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寂静,小广场中气氛一时陷入了僵持。许是没想到这出身高贵的小郡主竟敢对当朝太后出言不逊、甚至明言嘲讽,莫说秀女们惊得大气不敢喘,连一旁的德太妃和莫菲儿都一时没了言语。
然而这始作俑者却恍若不知,依旧笑靥如花地端庄立着。这一番言语作态,却不知背后授意之人是那个从未谋面的宁安公主,还是那整个家族的更多人。沈席君玩味地一挑眉,含笑盯住了眼前的少女,看着她倔强地昂着脖子镇静微笑,然而如此良久,渐渐的笑意却僵在唇角,终于慢慢地隐去,化作了些许不可察觉的怯意。
“不愧是镇西王家养出的女儿,见识也要比别家的女儿大气得多。”沈席君敛眉一笑,将目光转远,“却不知白家远在西南,也如此心忧京中之事,哀家改日定然要请白王爷来京,好好讨教朝中政事。”
“太后息怒。”话音刚落,却是德太妃行至近前,福身俯首道,“镇西王与家父多年交好,深知王爷品性为人,万万不会妄议京中朝政。忻璇小小女儿家没有分寸,臣妾代为领过。”
边陲之地的封疆大吏,最忌讳的便是被人参一道妄议朝政的罪名,白忻璇觉察出其中轻重,忙低下头退至一侧,不敢再言语。
沈席君低低地叹了一声,扶起德太妃道:“哀家也是逗孩子玩呢,姐姐哪能当了真。”
德太妃如释重负地在侍女的搀扶下起了身,尚未站稳,便闻身侧有少女轻笑出声,抬目望去,却是前日里太后圣寿节上大放异彩的郭氏姐妹二人。
“边荒小民才会妄听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太后娘娘雍容大度,自然不会往心里去。”开口的是双胞胎中一人,二人一般的娇俏容颜,却不知是姐姐还是妹妹。
沈席君抬目向二人盈盈一笑,再向前行几步,却见圣寿节上抚琴浅唱的王家小姐。此刻是白天,这名满京都的小才女星眸含氲、粉颊若羞,清丽的容颜在一身月白绣袍的映衬下,宛若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你便是翰林院王大学士家的孙小姐了吧?”沈席君浅笑着一凝眉,看向她道,“可是唤作采葭?”
“臣女诞在清晨白露未己之时,是以祖父取诗经‘蒹葭采采’之句命名。”王采葭双目低垂,落落大方地福了身子,却在起身时有意无意地向后退了半步,回避之意显而易见。
沈席君心下了然,瞥了一眼她身侧并肩而立的另一名少女,和王采葭一般的漠然神色、无聊之意更甚,依稀记得似乎是国子监祭酒湛宏之女,想来也是一个清高孤绝的烈性女子。
如此应急被送入宫中的女子,果然有些并非心甘情愿。沈席君叹了口气,晨间游园之意顿消,又就着思言的引介招呼了几名朝中显贵之女,转眼已近巳时末刻皇帝下朝之时。
留下了德太妃在延晖阁前安顿一众秀女,沈席君重新回到御花园中,却见端郡王母子二人已经下山移至浮碧亭中,只不过二人神色拘谨,却是因为旁边多了个皇帝萧靖垣。
身后随侍的一众侍女和莫菲儿慌忙下跪行礼,被萧靖垣即刻唤了起,只是他前一夜的醉态霎时浮上,沈席君略感不适,别开了眼镇静道:“哦,皇帝也在?”
“听说太后要先行预览一众秀女,朕这不就过来凑热闹了么。”萧靖垣侧过头一笑,显然已是忘记前一夜之事,起身对着沈席君敛袖作揖算是见了礼,随即到,“这一早的预览,太后可有了中意的人选?”
沈席君微微一哂,牵着莫菲儿一同落座道:“这是到底是皇帝选妃,要哀家中意什么。这句话该是哀家来问,既然皇帝一早来了,可有中意的人选?”
萧靖垣哈哈一笑,重新在亭中落了座,将脸转向端郡王萧靖安:“说好了先给老十选妃,来你自个儿说,看中了哪个?”
萧靖安恭立在侧,满目的和顺:“一切但凭母后和皇兄做主。”
“哦?真的任凭咱们两个做主了?”沈席君似笑非笑地转眸看向瑞太妃,果然见她按捺不住,开始频频向儿子使起眼色。
到底是莫菲儿心直口快,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起身扶住了瑞太妃道:“太妃娘娘看中了谁就说出来呗,太后和皇上难不成会舍不得谁、反悔不成?”
抬目对上了沈席君盈盈含笑的眸子,瑞太妃双眉紧蹙,未及萧靖安出言制止,已然开口道:“臣妾以为,镇西王郡主白忻璇出身名门,才德兼备,足以与靖安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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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一方浮碧亭内外竟是无人应声。镇西王家的白小郡主乃是鸿胪寺和礼部早早为皇帝定下的人选,宁安公主不远万里送她入宫,便是奔着皇后之位而来。此节无人不知,瑞太妃开口要人,便是明着和皇帝抢人了。
然而端郡王如今刚刚成年,母家衰败本就无权无势,而白家显赫且手握西南重兵,若能傍得这一尊靠山,端郡王当真前途无量。却也难怪瑞太妃如此垂涎,不惜犯上。
却见萧靖垣双眉一耸,以手遮了嘴角的笑意,望向沈席君但笑不语,底下一帮人也是各自掩了声息,只待沈席君如何应答。
沈席君叹了一声,迎向此刻目光闪烁的瑞太妃:“姐姐看上了白家的姑娘,哀家自然没有意见。只不过这两口子过日子,得孩子自己中意才是。”言罢又看向萧靖安,和颜悦色道,“这半日下来,不知端郡王心许何人?”
年少的郡王抱袖恭立,思量了半晌,还是道了一句:“儿臣……但凭母后皇兄做主。”
眼看着瑞太妃的眼神从希冀转而失望,沈席君敛眉一叹,沉声道:“真不要你母妃选的白小郡主?”
端郡王抱着拳,将头伏得更低:“儿臣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福祉,强求不得。”
如其所言,依宁安公主和白家在朝中势力,断断不会让自家的女儿嫁入瑞郡王府。瑞太妃就算强要了这一道太后的懿旨,也未必娶得到人,说不定还落得开罪满朝的权贵、遭人耻笑人心不足。只是这道理,宫中沉浮半生的瑞太妃如何能不懂?
沈席君转过了身,对萧靖垣道:“下午皇帝选秀时,让他们都在延晖阁中伴驾吧。待秀女唱完名,便让端郡王选人。哀家当场赐婚,绝不悔改。”
萧靖垣袖手旁观了半晌,这会儿终于回过神,对着沈席君颔首笑道:“一切由太后做主。”
未时一过,延晖阁前立刻热闹起来。明艳的春光洒遍延晖阁前广场,殿阁间的金砖琉璃瓦跟着熠熠闪光,将三十多名少女的脸颊映照得明艳生辉。经过半日休整,秀女们早已整装以待,列队站于延晖阁前,个个容光焕发。所谓春意撩人,不若如此。
“皇太后驾到……”随着内监们的层层通传,沈席君身着一袭深青色织鸾纹翟衣,配以三龙二凤赤金凤冠,妆容瑰丽而端庄。坐一道四人抬步辇缓缓入场,甫一出现,便赢得满场伏跪山呼之声:“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山呼之声此起彼伏,一时竟不得停歇。沈席君抬手令步辇径直入了延晖阁,却见瑞太妃和端王爷早已在阁内跪候。沈席君颔首示意,在侍女搀扶之下缓步登上正中凤座,这才让思言立于殿口对一众秀女呼喝起身,免了跪礼。
沈席君向二人笑着致礼,母子二人面色僵硬,各自将脸别至一边,显然是午间有了些许不快。沈席君知道,这看似柔弱的新晋郡王虽然身形纤弱,却品性高洁、端方自省,是个正直的君子。不知此刻阁外立着的哪家姑娘,能有幸与他结缘。
不一会儿,阁外又是一阵骚动,久违了的淑贵太妃和静贵太妃携手入了殿门,许久未见,淑贵太妃华贵依旧,而静贵太妃却身形消瘦,平添了不少疲态。沈席君忆起齐王妻妾不合的传言,只得无言地向她们浅笑起身道:“劳二位姐姐辛苦了。”
淑贵太妃从容笑道:“太后圣寿节回京后,臣妾还没与太后多多亲近,趁今天回宫看看旧人,也不算辛苦。”
未几,延晖阁外山呼之声又起,乃至远甚于前,便是皇帝到了。沈席君立起身,看萧靖垣只是就着一身平日里穿的盘龙朝服徒步而来,不由得暗叹了一声,下了座相迎。四下里礼数已毕,众人各自就位。沈席君在凤座中看向萧靖垣,皱眉道:“皇帝怎么穿这么随意?”
萧靖垣揶揄地一笑,道:“横竖今日是让秀女们来看朕长啥样的,自然平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了。”
眼见淑贵太妃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沈席君一蹙眉,转头对身侧的高进喜道:“唱名了。”
此番选妃只为填满各宫主位,并不算正式选秀。于是遴选到最后总共三十六人,列队在延晖阁外,还未将整个廊阁站满。
高进喜立于沈席君下首右侧,拉开手中暗红轴卷,高声呼喊出第一位的名字:“国子监祭酒湛宏之女湛若容,年十七。”
却见殿门大敞,背光的光晕中,一名身形修长的少女款款入内,身着烟水绿百合纹高腰儒裙,眉目淡雅、不算明艳,难得一对眸子却是清亮逼人。却是那名早间一瞥而过的女子。
还未待沈席君出言详询,出人意料的是,萧靖垣却率先出了声,打量的目光中有些许的兴味:“你是湛宏的女儿?那可是一代大儒啊。”
国之鸿儒本该看淡世俗功名,何以还将女儿送入宫中。许是品味出了皇帝些许的言外之意,那湛若容波澜不兴地款款福身,神色不变、满目索然:“皇上谬赞。家父常言,忝居祭酒之位多年,于浊世沉浮,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方可处之泰然。臣女亦以为然。”
言罢旁席已有人讥诮出声:“如此说来,要湛小姐纡尊入我俗世,当真折煞了。”抬眼望去,却是一直神态恹恹的静贵太妃。
湛若容闻言微叹了一声,也不辩解,对着沈席君和萧靖垣一福身,又对着静贵太妃躬身为礼,便退至一侧。沈席君看着萧靖垣唇间含了抹笑意,难得露出一抹兴味之意,便转过头,对手执朱笔的高进喜点了点头。
高进喜会意地在轴卷上落笔,然后继续唱名:“抚远将军宣绍之孙宣凝,年十五。”
话音落处,这位德太妃最小的侄女便神色惴惴地步入殿内,小小的女子身着一袭嫩黄的长杉,稚气未脱,眉目间有些许德太妃的清丽模样。抚远将军在伐逆之战中立下大功,他家的女子是必然留用的。
萧靖垣将了然的目光投向沈席君,沈席君叹了一声,温言道:“这便是靖翊的小表妹吧?抚远将军将门虎女,果然生得好模样。”言罢,点头让高进喜留用。
高进喜画了名,对着轴卷愣了愣,然后提高了声音道:“翰林院大学士王仁阁之孙王采葭,年十七。”
这名满京城的小才女晨间已然见过,沈席君眼看着她步步稳妥地行至殿中,从容福身。正待开口,身旁的萧靖垣对自己一使眼色,令她去看右侧下首的端郡王。
凝眸望去,却见端郡王萧靖安此刻目光微滞,随着王采葭而动,神情却似看得痴了。沈席君心中恍然,瞬间明白了方才入阁内时瑞太妃母子二人神色不快的缘由。
这时却是萧靖垣率先开了口道:“王小姐高才,在太后圣寿节上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只是除了那些个娱人之技,却不知小姐文采如何?与湛家小姐相比,又如何?”
王采葭微微哂笑,福身道:“且莫论民间早有‘文无第一’之说,女儿家学文习艺,本就用作自娱,陛下要臣女以文采相搏,实在强人所难。”
小小秀女都敢如此妄言,坐席间早有人闻言变了颜色,却见殿堂之上太后沈席君一愣之下,却随即露齿轻笑出声。萧靖垣跟着大笑,转过头对沈席君道:“太后看看,朕是不是瞧着太好说话了,这几个小姑娘说话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皇帝本就生性豁达,遇上这些活泼开朗的丫头,倒也不是坏事。”那边厢高进喜早已识趣地在轴卷上画了名,沈席君瞥见端郡王跟着神色一紧,双眉紧锁地垂下了目光。而他身侧的瑞太妃却随着高进喜的唱名而扬起了眉目。
“镇西王白允之女白忻璇,年十六。”
但见白家的小郡主一袭樱红色的望仙裙曳地而行,摇曳生姿,粉颊两侧施以精细的飞霞妆,高环望仙髻上饰一支明金步摇,明艳更甚晨间。待得行至殿堂正中,白忻璇微微福身,华服委地,一时环佩作响,道不尽的名贵华丽。
沈席君敛目不语,只是凝目打量着白忻璇,却见萧靖垣端然危坐,也是声色不动,只等着她这个太后发话。这般沉默半晌,终于还是淑贵太妃打破僵局:“原来小郡主已然这般大了,当年宁安公主出阁时,皇城大宴七日,盛况尤在眼前,不知公主如今可好?”
白忻璇就势起了身,巧笑倩倩:“母亲和臣女提及宫中往事,每每都会提及淑贵太妃,说是这些年着实想念得很,此番回京,也想重访一些当年宫中的故人呢。”
宫中故人,自然是没有当朝太后的份。淑贵太妃敛眉不答,有些尴尬地将目光投向了沈席君,沈席君不以为意地一笑,挥了挥手道:“留用吧。”
延晖阁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僵持,高进喜依着名录一个一个地念下来,少女们或者温婉动人,或者出身名门,资质倒也都不差。只是萧靖垣的神色是越见兴味索然,到了后来,只是由得沈席君或两位贵太妃问答。
情知皇帝此番愿意选秀实是无奈,能配合到现在已属不易,沈席君心中无奈,听高进喜报出了卷末之名,却是两人同行:“大理寺卿郭尚青之女郭t、郭觐见,年十六。”
但见一对各自身着繁复盛装的双生子齐步入内,长者着丹、幼者着碧,一般的娇俏容颜,体态娇柔、声若莺啼。待得在堂前站定,行完礼起身,二人羞怯的目光扫过皇帝,旋即面上飞霞,却似被熏风沾染了更多娇艳欲滴之色。
沈席君莞尔一笑,打趣道:“大理寺卿家出女儿,哀家还道该是生得虎背熊腰、声若洪钟的巾帼英雄呢,这么楚腰蛴领的两个小人儿,莫不是郭卿家在讹哀家吧?”
席下众人纷纷忍俊不禁,淑贵太嫔掩着唇笑道:“若如太后这般说,可让兵部郑老将军家的闺女如何是好?”却见秀女群中那郑怀玉羞怯地将脸别至了一边,陪侍席间笑作了一团。沈席君对着淑贵太妃含笑致谢,然后对着高进喜微微点头。
“秀女跪安……”随着内监们的声音一层一层地传至御花园外,三十六人依次撤离,最后一清算,留用了十五名。
沈席君接过高进喜递上的名册,确认无误之后,又将名册传至瑞太妃手中,缓缓道:“这端郡王妃之位究竟意属何人吗,还请姐姐示下。”
瑞太妃面露骇然之意,捧着名册的手也有了些许的颤抖。沈席君瞥一眼身侧斜靠椅背不语的萧靖垣,和颜悦色道:“接下来就要和诸位大臣商量妃嫔之位定夺,倒是有些紧急,只是先前哀家允诺了先选王妃,所以姐姐这儿,怕是耽搁不得了……”
“臣妾明白。”瑞太妃眉心微蹙,盯着暗红的轴卷犹豫片刻,终于放到了端郡王的手里,“还是让皇儿决定吧。”
端郡王萧靖安沉寂了半晌的眸子中陡然放出了些许神采,他似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瑞太妃道:“母亲,要儿子决定吗?”
瑞太妃深深地看着他,以手抚上了儿子的鬓角,颓然点头:“这是要选厮守一生的人,母亲不能代你过一辈子,还是随你自己的心意吧。”
少年执拗了半天的脸上终于显露出犹疑之色,于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正中御座。萧靖垣凝望向他,深深一叹,道:“老十,若是朕来选,一定会选心中所念所爱之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那个你真正想和她过一辈子的人。”
萧靖安猝然起身,深吸一口气,捏在手中轴卷几乎要被扯碎,如是踟蹰半晌,终于立正了身形,对着沈席君躬身长揖到底,一字一顿道:“禀母后,儿臣……儿臣属意翰林院王学士的孙女王采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