却身受重伤。此事传入楚皇耳中,穆沐一人难敌众口,这闹剧的始作俑者,就这般落到了黎沉的身上,可分明,他才是那个将她救下之人。
黎沉的伤势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且又因虚无的以下犯上之罪,被关入了天牢。那段时光,是穆沐第一次深感无力。
寒冬腊月,穆沐衣衫单薄,在楚皇寝殿前跪了足足一日一夜,晕倒之后再醒来,便发现自己已身在东宫。这时,离黎沉被关入天牢已三日有余。
“你就这般在乎那质子吗?竟要以性命相护?”
穆尔清看着冥顽不灵的穆沐气急,可质问之下的结果,却是得她一句:“他以命来护我,我岂可不管不顾?”
她的坚持,终是换来了穆尔清的无奈与心疼。在穆尔清的帮助下,黎沉从一个北唐质子,变成了兰台奴隶,终生终世,不得翻身。
从牢狱出来时,他已身染鼠疫,发着高烧。穆沐拼了全力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回来之后的他,却不再是那个不卑不亢、一身凛然的黎沉公子了,而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傻子黎沉。
往事如烟,却无法随风消逝。
当初的一幕幕在脑中闪现而过,穆沐看着从窗台倾泻而入的月光,终只重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所有恩恩怨怨,皆有因缘。
黎沉,你是否就是我前世无法化解的那个劫难?
将整个身体蜷缩在床边一角,想着明日回宫路途,穆沐却莫名松了口气。
希望远离是非中心,能换来几日无忧。
日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之时,穆沐宫中之人已全部整顿完毕。
银灰色的轻纱笼罩在整个皇家马场上,看着不远处绵延不断的山脉,穆沐竟突发奇想——若放弃了这大公主的身份,隐匿山林,不知是何光景?
不过一念之想,却让穆沐颇为伤感。
且不说自己能不能真的逃出那吃人的皇宫,隐居山林,安然于世,就算真的逃出了,那兄长、黎沉、兰台所有人,自己真的可以忘却,无牵无挂地离去?
说到底,这人世,终究不能随心所欲。
坐上安车,骏马嘶鸣。带着“责罚”启程回宫,穆尔清的嘱咐被淹没在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中。
此次带队随从保护的,是穆尔清贴身侍卫之一,李放。
他与穆尔清一般年纪,也是当年楚皇还是个王爷时身边的暗卫之子,更是大楚四大侍卫之一。此人寡言少语,做事雷厉风行,此次特地将他安排在穆沐身边,也算是穆尔清的一番苦心。
“公主,您不能下车。”刚刚离开马场不远,穆沐便想下车与后方的黎沉同乘。可她才刚刚掀开车帘,李放便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回头对她说道。
“这段路还没完全脱离御林军安插的暗桩,安全得很。我过去看看黎沉,到了风嵬驿,我便再坐过来。”
“不可。”
“你这是在命令我?”
“这是微臣的职责,请公主谅解。”
李放的为人,穆沐也是听过的。见他油盐不进,便也就此罢了。想着到了风嵬驿之后,再好好安抚黎沉。
她将车帘重新合上,坐回了车内,一旁的小文看出她的心事,便连忙安慰道:“公主不要担心了,黎沉公子车内已经安排了江公公和太医照看,不会有事的。”
穆沐心不在焉地点头,“我靠会儿,有什么事再喊我。”
“是。”
风过草场,漫天秋色。
一个金钗之年的小姑娘正在草场上策马奔腾,她一身云雁细锦衣,墨发在风中飞扬,那稚气未脱的面容之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高冷得让人无法接近,可那目光里,却又隐隐冒出些喜悦。
“得了封地,就这么高兴?”
话音忽地伴随着马蹄声从后方传来,穆沐回头,却见一个风流韵致的青年正策马靠近自己。他的白色衣边正在冷风中翻滚,入鬓的远山长眉尽显惊绝俊爽,而那双眸子更是闪动着琉璃般的光彩。说话时,脸上的笑容,竟耀眼得让人无端生出几分自卑来。
穆沐没说话,收回目光,扬起了长鞭。
对于她一贯不喜理人的态度,黎沉倒也不恼不怒。他轻笑了一声,踢动马肚,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风从耳边刮过,二人没有半句约定就开始了赛马,你前我后,你追我赶,好一派自由潇洒的模样。
夕阳与远山缠绵,两道白色身影在宽阔的草场上飞驰,黎沉渐渐超过了穆沐,他回头微笑,似乎是在炫耀。穆沐也不恼,挥起长鞭想要加速,可就在这时,她的余光却瞥到了左后方飞来的利箭,直击黎沉的背影。她面色一沉,勒紧缰绳,想要拦截提醒,可就在这刹那,她却发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焦急、慌乱、不安、恐惧层层袭来,穆沐咬紧牙关,仿佛在瞬间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马蹄骤停、马声长鸣,利箭猛地穿透她的身体,她应声倒下。恍惚间,她清楚地看见奔跑在前方的黎沉猛地掉转了马头,朝她飞奔而来。
鲜血染红了整个左肩,穆沐倒在地上,连闷哼都不曾发出。黎沉在她面前停住下马,面上没有任何焦灼,反而是得逞的笑意。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反刚刚的笑意,嘲讽道:“孝娴公主真是心怀苍生啊。”
04
“公主?公主?”
小文的声音拨开了层层迷雾,穆沐从睡梦中惊醒,双手手心已经湿透。
“我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小文拿出一方绣帕,为穆沐擦拭额间的汗珠,“公主这是又做噩梦了?”
“嗯。”穆沐心不在焉地回答,伸手掀开了车窗帘,“这是到哪儿了?”
“已经出了围场边界大约半个时辰。”
说话间,李放已经来到了安车旁,问道:“公主,是否需要停歇整顿?”
“什么时候能到达风嵬驿?”
“按队伍速度,大概要到傍晚时分了。”
“嗯……停下歇歇再启程吧。”
“是。”李放点头应下,轻踢马肚跑到前方去,喊停了队伍。
此时的官道上,除了穆沐一队人马之外,再无他人。
众人休息间,后方的宫女嬷嬷前来伺候穆沐用膳,却发现她已经下了安车,朝黎沉那一车走去了。无奈只好将膳食带上,跟着前去。
正是艳阳高照时分,黎沉的马车远没有穆沐那一辆凉爽舒适。穆沐低头而进时,黎沉仍闭眼躺在小桌旁的软榻上,江公公坐在一旁昏昏欲睡,见穆沐前来,立马弯腰弓身让座。
“公主怎么过来了,切莫过了病气。”
“你坐下吧。他都是外伤,哪里来的病气。”穆沐说着,坐在江公公的对面,担忧地望向黎沉,“太医呢?公子可好些了?”
江公公循着她的视线望去,轻叹了口气,说:“太医去煎药了。公子的伤口也都已经敷过药了,但是公子有时还是会哼哼两句,大概是颠簸的路程,让他觉得伤口更痛了吧。”
穆沐看着黎沉额间的汗珠,沉默了半晌,才道:“汤药一定要按时喝,天气慢慢转热了,伤口溃烂就麻烦了。”
“都喝着呢,没落下。”
说话间,小文已经将膳食摆上了小桌,穆沐瞥了一眼,又看回黎沉,道:“公子睡了多久了?”
“断断续续地,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那喊醒来吧,让他吃过东西再睡。”穆沐说着,伸手拿过了桌上的小碗,舀了几勺银耳莲子汤。
黎沉听到江公公的呼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双眼,见到穆沐,也不说话,只呆呆地笑了笑。
江公公将黎沉扶着坐起,让他靠在了软枕上,穆沐将莲子汤端到他的面前,声音莫名地软了下来,说:“吃点再睡。”
黎沉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穆沐手中的碗,江公公见状,立马伸手想要接过,“公主,我来吧。”
“罢了,我来。你也吃点儿填饱肚子,这一路上,还得要你照顾他,你不能累倒了。”
“公主这是哪里话,照顾公子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江公公说着,发现穆沐已经将舀了莲子汤的汤勺放到了黎沉嘴边,便也不再多说,噤声拿起了桌上的灯芯糕,开始咀嚼。
“邓卓那里你不用太担心,我已经和皇兄说了,让他看着,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多谢公主。”江公公点头,话中满是感激,但道谢之后,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毕竟这些年,穆沐对他们的照顾,远不是这句谢谢就能扯平的。
黎沉虽傻傻呆呆的,但倒也不疯。见穆沐喂他东西,他只乖乖地张嘴吃下,没多久,一碗莲子汤就被他喝得干干净净了。
“还要吗?”穆沐轻声询问。
黎沉依旧沉默,他看了看小桌上的吃食,又看了看穆沐。见状,穆沐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想让我吃?”
黎沉点头,穆沐将糕点递给他,说:“那你自己吃。”说罢,自己也接过小文递来的甜汤。
“公公,公子的药熬好了。”正吃着,马车之外,忽然传来说话声,江公公应声掀开车帘,端进一碗黑色汤药。
黎沉看见,吃着糕点的动作骤然停顿,穆沐察觉,笑意差点没有忍住。
真是个孩子,竟然还怕喝药。
穆沐想着,准备亲手喂给他吃,可就在这时,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穆沐蹙眉,放下汤碗,掀开了车帘,准备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可她才刚刚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拉住了。
她回头,看见黎沉双唇紧抿,眉头紧锁。她会心一笑,轻轻拍了拍他抓着自己衣角的手,说:“我看看怎么回事,马上回来。”
话落,黎沉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她只好轻叹一声,看向了江公公。
江公公会意,但似乎也有担忧,“要不我去喊来李侍卫问问?”
“他现在应该在忙,你看好公子,不管出什么事都不准下来。”
“公主,可……”
江公公还想说什么,却听车外的马蹄声嗒嗒,声音越发清晰了起来,而穆沐眼中已然浮过不悦。见状,他拉过黎沉,安慰道:“公主等下就来。”
脱了黎沉的束缚,穆沐转眼便掀开了车帘。可刚站到车辕旁,便见李放骑马而来。
微风将他的发丝吹得轻扬,他手握长剑,一身戎装。待来到穆沐面前,便见他低头道:“让公主受惊了。”
“怎么回事?”
“刚刚有黑影闪过,微臣已经派人去追了,为了您的安全,公主还是回到前方安车休息吧。”
穆沐沉默,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见她回头,准备又回到黎沉车中,李放立马又道:“还请公主体谅太子的一片苦心。”
“你又在威胁我?”穆沐不悦侧目。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想将公主安安全全地送回宫中。”
“你既然看出我们身边潜伏了危险,那为何到现在我还看不到你抓的人?既然危险还在,你有什么脸来跟我谈安全?”
似乎因为被李放威胁了两次,穆沐深感自尊心受挫,于是越发与他较起劲来。
话音一落,李放低头自责,“微臣惭愧。”
想来他也是一片好心,穆沐也不再故意为难,顿了顿,道:“刚刚黎沉公子受惊,我去安抚一下他。待我回到前方安车,你便守在他车边,想来那危险是为我而来,也不会放太多精力在他车上。”
李放沉默了几秒,“微臣奉旨保护公主,不敢怠慢。”
“我现在不过是被剥了封号,但依旧还是大公主。怎么?我的话就不是命令了吗?”
穆沐这话来得凶狠,李放低头不再说话。看出他犹豫的心思,穆沐又道:“我有自保的能力,你大可放心。”
见穆沐的态度坚决,李放紧锁眉头,也只好先点头应下。他心中想着,这一路自己的一双眼睛盯紧公主的那辆马车,大概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穆沐回到马车之中后,亲眼看着黎沉喝下了汤药,
这才悠悠回到自己的安车上。
李放被留下保护黎沉,那自己的安全,便要自己多费心思了。想至此,穆沐刚刚被烈日照耀时涌上的睡意,瞬间便烟消云散。
此时,在半路忽然出现的黑衣人的身份,已然将穆沐的整个脑子占满。她苦苦思索着,来人会是谁?是一路跟踪而来的,还是早就在此埋伏好的?是想取自己性命,还是只为财物?
所有的疑问,就如一棵老树的藤根,紧紧地缠绕在穆沐的脑中。她深呼一口气,侧躺在软榻上。
“公主,可是为那黑衣人烦忧?”见穆沐满面思虑,一旁的小文开口问道。
穆沐没有回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
“公主不要太过担心,有李侍卫在呢。”话落,小文娇小水灵的脸上,蓦地飞来两坨晕红。
穆沐没有在意小文细微的情感变化,自顾自地答:“既然他这么厉害,怎么连个黑衣人都抓不住?”
“可能害怕追远了,担心公主的安全吧。那公主……可猜到这些人是谁?”
“我都已经被夺了封号,禁足兰台,他们除掉我又有什么用?难道仅仅是为了一个陪嫁丫鬟?”
“公主的意思是……”小文想到茹妃那张妖艳的脸,没敢把下半句说出来。
穆沐脸色沉重,摇了摇头,“……你觉得我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奴婢……不敢多言。”
“这里没外人。”
小文偷瞄了眼穆沐的神色,而后又抿了抿嘴,最后才下定决心,细声道:“芸公主……”
话落,穆沐悠悠地将目光投向小文,道:“何以见得?”
小文是从小就跟在穆沐身边的人,虽然没有染上穆沐尖锐的性格,但与穆沐说话也比其他人与其说话时更随意了些,见穆沐询问,便鼓起勇气,说:“出宫之前,宫内就一直在传,咱们大楚有意与蜀国联姻,这次蜀国使臣似乎就是为此事来朝。而蜀国太子风流倜傥、才华横溢、骁勇善战,为世人皆知,所以……”
“所以父皇将我带来狩猎,没带穆芸,她就因妒生恨了?”
小文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可是自我有封号以来,一直被特许参加狩猎啊。所以我此次出宫,不一定是因为父皇有意将我许配给蜀国太子。而且……”说着,穆沐冷笑了一声,“她以为所有人都想嫁给那人吗?”
小文沉默了几秒,不对蜀国那位进行过多的评价,转而说:“公主福泽不断,所以……芸公主才这般着急……”
其实穆沐早就怀疑过穆芸,但是这山高水远的,她倒是觉得穆芸暂时还没这么大的实力和胆子,敢在皇家马庄附近动手。
况且,这黑衣人,不一定是来取她性命的。既然不确定,那就多当心,少猜测吧。
马车虽一路颠簸,但好歹也算顺利。
此时的天空,好看得像是铺了一层姹紫嫣红的薄纱,小镇口的人流三三两两,缓缓行走,犹如身在世外桃源一般惬意。
驿站是一处三进院落,穆沐住二进院里最高层的那间天字房。到达驿站后,穆沐就直接去了房间,沐浴、用餐。而黎沉则被她安排在自己的隔壁房,以便她可以随时照拂。
天色完全暗下之时,穆沐已一身舒爽地偷溜去了驿站屋顶上吹风。她看着前方小镇里偶尔透出的点点光亮,心里莫名生出些独立于世的安心。只是楼下偶尔走过的巡逻兵队,在这个安静的夜里略显突兀。
远山将小镇包围,在月色里忽隐忽现,偶尔吹来的凉风,让人好生惬意。就在穆沐闭眼浅寐于屋脊之上时,忽而一丝异常的凉风扰乱了原本的风流。
穆沐没有睁眼,只是那眉头却忽地锁紧。叶落无痕,利剑朝她飞驰而来,似乎想要杀她个措手不及。就在这时,一直没有睁眼的她,抽出腰间的长鞭准确无误地打偏了利剑的方向。她飞身而起,立于屋脊之上,没有丝毫犹豫地开始迎战。
刚刚还寂静的夜,就在这一瞬间开始沸腾了起来。屋脊上武器的碰撞声、驿站小厮的惊恐呼叫声、随从嘶吼着保护公主的呐喊声,都不绝于耳地划破了夜空。
来人来势汹汹,武功高强,出的每一剑都想要致穆沐于死地。穆沐也不怯,宛如游龙般出手,招招都完美避过。
随着声势越发浩大了起来,黑衣人忽然吹出一声急哨,尖锐的声音过后,刚刚四分五散的黑衣人立马聚拢在一起,径直朝屋顶而来。穆沐不想再与四面涌来的黑衣人多做纠缠,毕竟她双拳难敌四手,抵挡那么多黑衣人会力不从心。就在她想着如何脱身之时,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拨黑衣人,开始与攻击她的那拨人进行缠斗。
穆沐得出空闲,飞身下楼,李放就在这时杀到了她的身边,“公主,切莫再离开微臣的视线。”一语毕,李放挥出一刀,只见那黑衣人脖子喷血漫天。
“不行,黎沉公子还在房间。”说罢,不等李放反应过来,穆沐便抽身而去,直奔天字房。
“公主!”李放话音未落,已不见穆沐人影,无奈,他只好快刀解决又涌来的几个黑衣人。
穆沐闯进黎沉屋内时,正巧瞧见一个黑衣人准备对躲在床边的黎沉下手,她眼疾手快,挥鞭制住了黑衣人的下一步动作。
长鞭缠住黑衣人,鞭头也忽地飞出一把尖刃直刺黑衣人的脖子,那人来不及挣脱长鞭的束缚,就倒在了血泊之中。
黎沉蜷缩在床边,不发一言,白色的里衣上尽是血渍,也不知是新伤还是旧伤。
“江公公呢?”穆沐皱眉问道。
黎沉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穆沐,沉默。
“这里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江公公呢?”穆沐强忍下因焦急而带上的愤怒,重复问了一遍。
可黎沉依旧无声。就在穆沐有些不耐之时,房门“砰”的一声被踢开,穆沐立马起身挥鞭再次迎战。终究是没有经历过这种拉锯战,穆沐很快就有些力不从心了。就在她越发暴躁之时,刚刚在屋顶为她腾出空闲的几个黑衣人又适时出现,穆沐又得以喘息。这时,李放带着余下兵力进来。
帮忙的黑衣人跳窗离开,李放想要追捕,却被穆沐喊住:“他们是来帮我们的。”
李放侧目,不知穆沐的意思。
“他们既然不想暴露身份,那便让他们走吧。”穆沐将黎沉扶到床沿坐下,语气骤然寒冷,“抓住的这两个,给我把话问清楚了。”
一语未毕,押着两个黑衣人的侍卫便立马出手撬开二人的牙关,不过眨眼,便从他们口中抠出一粒黑色的胶质药丸。
“女的?”李放看着被拉下了蒙面巾的其中一个黑衣人皱眉,不确定地嘟囔一句。
话一出,穆沐立马走到那二人面前,看着那张英气俊俏的脸,悄无声息地压下内心的惊讶,“说出谁派你们来的,我可以让你们走得痛快一点。”
昏暗的灯光轻轻摇曳着,被挤满了人的屋子里,却寂静得可怖。
“今日在官道上的,是不是也是你们?”
问话依旧如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儿回应。
穆沐再无耐心,挥手转身,“拉下去好好问,留口气便可。”
“是。”
众人鱼贯而出,李放站在最后,准备随手关门。穆沐突然问道:“江公公和小文还有宋太医不见了,你可曾看见?”
“回公主,微臣察觉不对时,便领人去了您的房间,当时只见到小文一人,便将她先保护起来了。江公公和太医当时正在药房,我也全部归到了一处。”
“嗯。黎沉公子添了新伤,现在赶紧将太医和江公公带来。”
“是。”
众人散去,穆沐才终于得空,认真地察看黎沉的伤势。
此时,黎沉似乎惊魂未定。他平躺在床上,双眸带着些冰冷的木然。穆沐将他的伤口打量了一番,发现并未添新伤,只是在马场的那些旧伤又重新撕拉开了,沾满血的皮肉与白色里衣粘连在一块儿,让人不忍直视。
穆沐双拳紧握,两腮肌肉蓦地绷紧。此刻,她心中如翻江倒海般狂躁,面上却不动声色。沉默良久,她才不显担忧地道:“待太医过来替你包扎好,你且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赶路。”
说罢,她起身想要离开,看李放那里能不能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可就在此时,她却感觉自己的指尖被一阵温热包裹。
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手正被黎沉拉着,而他也正用双眼看着她。那双眸子,似有无限柔情。她愣怔了几秒,问:“怎……怎么了?”
“受伤了。”黎沉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让认真听他说话的人仿佛随时都可能陷入一口清澈的古井,无法逃脱。
“哪里受伤了?”穆沐眉眼轻蹙,立马重新坐回了床沿,准备再好好察看黎沉的伤势。
“你。”黎沉惜字如金,不肯多说一句。
话毕,穆沐这才惊觉自己的手背似有一阵刺痛。她低头而看,便见一条渗出晶莹血滴的伤痕,笔直利落地躺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
她嘴角忽地勾起一丝浅笑,“我没事儿。”说着,她拍了拍黎沉拉住自己指尖的手,“也不疼。”
话音未落,房门敲响,一位长者推门而进,他身后跟着的,是一脸焦急担忧的小文和江公公。
“微臣来迟,请公……”
“别来这些虚礼了,赶紧来帮公子看看。”太医署的人个个儿都是些老古董,在最关键的时候繁文缛节都少不了,这不免让穆沐有些不耐烦。
“是。”简单回应之后,宋太医便上前几步,坐到了穆沐为他让出的位置上。他仔细察看了一番黎沉的伤势,而后长呼一口气,道:“暂时没什么大碍,只是伤口重新撕裂,要好好休养了。”
“嗯,那就好。”穆沐顿了顿,看一旁的江公公和小文,“你们两个没事吧?”
“老奴一切都好,谢公主关心。”
“奴婢也没事儿,公主你可伤着了?”
“嗯。”穆沐点头,“江公公,你和太医在这里好好照顾公子,小文你去下面找几个做事利索的宫女,在这儿好好照顾公子。”
“是。”小文应下,“那公主你……”
“我也没事儿,别担心。我去李放那里问问情况,你们忙去吧。”说罢,穆沐提步就走。
可这时,江公公却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公主,你的手……”
穆沐低头看了一眼并不明显的伤口,随口道:“没事儿,渗出几滴血珠罢了,待会儿自己就好了。”
“公主千金之躯,怎可这般作践?”宋太医闻言,立马放下了刚替黎沉准备好的药膏,前来察看。
穆沐无奈,只好道:“那麻烦宋太医帮我包扎一下了。”
“这是微臣的职责。”不过几句话的时间,宋太医便已是满头大汗,他回答着,双手不停地在药箱里翻找,似乎是再耽搁一刻便会失去一条人命一般紧张。
包扎完毕之后,屋内渐渐恢复了井然有序的热闹,侍女人来来往往,端着热水、毛巾、药膏,而吩咐好这一切的小文,便和穆沐一起离去了。
05
那张脸,是一张只要见过,便不会忘记的脸。
穆沐坐在太师椅上,用没受伤的右手,端起了一杯热茶,慢吞吞地喝着。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前方被捆绑着、跪在碎瓷片上的那个黑衣女人。
她一身黑色夜行衣,墨发被高束在头顶,一双鹊眼在平眉之下显得格外英气有神。她双唇苍白,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可她却愣是没有哼出一声。
“说不说?!”
侍卫手中带着倒刺的长棍再次挥下,打得女人旁边与她同跪的男人一个踉跄,倒在碎片之上。
穆沐冷冷地看了一眼脸颊被瓷片划破的男人,而后看向那个女人,说:“看来你们真的不怕死也不怕痛苦,那这样好了……”
“李放,打一桶凉水一桶热水过来,让这位俏姑娘欣赏一下……枫叶片片落。”
“是。”李放毫无温度的应答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而所谓的枫叶片片落,便是用利刃将活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用凉水延缓血液的流动,用热水加剧痛苦,可谓冰火两重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水很快送来,一桶冰凉,一桶滚烫。男人一直如死鱼一般木讷的目光,此刻竟然有些动摇了,他看着几个侍卫朝他走近,然后将他一把提起扔进了凉水之中。
“我听太医说,凉水可以延缓血液的流动速度,这样……你就不会死得这么早了。”此刻的穆沐,宛如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她张嘴而来的酷刑,好像不过吃一顿饭那么简单。
男人身上张牙舞爪的伤口,在进入凉水的一瞬间,竟不再灼热如火一般的疼痛,转而开始有一丝麻木的舒适。
侍卫拿着匕首,往他的腿上割去,男人死咬着的双唇,开始渗出血珠。他眼看着自己腿上的肉被割下一块、两块,在第三块的时候,穆沐忽然喊了停。
“在凉水里待了这么久,可别着凉了。”穆沐掀开茶杯,细细啜了一口,“移到热水桶里去。”
“是。”
话落,黑衣男人又像小鸡崽子一般,被提到了热水桶里,可这一次,他却再也忍不住了。
撕心裂肺的痛呼充斥着整间屋子,刚刚还死咬牙关不说话的黑衣女人,立马露出如饿狼一般凶狠的目光。她死死地盯着穆沐,既似警告,又似乞求。
滚烫的热水灼烧着刚刚被利刃过割的伤口,就如热油在碾碎他最后的残渣。又三刀,他终是不能再忍,哭吼道:“是萨爷!这个任务……是萨爷来交代的。”
见他松口,穆沐立马抬手示意,将其从热水桶里抬出。男人如释重负般躺在地上,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
“萨爷是谁?”穆沐问。
“是……是沉阁分舵花主。”
“宁七!”闻言,一旁的黑衣女人忽然疯狂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绳索束缚,她恐惧地大叫着,呼喊着男人的名字,似乎是想阻止他再说下去。
穆沐抬眼看了一下李放,李放便立马会意,随手扯来一块布,将她的嘴给堵上了。
“你们是沉阁的人?”穆沐继续问道。
男人呼吸沉重,“……嗯。”
“有什么可以证明?”
“我们的左胸口都有沉阁的标志。”男人说着,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旁的侍卫上前查看,掀开衣服,果然看见了一枚黑色梅花的标记。
“你们执行任务期间,都是用什么方式和萨爷联系的?”
话落,却不再有回应。穆沐蹙眉,示意一旁的侍卫上前查看,可侍卫前去探查鼻息时,黑衣男人却猛地坐起。侍卫抽刀自卫,连退好几步,黑衣男人出乎意料的不是反抗,而是朝侍卫的刀尖奔去。
长刀穿过他的腹部,他咬牙发出一声闷哼,而后便是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渐渐放大,似乎是在庆祝自己终于逃脱了魔爪。
男人应声倒地,双瞳渐渐涣散。
关于沉阁,饶是穆沐常年在深宫之中,也是知道的。那个组织,在江湖上,算是一个传说。
没人知道他们的踪影,也不知道他们从属何人,唯一知道的,是他们认钱不认人的恶名。虽是如此,但他们也有一条铁则,广为流传,便是绝不插手弱病孕之间的所有事。就因为这一点,江湖上对他们的评价也是毁誉参半。有人说,他们还算是有点良心,也有人说,他们这是自吹旗鼓,做做样子罢了,因为和弱病孕过不去的这些人,都是些行事鲁莽、没有大成就的人,根本就付不起他们出的价钱。
不管如何,这种雷厉风行、收钱必办事的作风,让这个组织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而他们神秘莫测的联系方式,却是加深了世人对他们莫名的敬畏感。
“现在到你了,说吧,怎么联系萨爷?”待侍卫将黑衣人的尸体抬出去之后,李放将黑衣女人口中的布条扯下,穆沐又开始锲而不舍地追问黑衣女人。
此时,黑衣女人双瞳赤红,她死死盯着穆沐,从牙根里挤出了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穆沐觉得有些好笑,“姑娘,你这话就有意思了,我当然会杀了你,只是在杀你之前,让你受尽折磨还是痛快离开,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女人没有说话,她沉默地盯着穆沐,嘴角忽地勾起一丝冷笑。
那笑带着刺骨的阴寒,让人觉得发毛。可穆沐却眼睛都不眨,“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那……咱们就慢慢耗着吧。”说罢,穆沐起身,欲要离开。
夜晚的风开始越发的凉了,穆沐走到院子里,刚打扫完毕却还没散去的血腥味瞬间盈满了她的鼻腔。她微微皱眉,一阵恶心。
“软筋散、迷魂药能灌下的都灌下,多找几个人看住她,别让她死了。我和她交过手,她的实力不容小觑。”
“是。”李放应下,脸上闪现一丝犹疑,“公主……此事……”
“先别禀告父皇了,等我查出些眉目了再说,也省得他烦心。”
“……是。”
次日的凉风细雨,将昨夜的血腥全部洗刷。
江公公一大早就敲响了穆沐的门,小文将黎沉不肯喝药的事情禀告穆沐之后,便开始伺候穆沐起床洗漱了。待一切准备完毕,黎沉在江公公的搀扶下,来到了穆沐的屋内。
早食没有像宫内那般琳琅满目,� ��也温热可口。穆沐喝着碗里的鱼片粥,一言不发。黎沉似乎是想得到她的关注,特意将喝完了药汤的碗在她眼前晃了晃。见状,穆沐回过神,嘴角闪过一丝微笑。
“公主……昨夜可否审出些什么了?”一旁正在为黎沉盛粥的江公公随口问了一句。
穆沐摇头,又点头,最后放下碗叹了口气,“其中一个松口了,但是并没有多大进展。”
“怎么……松口了,还说没进展?”江公公将鱼片粥放到黎沉面前,又拿起筷子,准备为他夹一块薄饼。
“他们是沉阁的人。”
哐——!江公公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他连连道歉:“请公主恕罪,老奴这是年老了,拿双筷子都开始手抖了,还请公主见谅。”
“换一双吧。”穆沐对站在一旁的小文说,而后又顿了顿,继续道,“沉阁是收钱办事,而且来去无踪,我不过知道了一个分舵花主的名字,却根本找不到这人。”
“那名字是……”
“哎呀,黎沉公子,您慢点儿……”小文刚拿来一双干净筷子,便见黎沉将粥洒在了桌上,她将筷子递给江公公,又从旁边侍女的托盘上拿来一块抹布,将洒落的粥擦拭干净。
“公公刚说什么?”看着小文将一切打点好,穆沐这才问起刚刚江公公没有说完的话。
江公公的脸上闪过一丝促狭,“没事没事,老奴不过随口一问。”说着,他又开始替黎沉打点起早食来。
来到驿站大堂的时候,李放已经将人马都整顿完毕了。
昨夜的意外让此行减少了数人,而那些人,被李放安置在了风嵬驿的义庄内。后续的安置交由李放手下一位比较得力的侍卫去跟进,穆沐倒也放心,起码按照流程批下的补偿款,不用一层层剥削,不用在交到他们家人手上的时候,不过一具失去血肉的尸体和所剩无几的体恤费,以及那一两句不痛不痒的问候。
想至此,穆沐忽觉愤慨。
她已经接受无来由的惩罚被剥去了封号,为何这些人仍是不放过自己,且还牵连其他无辜的人?
穆沐双拳紧握在袖中,脸上却面无表情。她登上安车,路过李放身边时,轻声几无可察地说了句:“一路辛苦,保重。”
李放回过神转身时,却只见刚好落下的车帘以及穆沐上车时残余在外的衣角。瞬间,他古铜色的面肌上,赫然飞起两坨红晕,而后被他悄悄压下。
黎沉的伤势加重,颇有感染之势,单单发热,不过一个白日就反反复复了好几次。得到消息的穆沐心下焦急,将后面随行的后宫御医也叫上前来,为其治疗。
雨水打湿了官道,众人行途缓慢,可尽管如此,李放也不敢喊停休息,因为谁也不知道,意外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保证穆沐毫发无损地回宫,是他的职责,也是他必须完成的任务。
雨势越发加大之时,已是傍晚。
大雨滂沱,前行队伍的士兵就要睁不开眼,就在这时,前方点点灯光在昏暗的雨雾中摇曳,照亮了所有人的希望。
“公主,前方好像有一间客栈,是否前去歇息?”呜呜的风声刮过安车车顶,大雨如石块一般打落,噼里啪啦的声音,让人好一阵心悸。
问话刚落,小文便将安车窗门拉开了一条细缝。透过车顶倾泻下来的雨线,小文看见李放头顶的箬笠正哗啦啦地淌水,飘雨已将他的发丝打湿,粘着脖子,喉结滚动,似乎有种难以言明的禁欲味道。
察觉到自己胡乱的心思,小文立马红了脸,大声嚷了句“休息”后,就立马关上了车窗,而后便听车外马蹄嗒嗒,队伍加快了速度。
“你脸怎么忽然这么红?”穆沐还在担忧后面黎沉的伤势,回神间却发现小文满脸红晕,以为是半路执意停歇去看黎沉时过了病气,立马有些焦灼问道。
这一问,让小文脸上的红晕更加深了一个色调,她支支吾吾道:“哪儿有……”
“还没有。”穆沐有些不悦,“过来,我摸摸你发热了没有?”
“……没有。”小文忽然的忸怩作态,让穆沐一阵疑惑,但小文坚决的姿态,也让她打消了继续追问的心思,只想着,到了客栈,让太医再给小姑娘好好瞧瞧。
“公主,临君客栈到了。”马车渐渐平稳,涌来的几个宫人为穆沐拉开了车帘、举好了伞。
穆沐下车,站在伞下抬头,只见一间装修简单却干净的客栈,安静立于暴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