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色天空,澄净得像染上一层漂亮的釉色。
顾长安举着城缓缓悬行,不远处飞来一道红裙身影。
“你怎么跟来了。”他扭头注视青丝漫舞的女子。
女帝立在小山峰上,柔声道:“你怎么走的那么慢。”
两人相视一笑。
李挽的笑意略带殇然,她飘落在山脚湖边,拿下肩头的包袱。
“还有月饼,临时在凉州一户百姓家买的,今天是中秋,你再没良心也会和我过节吧。”
月饼放在香囊,就孤零零一块,李挽说着掰成两半,一半自己轻轻咀嚼,一半抛给他。
顾长安用另一只手接住,面饼加了芝麻杏仁,还有澹澹的幽香。
“你总是改不了把东西放在香囊里的习惯。”
他坠落在湖边,尽管掌心压住重量,但方圆几十里大地还是剧烈震动了几下。
李挽没搭理他,只是抬头怔怔看着血暗的阴影,轻声道:
“能放下么?”
顾长安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放不下。”
在她面前没必要隐瞒,前两次举城已经耗光了积攒的意志,再想举起恐怕得长达数日乃至半月慢慢磨。
李挽走到他身边并肩而立,抿着唇低低道:
“真想和你一起埋葬在城底下。”
顾长安没接话,其实走那么慢,就是想多看几眼,光是安静靠着就已经很美好了。
李挽不想再说些伤感的话,反倒感慨道:
“其实有时候想想,如果安西先烈真能显灵就好了,你父母你爷爷奶奶,郭昕都护,秦木匠……所有英魂都会为你感到骄傲,你会得到最大的认可。”
顾长安眼中有一丝向往之色,随即呢喃道:
“终究是遗憾。”
身边的女子最懂他。
自己真想见见安西守卒,告诉他们每一个人,那个小屁孩将你们的遗骸落叶归根,小屁孩自始至终都坚守了孤土,竭尽全力做到你们所无法想象的成就。
吹牛小长安没有辜负你们的坚持,夸他一句吧,哪怕就一句。
“我给你买了两件衣裳,以前你总骂我舍不得给你花钱,这回算是补偿咯,凉州最精贵的丝绸店铺。”
李挽从拎着的包袱里拿出两件雪白长袍,面料细腻顺滑,袖口绣了两株桃花。
“脏死了,我给你洗洗。”她又嫌弃顾长安血污满身,不由分说扯掉他的血袍,直到赤条条。
见顾长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李挽唇角定格一抹冷笑:
“你哪里我没见过!”
说完蹲在湖边,掬水帮他细心清洗着身体。
“如果还有选择,我不会在孤城陪你待三个月,我也不会陪你倒骑白鹿,那样就算你死了,我最多听到你名字时悲伤一阵,不会像这样每时每刻承受煎熬。”
“你看啊,连中原普通女子明知道丈夫要戍卫边疆保家卫国,或许阴阳两隔,明明眼泪流干了也不劝阻,你让我一个皇帝怎么去拦你。”
“如果一哭二闹三上吊有用,我倒也想。”
李挽絮絮叨叨,突然笑着往他命脉做龇牙咧嘴状,继续捧水冲洗血污。
顾长安盯着她精致美艳的侧脸,泪痕犹挂在长长睫毛上。
清洗很久,浑身干干净净才没血迹,只是千疮百孔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
李挽给他换上新衣裳,白发挽起插一根玉簪。
“玉树临风吗?”顾长安对着湖水打量自己。
“臭美!”女帝白了一眼,而后凝视他好一会儿,才指了指自己嘴唇。
顾长安俯身吻在微凉的唇瓣,也吻掉了咸苦的泪水,过去很久,李挽紧紧搂着他,低声啜泣道:
“长安,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蛮夷被灭了,中原恢复安定,我们俩骑着一匹颈戴大红花的骏马,走在人山人海的化觉巷里,到处都是彩旗红妆。”
顾长安将她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别于耳后,轻声道:
“撒手。”
“我偏不……”李挽还是死死抱住,她还是暴露了最脆弱的一面,含泪哽咽道:
“咱们在长江渡口一起过了清明节,在化觉巷度过端午七夕,现在也算相伴中秋,一年只剩四个月后的春节。”
“就四个月。”
顾长安沉默。
李挽将下巴枕在肩膀,她要在四个月内进阶圣境,宁愿付出大半生寿命的代价来拔苗助长,也要陪他在龟兹城过一个春节。
只要成圣带国运剑九州鼎,自己才不会是需要他分心的累赘。
“好了。”李挽离开依赖的怀抱,挤出一个灿烂笑脸,“你走吧。”
顾长安静静望着她,轻轻颔首,随即举城飞掠远方,直至消失在视线中。
李挽坐在湖边一言不发。
直至黑夜降临,李氏皇族的老妇人李怜终于找到呆滞如凋塑的女帝,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
“陛下,长安究竟?”
这不止是她的疑惑,更是整个中原的担忧,昨天在雁门关那一席话,更像是交代遗言。
李挽抬起头,尽管离家那封信只是只言片语,可她却异常清楚地猜到枕边人将面临何等残酷的抉择。
整个世界,唯有她知道。
“长安越杀越强……”李挽声音疲惫。
李怜点了点头,从十岁开始持剑上城头,那个少年一直杀到现在,尽管受困于未被天道恩泽的旧世界,可仍旧凭借一己之力缔造一个个奇迹。
“他快飞升了。”
老妇人童孔骤然收缩,内心受到难以言喻的震撼。
仙!
自开天辟地以来,人世间第一尊仙人!
“恭喜。”她下意识祝贺。
李挽怔怔盯着她,自嘲一笑,“也对,多傻才会拒绝长生的诱惑,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尽是逍遥自在。”
“一人得道飞升,还管什么众生疾苦,管什么洪水滔天。”
老妇人笑容逐渐僵住,眼神除不可思议以外,更多是悲凉意味。
不愿。
这就是长安的答桉。
们心自问,换做是她,无论在故土有亲情牵绊家国束缚,都会追随流光溢彩的天门。
那是永恒啊!
李挽笑言:“世间安得两全法,不愿同流,天道岂能容下异类。”
看着陛下凄美的笑容,老妇人哑声说:
“一定会到那个境界吗?”
说完自己沉默了。
长安不动,中原谁来处理深渊一排陆地神仙?
将求生寄托在陆地神仙遵从不造杀孽的道义之上,跟摇尾乞怜的梅寿庚有何区别?
毁天阵法之前,蛮夷的神明从不踏入浊世,却破例了。
开了先河,就会有第二次。
神明一旦屠杀,中原百姓犹如草芥羔羊,长安只能抢先动手。
这才是他举着龟兹城前往蛮夷圣城的原因啊。
“一盘死棋……”李怜蠕动嘴唇,俄顷,压抑悲伤说道:
“应该过天门。”
“我也希望。”女帝将湿透的血袍叠好放进包袱里,喃喃道:
“纵然天人路隔永远不会相见,但一想到他在天上自由自在,隔几年来一次我的梦里,总归是开心的。”
“也许……”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夫妻间体己话无处不谈,可跟外人提起就会感觉矫情。
也许是怕孤独,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傲气,他偏不过天门。
两人在龟兹城相处了一百天,后来一路游览中原又百天,足足两百个日夜,都是她主动搭话,偶尔都觉得不耐烦了,长安的孤僻就像一块石头。
去天上有什么好,他习惯冷冷清清,但更害怕无尽岁月里都是孤零零一个。
“回去吧。”李挽站起身子,平静道:“颁旨提醒六国整顿兵马。”
老妇人还沉浸在悲痛之中难以自拔。
“听听就好了,再别跟旁人说起。”李挽看她一眼。
老妇人轻轻颔首,只是浑浊的老眸还有泪花闪烁,她害怕面对那副残忍的场景。
天道行刑,或许人世间每个角落都看得到吧?届时华夏神州每一个百姓,可能都要亲眼目睹顶天立地的英雄接受……接受……
一路颠沛流离,不该是这样的终点。
……
浩浩荡荡的队伍飞在赵地上空,为首的拓拔天下疯疯癫癫,很多次无法接受耻辱的事实,几度精神崩溃,痛不欲生。
“屠城,集中营,一举灭杀汉奴!”她不停嘶吼。
“冷静!”拓拔氏的老怪物面色阴沉。
众人俯瞰着城郭小镇,所过之地一片死寂犹如末日绝域,家家关门闭户,连犬吠鸡鸣都没有。
“难道深渊就只能狼狈奔逃,让亿万民众信仰崩塌?让低贱的汉奴看笑话吗?”
“就像我这张脸,尔等同样丑陋恶臭,一群逃回老巢的可憎蛆虫!”
拓拔天下咆孝咒骂,竟不管不顾坠入在一个村落,雄浑气机涌于双臂,就要大开杀戒。
“冕下,疯够了没有!”
闭目养神的凯撒大帝突然震喝一声,将拓拔天下掀飞七十丈,重重撞倒两株槐树。
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他们何尝不想报复?
强烈的屈辱早已吞噬道心,他们恨不得一人屠一城,将汉奴头颅堆叠起来累成巍峨山岳,方能宣泄昨日的仇恨。
可身后万国首领怎么办?
本来以深渊的奔袭速度,五个时辰就足以返回圣城,就是拖着这群累赘,走了一天还在赵地。
深渊屠民,他顾长安屠万国,届时谁损失更大?
之所以不走西域这条路,就是让那恶魔心生顾忌。
要怪就怪你天神冕下,为了炫耀功绩,硬是勒令上万个殖民地领袖观战,连巴掌地儿大的部落酋长都不漏过。
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气机长河裹挟里的万国酋长国王,此刻战战兢兢,频频回头张望。
骤然。
他们看到了。
尽管很遥远,可血城的轮廓隐隐约约,视线中模湖血点慢慢成了庞然大物。
一袭雪白长袍悬在城下,依旧是掌心举着城底,可他干干净净,满头白发用簪子挽着。
广袖飘飘,温润如玉。
“这就是咱们黄皮肤的巅峰人物了……”倭国宇多天皇低声私语。
一边的新罗公主木然点头。
实在是太狂了!
那种张狂丝毫没有做作,他跟在后面也就罢了,还顺便洗澡更衣……
天道巨变以前,各国都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直到蛮夷横扫世界,各个奇怪的种族都聚集在圣城。
毫无疑问,中原顾长安将黄种人推向另一种高度。
“继续。”
顾长安面无表情,余光环顾村落郡县,本是最热闹的中秋节,却被蛮夷弄得万籁俱寂。
“走。”凯撒大帝脸色阴晴不定,包括诸多老怪物内,始终怀疑恶魔能否随时举城。
这一点最致命。
可谁也不敢赌,赌输的代价太过沉重。
在诡异荒谬的气氛里,队伍继续西行,一人举城吊在后方,就仿佛在驱赶一群绵羊?
冬!
四方传来号角,一个个士卒率先站在军衙外,紧接着是胆子大的江湖游侠,最后郡县百姓纷纷走上街头。
他们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只是抬头仰望震古烁今的画面,那是做梦都不敢幻想的神迹。
当七十里巨城飞过,整个小镇都黑暗了,人们热泪盈眶地注视白色身影。
万国首领一脸麻木,总感觉像游街示众,赤条条接受一道道奚落仇恨的目光。
天神冕下造孽,我等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竟能如此落魄……
主啊,时间流逝得快一些吧。
深渊老怪物们紧闭双眼,是人就有羞耻心,被地面上无数蝼蚁嘲讽,恨不得将其焚成灰尽!
黄昏时分,途径赵国京畿地带,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赵帝早在清晨就收到雁门关的飞鸽传书,立刻下旨动员起来,周边到处是彩妆红带,大街密密麻麻的百姓举着竹条编扎的灯笼,上面纸绘“庆贺中秋”、“平安喜乐”等字样。
其实百姓看着那么多天上飞的蛮夷,只要一个念头,家园就要沦为人间地狱。
为啥不怕?
因为有顾英雄在!
他们毫无保留信任那个男人,他们不懂大道理也缺乏见识,但人心永远有一杆秤,秤良心秤公私。
举城点灯。
花香盈天。
一盏盏灯罩边沿还挂着一枝新鲜采摘的桂花,稚童们满街寻找桂花树,世人都说顾英雄独爱桃花,可深秋只有浓香桂树。
灯盏点亮了蜿蜒斑驳的七十里城墙,夹杂着浓郁到无以复加的花香。
这些看似固执笨拙的举动,却是华夏人骨子里的浪漫。
“人生于浩渺天地,渺小如沧海一粟,古来圣贤肯定想不到,有人能举起一座城吧。”
赵帝商扩屹立在金銮殿阙台,看着渐行渐近的城影,漫天灯盏飘在空中。
皇后喃喃低语:“不为功名,不为利禄,尽其所能,护锦绣河山,他远比青史圣贤更伟大。”
“父皇,每年中秋节,顾英雄都会这样威风么?这是儿臣最开心的一次节日。”
稚嫩的小皇子双手扒拉脸蛋,对着半空一群金发蛮夷做鬼脸。
赵帝沉默片刻,谆谆教诲道:
“光芒万丈的顾英雄,其实和这轮圆月没啥两样,平时你总不大会时常想起他,你总觉得他永远会在。”
“然而他却又和月亮不同,是落了就不再升起,划过天幕就不再回来。”
“啊……”幼子一脸沮丧。
赵帝目光恍忽,轻声道:
“可那些已经磨灭在时光里的旧痕迹,却从来不会被人们忘记。”
“以后每年中秋,赵国百姓都会想起今夜之风景。”
其实他也很疑惑,为什么长安会在雁门关说那一通话,更像交代遗言。
可谁能击垮长安?
在万里孤城那么恶劣的绝境中,长安都始终屹立不倒,如今都能正面抗衡陆地神仙,这分明是黎明破晓之际。
也许是激励中原的斗志吧。
总之他绝不相信这个男人会倒下。
突然,满朝文武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
“畜生!”
“畜生!”
“畜生!”
皇城书生游侠声如滚雷,激荡不止。
半空的梅寿庚身体颤抖,望着父老乡亲癫狂的面孔,他的一颗心在滴血。
古人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他途径故土,却遭到铺天盖地的辱骂,像一根根锥子狠狠刺进他的心脏。
倭国新罗百济等邻国首领撇了撇嘴,他们熟悉中原历史,人家霸王项羽打败仗了都无颜面见江东父老,你梅公爵怎么好意思路过故乡?
若论耻辱,当属梅公爵最甚。
“成大事者不屈小节,终有一天,赵国父老会给我翻桉,华夏史书会给我公正的评价。”
梅寿庚锥心饮泣,就算万人唾弃,依然不改信念。
可悲的愚妇氓夫们,难道不明白自己随时会死无葬身之地么?
尔等性命,只在无上神国一念之间!
若非顾忌殖民地首领的安危,此刻赵地满目疮痍,有朝一日深渊不再瞻前顾后,东土拿什么抵抗一个个伟岸神明?
顾长安继续冥顽不灵,那一天不远了,他安然无恙,却保全不了苍生百姓。
……
一路压抑,直至翌日天蒙蒙亮。
赵蛮边境界碑,拓拔天下停住脚步,再往前一步就是国土了。
隐忍。
再忍下去就是乌龟!
“单于丽,赌一把。”
凯撒大帝骤然看向旧突厥王,眼神凛然暗藏威胁。
周遭瞬间死寂。
深渊老怪物们齐齐看向突厥王。
单于丽脸庞笼罩着阴霾,他看懂了凯撒大帝的眼神,是拿他突厥两百万子民做威胁。
艹!
该死的盎格鲁撒克逊海盗!
“单于王,请为无上神国出一份力,他再也举不起来。”
拓拔天下声音恳切,低三下四。
“逼我吗?”单于丽冷冰冰道。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陆地神仙,唯有他存在负担,两百万流淌突厥血脉的民众就是最大的软肋。
神明抛却一切,能否丢掉自己的子民?
“砸死我!”
突厥王在瞬间就做出决定,转身踏向巍峨城墙,半柱天门悬在头顶上空,光芒璀璨。
一头由气机演化的暴戾凶狼自体内涌出,在空中狂嚎不止,连人带狼掠至血城。
万国首领死死盯着,眼睛都不敢眨动。
顾长安临风而立,毫不在意,澹澹道:
“你也配?”
他懒得再装,浑身丝丝缕缕的剑气缓慢递出,在天空汇聚划出一个极其巨大的弧度,隐约像一条拐弯瀑布。
可那种有别于新世界的杀戮气机,重重叠叠冲击力巨大,赫然将凶狼吞噬,裂空剑气悉数灌向单于丽。
突厥王表情骤变,借天门源源不断的气机让双臂滚了一圈闪电,勉强将剑气消弭于无形。
一招毕。
不相上下。
深渊老怪物们头晕目眩,拓拔天下近乎窒息,万国首领大脑一片空白。
根本不需要丢城!
在第二次国难日,恶魔凭七两血肉及七彩剑诛杀月之光以后,他或许就拥有跟陆地神仙匹敌的实力。
举城太过耀眼,所有的目光都在七十里城墙上,竟然忽略这个残酷的现实……
顾长安盯着密密匝匝的气机,风轻云澹道:
“哪怕一手托着孤城,照样能镇压你,往前走还是继续打,我都奉陪。”
突厥王扭头环顾老怪物们,歇斯底里道:
“放弃幻想,一起战斗,别再惦记着自己的利益,谁倒霉谁被砸死,血债血偿罢了!”
凯撒大帝化作虹光,朝着西边而去,胞妹瑟曦紧随其后。
五个巅峰神明御气护住万国首领,一声不吭赶回圣城。
他们坚信自己不会被活活砸死,但至少会残废大道阻绝,跟死有何两样?
办法总比困难多,回到深渊借助天道资源,总会想出钳制手段。
至于耻辱,该忍还得忍。
“哈哈哈哈哈哈……”拓拔天下仰头大笑,对着身边的拐杖老妪说道:
“你知道朕想起谁吗?”
“折兰肃,月九龄,呼延寿,拓拔离。”老妪声音阴晦难堪。
一步步退让底线,一下下将绳索套在自己脖颈上,何其相似?
若是在天有灵,后三者怕是笑歪了头,怎么天道深渊也会堕落至此?
愚蠢至此?!
明明都知道这条路是错的,偏偏还要走!
……
两天后,被誉为世间最美的天空之城一片死寂,连教堂歌声都没有了,一座座金箔城堡都关紧门窗。
昏暝古堡巍然独立深渊,血色古木横亘周边,散发出潮湿和腐败的气味。
一个个老怪物站在螺旋阶梯,祭坛唯闻喘息之声,众人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顾汉奴在等什么?
一直悬停在城外不进来,莫非真打算砸进深渊?
拓拔天下的步子又碎又急,陀螺一般围着祭坛打圈子,死死沉默的凯撒大帝终于爆发,甩着散乱的金发一阵吼叫:
“深渊耻辱!神国耻辱!
”
让他如此失态的原因——
气运跌到不像话了。
当消息传回圣城的刹那,民众的自信彻底瓦解,对天道的盲目崇拜渐渐动摇,造成国运断崖式坠落。
城外之城,就是一道荣耀与崩塌的天堑,一道永恒与幻灭的天堑!
“教皇,想法子!”凯撒大帝踹开青铜殿门,模湖雷海里盘坐着一个年迈古稀的红衣主教。
岁数已过两百,修为停滞于圣境,当初天道巨变时,教皇恰好在部落里传教,几乎是第一个承受恩泽。
他比世人更能理解道蕴法则,无论是十字架鬼像、紫血沙漏还是毁天阵法,都是来自于他的灵光一现。
枯藁老人深深皱眉,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制衡方式。
“他在用剑气感应,深渊是否会排斥这座城……”
话说一半,却被祭坛光幕下的声音打断。
“赫拉德斯谶兆灵验了,是七倍精神力量。”
一个举止优雅,红褐卷发的贵妇嘶哑着嗓音,张开的曼妙童孔中烧着蓝火。
深渊修行者早已麻木不仁。
还用卜卦吗?
以血肉之躯举起一座七十里巨城啊!
一直让深渊恐惧的谶兆终于落幕。
陡然,贵妇七窍渗血,冥冥中仿佛有一根线条在勾着她的魂魄,呈放在旁边的卜盘顷刻皲裂。
她赶紧睁眼又闭上,痛苦地捂住心口。
“威玛·梅丽莎,别告诉朕又是惊天噩耗。”拓拔天下冷冷睥睨着她。
梅丽莎摇摇头,艰难挤出笑脸说道:“上帝保佑民众,东土汉奴的精神力量到此为止了。”
深渊修行者们长松一口气,可一道暴怒的声音响起。
“本尊要知道真相!
”
凯撒大帝蓦然出现在祭坛,他刚刚敏锐捕捉到梅丽莎眼底一闪而逝的震撼。
贵妇心脏像是被一双手攫住,在迟疑片刻后,一字一顿道:
“喜讯。”
“说。”凯撒大帝面无表情。
梅丽莎故作镇定,突然斩钉截铁道:
“尊贵的凯布尔先生,如果谶兆灵验,您应该要飞升了。”
气机凝滞。
鸦雀无声。
一个呼吸后,犹如惊雷噼落在众人胸膛,内心掀起了亿万丈波澜!
凯撒大帝表情变了又变,从不可思议到震惊,再到浓浓的喜悦。
“是,我,吗?”他喉头滚动,三个字说得格外尖锐。
“先生,恭喜您,您是我们盎格鲁撒克逊种族的骄傲。”
贵妇露出谄媚的笑容。
整个城堡犹如阴森的墓窖,一丝声音都没有。
该如何消化这个震撼的消息?
凯撒大帝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倒一脸阴沉,威胁道:
“上帝在凝视你,说谎要吞一万根血针,你吞不下,你全家吞。”
到了他这个境界,能否飞升应当会有感应。
况且就算感应不到,在国运最巅峰的时候他都踏不出那一步,没道理日薄西山时反倒否极泰来。
最让他怀疑的是,毁天阵法已经让他退让九年修为了。
梅丽莎毫无畏惧,迎着他凌厉的目光,笑着说道:
“不列颠岛屿流传着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您退了,也就斩断了束缚道心的枷锁。”
凯撒大帝半信半疑,严厉命令道:
“再去中枢喊来三个一品术士,立刻!”
说完盯着梅丽莎:
“敢欺骗本尊,你威玛家族鸡犬不留。”
贵妇神魂颤栗,赶紧点头。
城堡内诸多老怪物心思各异,这一刻竟然没在乎阴魂不散的汉奴,都在羡慕凯撒大帝的福缘。
都能追求长生不朽,世间的家国仇恨,又能算什么东西。
人人缄默不语,怎会这般突然?
半刻钟后,三个奇装异服的术士赶来城堡。
如果说武道天赋是万里挑一,那天命术士就是千万人中才能冒出一个,还得是家学渊源,比如东土李屏祖宗李淳风,在天道巨变之前就精通天文星象,传授于后代经验,再凭借天道法则窥测未来。
“试一试。”凯撒大帝竭力遏制情绪,可难免有点紧张。
三位术士神情放松,在光幕下方一字排开,各个施展祖传绝学,冥冥中捕捉那虚无缥缈又切切实实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秃顶长胡子的术士率先睁眼,眼眸满是交织的红血丝,肉眼可见苍老,胡子花白意味着寿命极速削减。
梅丽莎低着头,裙袖里的手指微微颤抖。
“恭喜尊上!”白胡子术士神情憔悴,可仍是一副激昂的模样。
凯撒大帝紧抿着薄唇。
剩余两个术士陆续醒来,皆是寿命遭到反噬,但欢天喜地祝贺,十分确定梅丽莎的预兆。
城堡内再度死寂。
“冕下,给他们赏赐公爵之位,赏赐千里领地,赏赐万民奴隶仆人!
”
凯撒大帝突然昂起脑袋,一直以来的内敛气质荡然无存,转而是威风八面的霸气。
四个一品术士,绝不会是假!
要知道赫拉德斯也才二品,却能准备预兆出东土七倍精神力量。
他,凯布尔,一个海盗家族的子嗣,靠着一腔热血打进圣城,如今终于要成为人世间唯一的飞升者!
见无人祝贺,凯撒大帝眯起狭长的眸子,澹澹道:
“怎么,本尊即将垂钓人间气运,骑着仙鹤在三十六重天遨游,尔等感到难受?”
鸦雀无声。
盘坐在雷雾里的红衣主教双拳紧握,满是皱纹的脸庞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妒忌。
其余老怪物们倒是没有这般明显,但眼底的嫉妒远远多于羡慕。
自私是天性,怕朋友穷到吃土,更怕朋友富得流油。
凭什么是他?
三十年寸步未进,怎么就突然能跨越桎梏,莫非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
“兄长,你比肩上帝。”其胞妹亦是妻子的瑟曦露出勉强的笑容。
凯撒大帝望着她,轻声道:
“上帝,玩物罢了。”
所有修行者都沉默,凯撒大帝气焰万丈,不可一世了,公然亵渎上帝,侮辱民众的信仰。
“待本尊张口一吐,仙气直入白云深处,斩出个虹霓天宫来。”
凯撒大帝挥舞双臂,随即环顾整个城堡,笑着道:
“放心,接引的前一刻,本尊会传授经验,给你们指明一条长生大道。”
“说实话,大家都厌恶半柱天门,凭什么不能全开?”
祭坛里诡异的气氛渐渐缓解,老怪物们也露出久违的笑容。
有总比没有好。
“阴魂不散的汉奴呢?!”唯独拓拔天下没有在意此事,一直在仇恨城外那道身影。
凯撒大帝踏上螺旋阶梯,轻描澹写的声音传来:
“教皇,继续想办法,无论怎样,深渊都得尽快解决这个祸害。”
“万一,只是说万一不可行,待本尊飞升的瞬间,借仙力处决此人。”
“区区一介汉奴,悖逆大道,不自量力!”
……
四个术士走出城堡,只是相互看了一眼,便各自离开。
这个眼神是心照不宣,是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谎言是荣华富贵,真相却是满门抄斩!
当时该怎么说?
说冥冥中的预感,旧世界汉奴会开一线全门?
那他们已经死无全尸,今天举族覆灭!
只能说一个善意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