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餐晚饭,三人都吃的没滋没味。天色暗了下来,王易点上灯,站到了阴影里。远远看着他们母子两人叙话,心中苦涩无比。更是想念自己的两个孩子。
自从回到咸阳以后,他隐姓埋名。从此世间再也没有了棉商的儿子,只剩下了特勤部的秘密特工王易。如今齐大志就算对自己恨之入骨,恐怕也没有办法奈何得了他。能够做的,只有等待和忍耐。早晚有一天,要让毁了他一切的人都付出代价。
他正沉思着,突然听见齐武发出一声惊叫。抬眼望去,顿时吃了已一惊。只见巧儿昏在椅子上,齐武正扶着她的肩膀,死命按着她的人中。
王易心中暗怒,疾步走上前去。
“你这混账做了什么!”他扳住齐武的肩膀,向后拉去。
齐武怒哼了一声,稳稳站住,回头怒视了他一眼。“滚!”
王易愣住,阴森森的瞪着他。维系着两个男人之间的淡薄关系轰然崩塌,他们剑拔弩张,毫不隐藏的释放着彼此心中的敌意。
“不……我没事。”巧儿悠悠醒转,感觉到这浓烈的敌对气息。忙挣扎着站了起来,挡在儿子和王易中间。“是修儿……修儿他……已经殁了。”
王易心中一阵快意,脸色却和缓了些许。他眼中露出一丝怜惜之意,避开了齐武的目光。“节哀。”他说完,又要退回阴影之中。
“王易……叔叔。”齐武却叫住了他。
“哦?”王易转身,脸上堆起痛惜的表情。“武儿,是我不对。”
“不,叔叔。是我的错。”两人互相致歉,气氛稍微和缓了些许。“叔叔请一起坐下,侄儿有问题相问。”
“请说吧,我站着听就是了。”
齐武也不以为意,沉吟着道:“叔叔近来如何?”
“我跟错了人,樊家倒了以后,承蒙闫长官挂念旧情,并没有难为我。只是剥夺了我的军职,此生怕是没有什么回到军中的希望了。”王易悠悠道:“幸好我还有些余财,索性就回乡谋生。这家店,足以我供养你母亲和两个孩子……就不用你牵挂了。”
“知道了。”齐武垂首道:“小侄现在依然在军中,每个月的薪水无处花用。母亲跟着你,又没有什么谋生技能。我会按月给母亲寄来薪水,收信人就写你的名字。还望到时候你能把此事放在心上。也算是做儿子的一点心意。”
“我能养活她!”王易冷声道:“此事不用你挂心。”
“挣再多的钱,也是您的。是我给母亲的一点心意。”齐武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事情就这么定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告辞。”
他又走到母亲身边,低声泣道:“母亲,孩儿现在在长安已经定居。盼望能替兄长在膝前尽孝。”
“我是不会去的。”巧儿低声道:“我这样子,也会让你在妻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就当你这个娘,已经死了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齐武只是饮泣,又深深望了王易一眼。“你要善待我母亲,如果敢欺辱他,定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我齐武——说到做到。”
“不用你说,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齐武看都没看他,转身走出门外去,须臾间功夫就不见了踪影。巧儿这时压抑的泪才奔涌出来,放声大哭。王易看着心烦,却不得不上前安抚。过了好一会儿,才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孩子不在身边,确实也苦了你了。”王易有心想要打听他们母子说了什么,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安慰道:“不如这样,明日你去安宁堡,看看两个孩子。闫总长防备我,总不会防备你。让那两个小的,也不要因为长时间不见你,而像他们一样。”
巧儿抽噎着点头,“武儿在那边,挺儿和其儿在安宁堡。让我两边为难,真恨不得死了才好。”
“说得什么傻话!”王易忙紧紧搂住了她,柔声道:“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们的孩儿谁去疼惜?”
“可是我的修儿,我的修儿……”巧儿又想起未曾见面就已经阴阳两隔的儿子,眼泪如同断线的珠串一般。
王易又拥着她劝了许久,才算作罢。
翌日。巧儿一大早就起来出门,把给儿子们的换洗衣服,零食玩具收拾好盛在竹筐里。坐上了公共马车,便离开了樊家小院。此地往安宁堡去无需进城,在兵站换乘马车之后就可以一路抵达。
公共马车上坐着的都是前去探望孩子的父母,巧儿搂紧了竹筐,一言不发的到了目的地。下车来以后,举目茫然,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安宁堡她只在齐修、齐武兄弟入学时进来过几次,此时回想起来,满满都是回忆。当年那懂事的孩子此时已经变成了天上的星辰,想起来忍不住又是一阵黯然神伤。站在门口的哨兵看见她踯躅不前,便离开了哨位,走到她面前来问道:“这位嫂嫂,您是来做什么的?”
“我要见闫峰闫总长。”巧儿想起自己的使命,忙搂紧了竹筐道。
哨兵见这村妇打扮的女子张口就要见闫峰,不由得为难的笑了起来。“闫总长是特勤部,这里是安宁堡。您若要见他,得去长安才行。”
巧儿这才想起,凭借自己的公开身份想要见到闫峰那几乎等于痴人说梦。她忙转头,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编号八零七四一六,你去通报一声。”
哨兵凛然,这样的编号可不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他立时恭谨道:“明白。这位嫂嫂请去哨站中稍候,我这就去查。”
他引着巧儿进了哨站,自去通过有线通讯查询。过了不久之后,一辆蒸汽车驶了过来,车上的人朝巧儿招了招手,巧儿向哨兵道了谢,挽着竹筐走进车厢。
“见到你儿子了?”闫峰坐在车厢前面,面无表情道。
“见到了。谢谢闫长官成全。”
“大志也回来了,此时正在长安述职。要不我给你安排个由头,你去见见他?”
“呵……”巧儿摇头,凄然道:“我不渴求他的原谅,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他。暂时不要见了吧。我想求长官一件事……”
“你说。”
“我想请长官带我去修儿墓前,我要去看看这个没福分的儿子。”
“好吧。”闫峰点头,拍了拍司机的肩膀道:“去英烈祠。”
蒸汽车在红石小路上转了个弯,驶上一条僻静的小路。车在英烈祠前停下,闫峰叫住了巧儿,从车厢中拿出一套祭奠用的火纸香烛。又把她的竹筐接了过来。
“都给你准备好了,里面也有人在等着。去吧。”闫峰温声道:“不要太过伤心,身体要紧。”
巧儿噙着泪,快步走进昏暗的祠堂之中。
祠堂中青烟缭绕,一排排灵牌陈列在木架上,摆的整整齐齐,如同他们生前时一样。
灵堂前的地板上,站着两个年轻的军官。他们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望去。
“是她。”金辉点点头确认,然后朝何虎子招了招手,两人一齐迎了上来。
巧儿愕然望着这两个年龄与儿子相仿的年轻军官,“你们……是修儿的朋友?”
“伯母……”金辉哽咽道:“我们是修哥的兄弟。他当年在火场,用自己的命换了我们两人的命。”
“修儿要是还在,应该和你一般高了。”巧儿摩挲着金辉的脸颊,喃喃道:“他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
金辉心中如刀割一般,心道:我若是有母亲,也和您对修哥一样慈祥。
他与何虎子对视了一眼,两人搀着巧儿走到一座灵牌前。金辉站定了脚步,沉声望着灵牌道:“修哥,我们来了。”说这话,眼泪潸然而下。
“修儿、修儿……”巧儿上前迈了几步,却只看到冷冰冰的灵牌。她哭跪在地,想要说什么,可是话出口以后,就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嚎啕。
这哭声中包含了多少疼惜,多少悔意,如杜鹃夜啼,声声泣血。金辉和何虎子两人听着心中恻然,忍不住上前将巧儿扶起,连声劝说。过了好久,才让巧儿的情绪平稳下来。
她止住了哭声,给齐修烧去了纸钱之后。便在两人的陪伴下走出祠堂,闫峰还等在那儿,微微朝何虎子和金辉点头示意。两人会意,与巧儿告别之后便自悄无声息的离开。
闫峰走到她的面前,淡淡道:“我带你去见王挺和王其他们两个,上车吧。”
蒸汽车在安宁堡的道路上飞驰,闫峰饶有兴致的指着一幢幢楼宇为巧儿解释每一处的用途。车穿过密集的学员区,来到一片紫竹林外。
“这里就是他们兄弟俩住着的地方了。”闫峰道:“跟我来。”
巧儿跟在闫峰身后,两人来到岗哨前。闫峰低声道:“这里收养的孩子都是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孤儿,有军人的遗孤也有平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当着他俩的面儿去认,别的孩子会很难受的。”
巧儿点点头,跟着闫峰走进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出现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厅,几十个身穿白色制服的幼童坐在桌椅板凳上安静的听教师授课。
闫峰背着手站定,指向一个角落道:“王挺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他需要接受大概二十年的教导。然后从这里出去,就是对帝国有用的人才。这会还没下课,你远远的看一眼就是了。”
巧儿只是冷漠的看了王挺一眼,便道:“闫长官,其儿是否还在人世?”
“当然。”闫峰笑道:“他虽然是王易的孩子,但一个孩子有什么罪过呢?”
“那我便放心了。”巧儿把竹筐放到闫峰脚下,轻声道:“不用再去看他们了,一切都拜托您照顾好他们就是。”
“你可要想清楚,你做的这件事情,将会把他们的生身父亲送进深渊。”闫峰淡淡告诫了一句。
“我们罪孽深重,就让我们身上的血,给他们创造一个光明的未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