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政权获得晏雨樱方面的资金支持并非无条件的,事实上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样一说。在能够得到资金支持度过困境的情况下,又能够促进帝国国内最大的不稳定团体“他们”的分裂,这样的好事一辈子也只能遇上一次。如果不抓住的话,恐怕羽衣会后悔终生的。
“他们”之中分为温和派和激进派,这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激进派的强力对抗政策在与孙铿的角力中惨败,最终选择了嬴庸作为达成梦想的终极手段。而温和派则不同,自始至终都是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来对待孙铿。即不接近,不疏远。
作为与“他们”和解的条件之一,江流终于获得了回到帝都任职的机会。这是组织拿出海量的资源为他堆积出来的门槛,容不得他浪费一星半点。因此组织上层严令他,务必在回到帝都之后,与孙铿打好关系。
江流也深以为然,进京前几次三番向孙铿致电,低头谢罪,把姿态做了个十足十。又学起当年贺八方拜相时的作风,轻车简从。没有选择较为安全的蜀郡-玉门关-西京-长安的迂回线路,而是搭乘军列一路从战区赶到了长安。别的不说,光是这份胆量就很值得人佩服。
可惜,孙铿对他的印象早已经根深蒂固。即使他改换了门庭,放低了姿态,都无法让他放松警惕。江流进帝都之后,一直没有去内阁就任。而是在故居潜心读书,了解现在的局势。实际上,也是在等一个跟孙铿缓和关系的机会。
如今羽衣再次有孕,内阁亟待一个政务好手来帮助贺八方度过难关。不得已,孙铿只好放下身段,去做那件让帝国各层人士乐见其成的事情。
如果孙铿和江流达成和解,那么帝国方面的胜率将会达到九成。军方完全不需要担心后方的变故,全力对敌就足以平定叛乱了。
江流的故居就在未央宫东南的乐民坊,取得是“闹中有静”之意。宅子不大,三间破旧瓦房,一方泥土小院而已。长安居民不怎么喜欢一到雨季就变得泥泞的土地,无论贫富,总会想办法把院子硬化一下。但江流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自从住下时开始,就一直没打理过院子。
前日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小院中再次陷入泥泞之中。积存在地上的水无处可去,汇成了一个个浅浅的水潭。江流就倚在圈椅里,手中捧着一杯茶,看着院中的水潭发呆。
鹿小丘知道主公的脾气,也不上前打扰。自去端来热水壶,给他续满了茶杯。又垂着手在一旁等候,就等着江流有什么吩咐,就马上上来侍候。
他是江流唯一带在身边的侍从,从蜀西县一直带到帝都。江流却不把他当成侍从来看待,有空了就教他些兵书战策,学问知识。鹿小丘本身就是书院的学生,学起来不是一般的快。江流感慨教人子弟的收获,对孙铿一直念念不忘为人师的举动,又更加理解了几分。
至于他发展的另外一个下线唐翀,现在已经在蜀郡站稳了脚跟。他已经告知了对方几个容易获得功劳的去处,最多到年底的时候,就能积功晋升,赶来帝都跟自己汇合。到时候庸亲王的叛乱应该已经盖棺定论,接下来就要看他这个班底能不能跟那位如日中天的帝婿一争短长了。
江流脑海中浮现起孙铿的形象,忍不住又是叹了口气。若是能用他最得意的手段把安宁系瓦解掉,那一定能让这位帝婿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忽然听见门环声响,江流的思绪戛然而止。他长身而起,笑道:“应该是贵客到了。小丘,跟我去迎接吧。”
“这下雨天刚过,院子里泞得很。”鹿小丘道:“不若让我去,公子您在屋檐下等着就行。”
“那可不行。”江流笑着摇了摇头,坦然迈步走进泥泞之中。布鞋趟过浅浅的水潭,立刻就粘上了泥水。可他浑不在意,径直走到门前,轻轻将门拉开了一条缝隙。
“江君,又见面了。”孙铿微笑道:“大隐隐于市,江君果然是心有丘壑的人。”
“楚王殿下谬赞。江流愧不敢当。”江流将门敞开,欠身施礼道:“小院简陋,请殿下稍等片刻。待随从把红毯铺上,您再走过如何?”
孙铿目光下移,看到江流沾满泥水的布鞋。坦然笑道:“都是一样的路,你走得我也走得,请吧。”说罢,一脚踩进泥水里,笑眯眯与江流对视,眼中锋芒一闪即逝。
江流故作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机锋,低头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眼神。“殿下豁达,江流愿为马前趋。”说着又趟了回去,孙铿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等走到了屋檐下,两人的腿脚上都沾满了烂泥。
林光一沿着院边稍微干爽的地面也走到屋檐下,看着明里暗里交锋不止的两人,心中暗暗苦笑。朝中诸公想要让孙铿跟这个家伙和解的想法,实在是异想天开。孙铿的性子虽然还算和顺,但人总有逆鳞。
江流拉开房檐下的圈椅,拱手道:“楚王殿下,请坐。江流这就去为您沏上一杯好茶。昨日大雨,天降无根之水,恰是泡茶的好材料。”
孙铿微微颔首,怡然坐在圈椅。鹿小丘早已经得了吩咐,把茶几和烧水的小炉搬来。江流从屋中取来了两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水瓶,又将天青色的一壶四杯端来。他见孙铿占据了家里唯一的圈椅,便笑着朝鹿小丘招了招手。
鹿小丘会意,搬了一个马扎过来。江流坐了,将水瓶中水倒进茶壶之中烧滚。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江流慢悠悠说着,似是为孙铿解释。“天降之水中,春雨酥如油,夏雨浸风雷,秋雨多凉意,冬天的雪水泡茶,滋味最是玄妙。”
“哦?倒有点意思。”孙铿颔首微笑,眼中却隐隐有嘲弄之意。
“殿下莫非有不同的见解?”江流笑问道。
孙铿起身,煞有介事的在水瓶的瓶口嗅了嗅,叹道:“有硫磺的味道。莫非这就是你说的风雷之意?”
江流心知孙铿这是来找自己茬的,可左思右想却想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于是顺着对方的话意道:“雷电交击之时,是正负电极的碰撞。闪电可以视之为爆炸,与火药产生的爆炸相类。有硫磺的味道也无可厚非。”
“呵呵。”孙铿忍不住笑了几声。他摇了摇头,“我跟你谈水质,你却跟我聊闪电和爆炸的关系。我想跟你说的是,你这个水,还是少喝。保命要紧。”
“又是为何?”江流面色沉静,眼中却隐含着怒意。
“长安周边十七座兵工厂,第十八座在建。我只是列出其中大户,再有各家的钢铁化工工厂,规模小一点的作坊。大大小小怕不是有数千家之多。自我来到这城市那时,就没怎么在长安见过湛蓝的天空。”
“殿下此时抬头看,蓝天如洗。怎么说起没见过湛蓝的天空了呢?”江流却是抓住孙铿话里的语病,指着天空笑道。
“昨日大雨,涤荡世间灰尘。不信你可以做一个笔记,看看一百天之内,黄天的天数多还是蓝天的天数多。”孙铿道:“话归原处,这数千家的工厂,每天喷吐出无数的浓烟才让长安的天变了颜色。空气质量差到这种程度,这天降雨水的质量确实堪忧。你若不信,不妨拿到未央宫去。我在那里建了一座检验室,几张试纸就能真相大白。”
“这……”江流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下意识的认为孙铿是在胡诌。但潜意识告诉自己,这个男人若是没有一点根据,是不会空口大放厥词的。也就是说,他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那殿下以为,这水该如何选呢?”
“长安的地下水水质也是堪忧。我准备提请陛下在长安建设自来水厂,将水质净化之后通过管道送往千家万户,总好过取用地下水或者雨水这些受到污染的雨水,确实于百姓的健康不利。然而……”他笑了笑道:“战争从未停止过,花大力气建设的管道,恐怕一场战乱之后就重归于零了。”
“那这水不喝也罢!”江流闻言,顺势将茶几上的水瓶丢了出去。他起身长揖到底,“听殿下一言,江流受益匪浅。但请殿下明示,所言自来水厂一事该当如何操作。江流来长安任职,心中存的是让天下百姓受益的想法。若能明示之,江流不胜感激。”
茶没有喝成,这场见面倒是成了一场关于治国民生的讨论。林光一对江流这种顺杆上爬的能力颇为叹服。也能够体会到,他是多么的想要与孙铿修复关系。但孙铿会给他这个机会吗?
两人在茶几前围绕着自来水厂建设这件事商讨了多时,江流终于点头表示明白。恭恭敬敬持弟子礼将孙铿送出门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林光一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孙铿笑了笑,淡淡回答道:“君子和而不同,抛开彼此的立场寻求合作也是可以的。只要他不那么没眼色,自讨苦吃,那么每一个人都可以跟我寻求合作……”
果真如此?林光一狐疑的望了他一眼。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附近街巷中,爆发了一阵激烈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