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7年二月九日,晴。西京西城门。
来时前呼后拥,声威煊赫;走时孑然一身,清冷萧索。
新任大将军王素封闭了西城门,道路两旁没有百姓围观,只有沉默的哨兵持枪送行。
一辆牛车孤零零的停在路边,老白安静的躺在棺材里。劳累的心儿终于可以平静下来了。白二全身缟素,手持一条素白的长鞭。他站在牛车前,脸上依旧带着浓重的悲戚之色。
孙铿和王素两人并肩站着,胸前一朵白花随着微风轻轻摇曳。上次见面精神依旧矍铄,再相见时已是阴阳两隔。王素微微摇了摇头,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孙铿抿着嘴唇,目光停留在棺木上。耳边似乎依旧有那熟悉的声音在回荡。
“我只是想跟老婆子在家乡种几亩田,过几天闲暇日子……”
“将军……一路走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走上前来,将一枝白花放在棺盖上。他是老白的马夫,不过在老白故去之后,白二把大将军府的所有军人都转交给了孙铿。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之后的日子里,他们将会沿着各自的道路渐行渐远。
白二挥鞭,老牛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前走了几步。中年汉子回身,朝着孙铿等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诸位请留步吧。”
晨晖之中,牛车和白二的身影渐行渐远。不管他们如何否认,一个时代终于要完结了。赢祯、老白……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的离自己远去。而即将到来的这个时代,是我的时代。孙铿心中如是想着,与王素相互望了一眼。王素表情沉静得道:“孙院长,我们回去吧。西城门是西京的交通干道,老是这么堵着可要妨碍百姓们了。”
新任陪都守备指挥官,未来的统帅部副统帅此时心中首先挂念的还是帝国国民的甘苦。孙铿点点头道:“我也要走了。其实在这里三天时间,都是为了等你、陪他而已。”
“谢谢你陪他走完最后一程,我想他心中不会有遗憾。”王素叹息道。
“不会有遗憾吗?”孙铿心中苦涩的想着。
……
两天后,石湖关火车站。
接站的依旧是胡毅,这位万年副手在第二次临时接掌石湖关防务后,心情愉快的向孙铿交接了权力。
两人寒暄了片刻之后,便上了在车站门口等候的马车。孙铿从车窗朝外望去,只见街道上秩序井然,街头巷尾不时有身穿灰色制服的巡逻人员走过。
察觉到孙铿的注意方向,胡毅连忙解释道:“说起来,还要感谢院长您当时的支持。现在石湖关警备大队已经正式成立了,归在石湖关地方长官辖下。这里的治安情况比乡下和其他边境城市都要好得多,所以移民也颇愿意到城里来定居。”
“这是你的想法,我可不敢居功。”孙铿笑言道:“以后这里可算不上边境了。天海郡和熊顿城将会在帝国北方撑起新的屏障。”
“但愿如此吧。”胡毅言不由衷得笑道。
孙铿却无暇理会他的复杂心思,“再过上几天时间,第一批从南方调过来的移民就要从这里经过了。我们准备的怎么样?”
“王大将军在离任之前就一直在进行着这方面的准备。”胡毅道:“我们准备动用两个国防军卫沿途进行保护。为了加强管控,这些移民在过境途中不被允许下车。他们将直接运抵天海郡的南方一号兵站。”
孙铿点了点头,“第一批移民都是从各郡城征召来的志愿移民,如果让他们跑回去或者在石湖关惹下什么乱子可不太好。让地方系统抓紧时间对移民进行掌握,不要慢待了他们。”停顿了几秒钟,他又补充道:“我会在石湖关呆一段时间,等移民队伍过境之后,我再返回天海郡那边。到时候这里就又要托付给你了。”
胡毅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我已经习惯了。”
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马车驰过长街,径直驶入坐落在城市中心的北方要塞指挥部之中。
第一次离开家,车善行眼中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这位猎户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快用不过来了,直到马车停下,他依然还坐在车上。
“胡子大叔,我们要走咯。”谷雨欢快的招呼了一声,第一个跳下了马车。
“哎。”车善行点了点头,脚步却没有移动。
“车侍从官,我们要走了。”萧孟排在第二个,这位年轻的少年军官冷淡的瞥了他一眼,闪身走了出去。
“哎。”车善行继续点头,依然没有动弹的意思。
薛汉臣疑惑的望了他一眼,“老车,想什么呢?”
车善行提防的望着他,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某项物事。挤出一丝笑容,僵硬的道:“薛……薛长官。您先下车。”
“哦,好。”薛汉臣的视线落在车善行怀里紧紧护着的东西上,嘴角勾出一丝谜一般的微笑。“老车,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我老娘的棺材本。”车善行不自然的干笑了一声。催促道:“薛长官您就赶紧下车吧。”
“是——吗?”薛汉臣脸上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见车善行一副急躁的模样,也不好多呆。走出车厢,透过车窗望着车厢中鬼鬼祟祟的车善行。疑惑自语道:“这家伙搞什么鬼名堂?”
“你在嘟哝什么?”林光一鬼魅一样出现在薛汉臣的身后。
“啊!老林你下次能不能先跟我打个招呼?”薛汉臣过于记挂车厢里的车善行,并没有注意到林光一已经摸到自己背后了。
“真不知道从绝域里出来以后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林光一摸了摸鼻子,嘲弄道:“这种警觉性,足够我干掉你八次了。”
“跟你这种混蛋说不清的。”薛汉臣道:“你手下似乎有点问题,不需要关注一下吗?”他遥遥指着怀里揣着鼓囊囊的物事,从车厢里鬼鬼祟祟的走出来的车善行问道。
“有什么好关注的?”林光一不以为然道:“这人以后是要在你手底下做事的。对了,我把他分配在你的房间了。”他拿起手里的文件夹,随意在上面画了一个勾。
“该死!”薛汉臣哀嚎了一声:“我的私人空间全给你搅了。”
“总不能让他跟谷雨一个房间吧。”林光一道:“你就忍忍吧。内务侍从官三人两个房间,或者……你可以说服孙铿,让谷雨跟他一个房间?”
“老林……我发现自从跟了孙铿以后,你的确变得越来越饶舌了。”薛汉臣忍无可忍道。
“是吗?那一定是你的错觉。”林光一微笑,转身施施然离去。
“能让一块石头变成一个人,这个孙铿……还真的是个有魔力的家伙。”薛汉臣自言自语的咕哝了一句,追了上去。
要塞指挥部的后院,都已经成了孙铿以及他的僚属们的临时驻扎地。车善行随着下级军官走过长长的回廊,走进后院大厅之中。一个身穿制服的少年军官坐在登记处的桌子上,低着头在看一本花名册。
“这是孙院长新招募的侍从官。”下级军官道:“师兄,麻烦看一下他的房间。”
少年军官抬起头来,打量了车善行一眼。刚刚换上军服的车善行给人的感觉别扭无比。他翻开花名册,找到了车善行的名字。随口道:“二楼第三号房间。他和薛侍从官一个房间。”
“两……两人间?”车善行惊讶道。
“抱歉啊。房间有些紧张,委屈一下吧。”少年军官笑着安慰了一句。
“不……我以为大家会住在一起……”车善行解释道。
“院长的随从里是有女生的,不可能会让你们挤在一起。”少年军官道:“领他过去吧。我看这位大叔需要好好的锻炼才算合格。”
另一个军官忍着笑回答了一句,然后朝着车善行招了招手道:“随我来。”
车善行揣着临行前母亲塞进怀里的包裹,战战兢兢的走进了这个曾经只敢远观,而不敢触摸的世界之中。
房间里简单整洁,摆着两张行军床,两套崭新的墨黑桌椅。茶具摆在桌上,整齐有序。下级军官推开房门,微笑道:“车侍从官,这个就是你的房间。这是房门钥匙,您要收好。”
一枚亮闪闪的钥匙放进车善行粗糙而潮湿的手掌里。车善行点了点头,想要问些什么却开不了口。他只是茫然的望着少年军官,似乎想要从少年那稚嫩的面庞上看出些许端倪。但是,少年军官的脸上只有和善的笑容。
“您好好休息,大概晚上时候会有人来。祝您玩的愉快,再见。”少年军官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车善行笨拙的抬起手回礼,不过少年军官已经转过身去,并没有看到他蹩脚的回礼。
走廊里只剩下车善行一人,他倚在门边站了片刻,有点不敢扰乱到这看上去赏心悦目的整齐。他揣着包裹,轻轻的关上房门。走到床边,小心的挨着床边坐了下来。感觉到真实的触感之后,他满足的长吁了一口气。命运真奇妙,几天前他还是一个爬冰卧雪,风餐露宿的猎户,几天后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人物的侍从,住在光明敞亮的房间里。他情不自禁的吞咽了一口唾沫,以便湿润一下因为过度温暖而变得干燥不堪的口腔。他左思右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最重要的事情完成之后再来享受这人生。
打定了主意,他站起身来。揣着包裹急匆匆朝外走去。
PS:其实我感觉,最大的敌人不是思维枯竭,而是身体上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