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香。”话一出口,程灵慧的心就一抽一抽的痛,可她还是做出个笑脸来:“你来咱们家几年了?”
“十年了。”采香小心翼翼的回话。
程灵慧想了想,十年前正是常家遭难的时候。那时候常家被抄家,家里的男丁十岁以上都被充了军,唯独常继文下落不明。这丫头那时候就跟了她,也算患难与共。遂点了点头,问道:“你觉得你家爷这个人怎么样?”
采香照实回道:“自然是好的。”
程灵慧本来是想学着大嫂的样子,给这丫头来个循序善诱,恩威并施什么的。让她日后跟常大爷那些侍妾一样的乖乖守本分,别跟常二爷那些妾一样。可她一想到常继文日后和这丫头怎样,怎样心里就难受,索性就直说了:“那让你给你们家爷当个小老婆,你愿意不愿意?”
采香傻了,不是吓得,是高兴傻的。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常继文为人谦和,才貌出众,走到哪儿都是大姑娘、小媳妇心里的梦中情人。别说是给他当小老婆,就是给他当通房丫头都大把的人争着愿意。
采香都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走出主母的房门的,等回过神的时候又觉得不真实,跟恍然一梦一般。可她也不能冒冒失失再跑回去问一问吧。从此添了心事,更加小心的伺候程灵慧。
程灵慧打定主意要学常大奶奶,抽空还去桥上村住了几天。缠着大奶奶教她怎么当好这个大老婆。他们两口子对常大奶奶敬重,常大奶奶也顾念这二人。她虽然对程灵慧不是很满意,但看她这次来了之后的行止做派,比以前不知道可心多少,也就耐住心思教导她。
当好一个大户人家的大老婆,可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学会的。程灵慧从桥上回来,也不大关心外面修桥的事,专心在家里钻研大嫂的教诲。
常继文这次出去,足足过了一个多月才回来。不是买卖不顺利,也不是路上耽搁了。常继文打算把买卖粮食当成养家糊口的营生来做。需要考量的就比程灵慧投机倒把式的赚一把就抽身要多的多。他得找稳定的货源,可靠的漕运,打通往返的各个关节。一个多月已经是很快了。
拉回来的粮食还是存在楚凤生的仓库。楚凤生的仓库很特别。饮马坡那座四合院只是个出入口。真正的仓库在饮马坡的山肚子里。饮马坡上多飞瀑流泉,按说那山腹里也应该很潮湿才对。但恰恰相反,山腹里是个天然的溶洞,暗河早干了。十分的阴凉干燥。放粮食再合适不过。程灵慧第一次进到那里时,简直被惊呆了。也不知道楚凤生是怎么发现这么好一个地方的。
那个天然的粮仓十分庞大,如果装满了,怕是够开州府的所有老百姓吃上一年。
比起做官,做买卖需要付出的心血和努力更多。商场如战场,虽不见刀光,可也是硝烟弥漫。一个不慎,粉身碎骨都是轻的。许多人一夕之间倾家荡产,骨肉都不得保全。
程灵慧上次出去,占了先机。所以还算顺利。等这次常继文去的时候,别的商家也瞅准了其中的商机,蜂拥而至。江浙的粮价已经涨了起来。
常继文又是初次涉足商界,面嫩心软。要不是楚凤生,恐怕要陪个血本无归。自从遇见程灵慧,常继文便不像别的男子那样看女子不上眼。他又善于用人。当即许给楚凤生三成的股份,把她收拢到了麾下。
楚凤生这个小女子,十分的爱财。常继文这一举动正是投其所好。连自己的粮行都拿来入股了。
尽管如此,常继文这一行还是损耗了不少心神。看到了自己从来不知道的世界的另一面。同时也给他的人生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回到家里看见程灵慧。想到她十几岁就扛起一大家子,风里雨里的讨生活,顿时更加的心疼她。两口子四目相对,竟然良久无语。
程灵慧回过神来的时候,忙忙的吩咐人拿吃的,准备沐浴的热水。以前她跑单帮的时候。每次回家,母亲都会让二姐她们给自己准备这些。如今竟然换成她给常继文准备。
累极了的人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常继文洗了澡,喝了两碗粥。拉着程灵慧本来想和她说说话的,谁知道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程灵慧看着他熟睡中疲惫的容颜,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想描摹他的眉眼,但是手伸到一半又顿住。她守在床边,忽然就想起以前的事。那时候,为了不让家里担心,她总是在外面洗去一身风尘才回家。尽管那样,看见家的时候,从心里渗透出来的疲惫还是让她倒头就睡。每次睡醒了,母亲或者奶奶都守在自己的身边。或许,那时候她们也和自己现在一样,一直就这么守着沉睡中的人,不曾离开。因为只有这样守着,看着,心里才踏实。
想着想着,脸颊上痒痒的。抬手一摸,是眼泪。暗道:“采香说俺现在特别喜欢伤春悲秋,看来是真的。”她又看了沉睡中的常继文一眼,摇头暗笑:“怎么感觉他出去了这些天,跟过了半辈子似得?”
“采香。”程灵慧扶着大肚子站起来,轻轻叫了一声伺候在门口的丫头。
丫头走过来,垂着头有些拘束。
程灵慧向常继文看了一眼,心里很难受。许久吩咐道:“你在这里好好照顾着。屋里太闷,俺出去走走。”
采香有些害羞:“奶奶,要不奴婢还是陪着您吧。”
程灵慧摇头:“不用,有花娘呢。”说完走了出去。
也不知贺昆怎么惹着花如烟了,这次回来,那丫头自进家门就没笑过。程灵慧下了楼,往她屋里去。奇怪的是屋里没人。问了家里的丫头和婆子,都说没留意她去了哪里。
程灵慧不由有些担心。走出大门去寻找。
天气虽然冷了,可修桥的工程并没有停。大门外依旧人来人往很热闹。程灵慧找了一圈,没找到花如烟的身影。陆晓晓看见她,急忙过来扶住她,责备道:“挺这么大的肚子还到处乱走,被人撞了怎么办?你不心疼自己,也不心疼孩子?”
程灵慧听着陆晓晓的唠叨,笑道:“你看你,都快成碎嘴老太婆了。你还说俺,你看你自己,哪点儿像县主的样子?”
“呸。”陆晓晓用力吐了一口唾沫:“狗屁的县主,我不稀罕。”为了干活儿方便,她现在布衣荆钗,比起穿绫罗挂锦缎的程灵慧,更像一个村妇。连说话的语气都跟村里的泼辣妇人差不多。
“多妮儿,过来扶你师父回去。”陆晓晓高声叫虎子媳妇。多妮是虎子媳妇的小名儿。
虎子媳妇听见了,答应了一声背着孩子走了过来。她没有公婆,娘家也不肯帮衬。这两年年景又不好。寡妇失业的带着俩孩子,那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为了省粮食,每天背着小的,拉着大的来大锅头上帮厨。娘儿仨混口饭吃。
程灵慧看见她过来,把找花如烟的心思歇了。放眼寻找她那刚会走的女儿。只见那小女孩儿独自蹲在角落里,玩从大灶底下铲出来的灰。
程灵慧走过去,拉起小女孩:“走,姑姑带你吃好吃的去。”
不到两周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听见有好吃的,立刻就跟着程灵慧走。虎子媳妇也走了过来,有几分不好意思道:“三姐,你别管她了,让她自己在哪儿玩儿吧。再把你衣裳蹭脏了。”
程灵慧道:“脏了洗,那怕啥?以后,你也别把孩子一个人扔边上去忙活。前面就是南水坑。要是有个万一,你上哪儿后悔去?”
虎子媳妇低了头,没吭声。哪个当娘的愿意这样,这不是没办法吗?
程灵慧想了想道:“这样。你姐夫还有位大小姐呢,叫关雎。那孩子小时候挺好的,不知道怎么就变得不大喜欢言语。你以后来了,就把小丫送到家里来。让她给关雎一起玩儿。没准儿关雎看见这小妹妹,还能活泼些。”
虎子媳妇再傻也知道程灵慧这是照顾自己呢,感激的说不出话来。
程灵慧现在,见不了别人红眼圈。摆手道:“你去忙吧。俺带小丫去和关雎玩儿。”
关雎今年也六岁了。小姑娘长得唇红齿白,和她生母很像。六岁的小孩儿已经会记仇了。她和常之洲不一样。常之洲是生母死了。死别谁也没办法。她是生母让亲爹给嫁出去了。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心灵上的伤害简直无法用语言形容。小姑娘也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对程灵慧和常继文都不亲热。
程灵慧是没有那细腻心肠去哄孩子的,你看她怎么管教常之洲就知道。有什么行差踏错直接上巴掌。可关雎这小姑娘安安静静的,从来不惹事。程灵慧也不能嫌孩子太安静就打孩子吧?她自己没办法,和常继文说过两次。谁知道,常继文对于这个庶女根本不在意。气得程灵慧还哭了好几场。就这,也无法改变常继文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
这小姑娘也就越发的沉默起来。小小的孩子有时候竟然会叹气,看得人心里怪难受的。
程灵慧领着小丫去了关雎屋里。小孩子之间的交流方式是大人无法理解的。关雎一开始看见小丫还淡淡的,没一会儿就熟悉起来。相比程灵慧这个嫡母的存在,关雎更关注小丫的一举一动。
小丫虽然不足两周岁,还不懂事,但孩子的本能就是更亲近对自己有利的人。关雎给她好吃的,她就和关雎亲近,听关雎的话。
关雎这个小姑娘,虽然不被生父重视,但在家里还是没受过委屈的。吃穿用度,程灵慧都是比照常大奶奶家的孙小姐来的。常之洲还整天看孩子呢,她用着一个丫头,一个婆子。吃的是细米白面,穿的是绫罗绸缎。小姑娘又爱干净。一开始看见小丫还没什么。熟了之后就嫌弃小丫身上脏。
虎子媳妇哪有时间给孩子收拾啊。
程灵慧看着关雎皱着眉毛嫌弃小丫的样子,不知怎得就想起了苏同。那一年大雪,大家都被困在十里铺的孙家店房。她和孙兴隆还有苏同,三个人挤在一张被子下睡着了。醒来时才发现把被子蹭脏了。苏同皱着眉毛的样子和现在的关雎还真像。
想起那无忧无虑的时光,程灵慧脸上不觉露出笑容。
她好像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长大了,不能再那么邋邋遢遢的。
关雎皱了一会儿眉头,就让伺候自己的婆子给小丫洗澡。婆子看向程灵慧,征求程灵慧的意思。关雎看见了,忽然站起来跑过去,一脚踢在那婆子小腿上,气势汹汹叫道:“你是我的人,要听我的话。”
程灵慧还是头一次见这小姑娘发火,不免有些意外。一愣神儿的功夫,关雎已经伸出尖尖的小指头,指着那婆子喝道:“快去。”虽然只有六岁,那气势可比程灵慧还要足。
程灵慧不由扶额,暗道:“看来老常家的种,天生就是做人上人的料。”她并不知道,小关雎不过是借题发挥,在向程灵慧抒发自己心中的愤怒。
小孩子是很敏感,很聪明的。对于生母的被迫离开,她是愤怒的。但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抒发自己的这种愤怒。那婆子只不过是给了她一个契机。
关雎发完火儿,继续若无其事的和小丫玩儿。程灵慧就坐在一边儿,看她帮着那婆子给小丫洗澡、换衣服、梳头。然后把梳好的头散开,再梳起来。
小丫只顾吃手里的点心,才不管别人在她头上怎么折腾。
程灵慧在一边儿看得津津有味。她甚至有些佩服关雎。六岁的小姑娘就能有模有样的给妹妹梳头。她那么大的时候,还只会跟一帮小子满村疯跑,上树、和泥。辫子都是奶奶给梳得。
常继文睡醒了没看见程灵慧,从楼上下来找到这里。一进屋就看见这样的情景。程灵慧坐在椅子里,单手托腮看着前方。前方地上铺着一张席子。席子上是厚厚的褥子。唇红齿白的文静的小姑娘正拿把大梳子,有模有样的给一个光顾着吃的小丫头梳头。还别说,此情此景还挺养眼的。
常继文走过去,在程灵慧身边坐下。和她一起看关雎给小丫打扮。
程灵慧看向他:“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常继文一笑,凑到她耳边:“看见你不在,睡不着。”
程灵慧别过头去不再理他。
关雎似乎对打扮小丫情有独钟。两孩子一直玩到傍晚。程灵慧和常继文也就看俩人玩,看到傍晚。
深秋天黑的早,吃过晚饭外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常继文白天只睡了一小会儿,并没有歇过来。他的繁琐规矩多,每天早上起来必定去给奶奶和母亲问安。晚上也是道过晚安才回房歇息。
从奶奶屋里出来,他就扶着程灵慧上了楼。其实,程灵慧没有那么娇贵,但她很享受常继文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