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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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间,皇帝留下与沈席君和周婉菁一起用了膳。临走前吩咐沈席君次日起恢复午后在上书房随侍,又对周婉菁的病情问候了几句便离去了。

送走了皇帝,周婉菁寒暄了几句便要回沛然轩,被沈席君强行留了下来。遣退下人,两下相对无语。

长久,周婉菁才开口道:“姐姐,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真的不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就连面对皇上,你都是那般神情。”

“姐姐说什么呢,我不是陪皇上聊得很开心嘛。”说罢起身便要离去。

沈席君轻轻皱眉,略带心疼地看着她道:“可你的眼睛里,没有丁点的笑意,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当皇上没有察觉?”

周婉菁不安地咬着下唇,停下脚步回身道:“姐姐,我现在心很乱,你别问了。”

沈席君皱眉看她一会,叹息道:“在这宫中生存本就不易,你我有缘才得相交做这姐妹。若是有事不能让姐妹共同担待,那不知要这份情谊何用了。”

周婉菁闻言略有怔忡,片刻之后却泪如泉涌,扑至沈席君怀中嚎啕大哭。沈席君微微愕然,然后便安静地坐着,任怀中的周婉菁宣泄积郁已久的情绪。听由她抱着哭着,渐渐心下隐有恻然。任人前多么老成持重,毕竟,怀中这人只是个刚满十七的孩子,还有自己,还有孟子清,还有更多的少女,以青春为赌注,为家人或自己换一份渺茫的前途。而这森冷难测的深宫岁月,才开了个头罢了。

终于怀中的啜泣渐息,沈席君轻轻拍着周婉菁的肩胛,以示劝解的安慰。稍许,周婉菁终于抬起头,就着袖子轻轻拭干眼角,才悠悠道:“姐姐,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我出生在润州的一个大家族里,父亲是知州,母亲亦是出身书香门第,因此打小就在家里的学堂中习诗书琴画。小时候不知道用功地学习是为了什么,只知道要样样都要做得最好,让父亲满意、让母亲高兴。

我学得很认真,尤其是书画两门,很多同学的男子都比不上。后来,我的书画逐渐有了些功底,父亲也经常拿着我的字画去同僚处炫耀。久而久之,润州城里,大家都知道知州府有一个才女名唤婉菁。

大约到了十三四岁下,上我们家提亲的人就骆绎不绝,可都被父亲拒之门外。母亲说,我是要嫁世上最好的男子的。那时身边有许多的少年,他们总以能讨得我的欢心为荣,但是我知道他们看上的是周家显赫的家世、是周才女远播的才名。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人。

只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是父亲的一个幕僚的儿子,平日里也在我家的学堂里和世家子弟们一块儿念书。他不似别的男孩儿那般闹腾,没事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看他念书的样子,无端的让人觉得安心。

他会偷偷瞧我,而发现我的目光,就会吓得立即转过头,脸红着一直烧到耳后跟,然后整张脸都埋到书里面去。有时候一不当心,书会脱手掉了,他再手忙脚乱地去捡,连脖子都红得透了。

到了元宵或者中秋灯会,我是个女孩儿不能上街,他就会在集市里买面人、糖人给我。记得有一次散市之后下了大雨,我好容易等到他带回的面人,却已经被雨淋了化得不成样子,气得我哇哇大哭。奶娘、丫环们怎么哄都哄不好。他也不说话,就是默默地蹲在旁边,陪了我一夜。其实,他也被雨淋得够呛,却不知道回屋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后来第二天一早,他去城外的镇子追到了做面人的师傅,专门又做了一个送给我,才哄得我破涕为笑。

小时候可能还不懂事,到了十多岁后,哪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可那时的我心高气傲,看不上身边的男子,总觉得母亲说得没错,润州城里没有一个男子可以与我匹配。父亲被提亲的人烦不过,就说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要求提亲的人非六品以上官员概不考虑。他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在那日的放学时拉住我非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当然就说听父亲的。他也没说什么话就走了。几日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学堂中。听人说,他竟是要进京去考那明经科。

其实以他的水准,去考进士都大有希望中举,如此贸然去考明经,就算中了将来仕途也远比进士出身要坎坷许多。这不是自毁前程嘛。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才刚满二十啊。大家都说他想当官想疯了,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了我。考明经是他成为六品官员最快的途径。

他走的那日,很多幼时的玩伴都去送了,只有我没去。我不敢去,我怕看到他我会内疚,会控制不住自己给他什么承诺。他不能成为父母为我规划好的人生中的意外。

后来,我听说他明经及第,经吏部筛选后被远派陕西赴任,据说他干得很好,深得上级官员的赏识,一年内就会至擢升六品。再后来,皇上下旨各地选派秀女,父亲毫不犹豫地便将我选送入宫,我就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入宫后,有姐姐你们相助,我也获得了皇上的恩宠,这辈子我与他是注定无缘了。我想我没有等他,这是命,这不是我的错。他如今少年有成,当会觅得良缘安然终老。那我就安心了,我毕竟没有误了他。

可是,可是,终究是人算不如天算。年前家里人进宫省亲时,随母亲同来的奶娘竟然告诉我,他因被卷入吏部水患期间卖官鬻爵的案子,被判流放漠北。

他是因为我才沦落到这般下场的啊。他的人品我还不知道,就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肯定是被陷害的,说不准便是被拿去顶了谁的罪。从那日起我便每夜都睡不好,我总在想,如果他当初没有走,没有考上明经,那就不会去陕西,那就不会牵扯进吏部的案子,也就不会被流放到那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明知道他是无辜的,明知道他是因为我才会这样,可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姐,他还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啊,就这么流放了,他将来该怎么办,他孤身一人要怎么过下去?奶娘说他至今未娶,他一直在等我啊!

我该怎么办……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竟记不清他离去前最后一次问我怎么想时的样子。印象中,他似乎还是那个腼腆的少年。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映照在他身上有班驳的光影,他舒展的眉目、弯月般的眸子,他偷偷看我又不敢看,他惴惴地将面人塞到我手里……

姐姐,我后悔了,真的后悔了。我还来不及爱上他,就亲手毁了他。当年先生说纳兰词中‘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1],是至悲至凉之句,那时不明白。现在我终于懂了,然而造化弄人,却是说什么都迟了……”

周婉菁絮絮地述说着,声音竟是越来越轻,终于低不可闻,化作了声声啜泣,缠绵不绝,听得沈席君的心也不由得酸了起来。年少时懵懂错过的那份情谊,直到深入宫门后的今天才恍然而觉,幸,抑或不幸?她难道不知,能得这一份至死不渝的情,是一个女人的福分,却是一个后宫女子的致命之伤呵。

周婉菁最后还是哭累了,靠在沈席君的怀里沉沉睡去,紧锁已久的眉眼终于略微展开,一起一伏地呼吸,挂着泪珠的羽睫还微微颤抖,似乎还透露着主人隐秘的愁思和担忧。

此时思言悄悄近来,立于一旁,欲言又止的样子。沈席君抬头示意她到外屋等候,轻轻将周婉菁的身子在床榻上访放正又为她盖上了丝被。打点妥帖之后才行至外屋对思言问道:“怎么了?”

思言瞟了一眼里屋,随后低声道:“今儿记档处的单子下来了,皇上点了庆和宫的棠贵人侍寝。”

沈席君点头道:“庆和宫那儿动作倒快,今夜过后,不知道延禧宫会是什么反应。”

“延禧宫还好说,毕竟静贵妃不是那般心急之人。”思言略顿了顿,看一眼沈席君才道,“宫里人倒是都想看咸福宫和景仁宫的两位新主子会是什么反应。”

“皇上册封我和子清后却一直未有传召侍寝,也难怪宫里人会猜度。”沈席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但是奴婢探听咸福宫里奴才们的口气,似乎清主子大为震怒,要对棠贵人出手。”

“什么?”沈席君不由得皱紧了眉道,“她现在怎么越来越肆无忌惮了?真以为皇贵妃保的人那么好动。”

思言轻叹道:“这不是有安、良二嫔的例子在前嘛。”

“她二人是因为家族触犯了皇上的忌讳,受朝廷政争的牵连,皇贵妃根本就没有出手保护。”沈席君回头看着屋内尚自熟睡的周婉菁,凉声道,“孟子清再这么下去,迟早成为第二个良贵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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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进士和明经二科是唐宋年间常科考试中最重要的科目。明经科主要考帖经,就是从经书中提出一句,命考生把上下文默写出来,这种考试比较容易,重在对儒家经典的背诵和记忆。进士科主要考诗赋,应试者需有一定的文学才能。

进士科难,“大抵千人得第者百一二”;明经科“倍之,得第者使一二”,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由于进士科难考,进士科出身的人的仕途也优于明经科。

传说明经出身的诗人元稹早年想与诗鬼李贺结交时,结果登门拜访时连李贺的面都没见到,就得到一句“明经及第,何事看李贺?”由此便可看出唐人对于明经出身的人的蔑视。

[1]语出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斜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引用清词是因为很喜欢这句话,至于朝代问题,哈哈,由于是架空,所以不管历史哪个朝代都算古人吧。嘿嘿,这就是架空的好处哪,藤顶着锅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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