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五月十三日，晴。深渊领地，都堡。

孙铿和谷雨进入无菌室已经六个小时。从太阳落山到繁星漫天，特侦十一的汉子都守在门外，任凭闫峰磨破了嘴皮子劝都不肯走。索性由他们去。

他也不放心就这么离开，靠着土墙站着，嘴里叼着一根卷烟，也不想点燃，一帮人就这么沉默着，煎熬着。

天知道孙铿他们这一路上遭遇到了什么危机，特侦十一弹药消耗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狐九重重伤命悬一线，蒙蒂斯和狐步左两个人都仿佛苍老了十几岁的模样。

他想问，可又没心情。正好萧孟处理完了跟义军那边交涉的事务回来，他朝对方招了招手。

“闫部长，有什么事？”

“拿着，给老狐狸和蒙教授送去。他们现在需要这个。”闫峰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盒烟卷，递到萧孟的手里。

萧孟知道闫峰想问而没有问的事情，接了烟卷过去，从蒙蒂斯和狐步左开始发起，院子里每人一枝。途中发完了一次，又跟一个安宁堡的教员手里拿过了另一盒。分到最后，手里只剩下了两个空烟盒。

院子里烟雾缭绕，一支烟很快抽完，萧孟无声的又过来发了一次。这个漫长的夜就这么过去，直到东方破晓。孙铿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无菌室中出来的时候，入目所及是满地的烟屁股和一双双熬得通红的眼睛。

狐步左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抓住了孙铿的手臂。他的手如此用力，孙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开了。

“她没事。但是需要休息。”

“呼！”院子中传出一阵长出气的声音。

闫峰赶紧站出来道：“行了，都散了吧。”

夏八方等人站了起来，一言不发的朝外走去。孙铿倚着门框，突然道：“等等。”

夏八方站定了脚步，几十道目光都集中到这个男子的身上。

“很抱歉，各位。”孙铿深吸了一口气，诚恳的道：“我为我的鲁莽表示道歉。以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会对我每次的行动进行更加深刻的反思。谢谢你们的帮助，辛苦了。”

“院长，卑职认为这话您应该去跟九儿小姐说。而不是我们。”夏八方干笑道：“咱们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是，我会等她醒了以后正式的向她道歉。”孙铿道：“再次感谢你们。”说罢，举手郑重敬礼。

夏八方以下，特侦十一全员肃然回礼。礼毕之后，夏八方又道：“我谨代表全队官兵，接受您的道歉。”

院中只剩下了闫峰和萧孟，闫峰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他回头望了萧孟一眼，阴声道：“去把院门关上。”

萧孟看了两人一眼，闫峰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还不快去？我能把你院长吃了不成！”

萧孟这才讪讪转过身，朝院门走去。

“院长阁下，您是不是也要跟我道个歉呢？”闫峰讥讽的笑着，“如果不是我盘点仓库，恐怕还一直蒙在鼓里。我从咸阳一直追到这里，动用了无数人力物力。而这一切，都是您一意孤行所致。有什么话想说的？我听着呢。”

“我无话可说。”孙铿倚着门框，目光有些迷离。

“干脆。”闫峰翘了翘大拇指，皮笑肉不笑的称赞了一声。

“过奖。”孙铿脸上的笑容还没消失，就听见了拳头的风声袭来。

“我不是夸奖你，老大。”闫峰愤怒的咆哮道：“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居然想要放弃生命，去做那么愚蠢的事情。别忘了你不是七一四年的那个可怜虫了，有一大群人依靠着你生活，你的每一个决策，每一个想法都有无数人为之努力。但是……但是你——”

孙铿直挺挺的躺在地上，除了胸膛还在起伏，仿佛对闫峰的愤怒无动于衷。

闫峰哼了一声，“装死吓我？嗯哼！”

萧孟快步走上前去，弯腰检查了一下。“昏过去了。”他直起身来望着闫峰道。

“不可能！我留力了。”闫峰面对对方质问的目光，有些心虚的解释道。

“下半夜的时候需要输血。”谷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轻声解释道：“狐教官的血型和你们都不一样，我一个人又撑不下来，他就冒险用了他自己的。一整个白天都在行军，到了都堡以后连口水都没喝就开始清洗缝合伤口，下半夜又在输血……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闫峰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感到有些后悔。不过谷雨却是冷笑着补充了一句。“两个蠢蛋。”另一个是谁，不言自明。

总不能让孙铿就这么在地上躺着，三人只好又将他搬了回去。进了屋才发现，狐九重已经醒了。容颜虽然憔悴，但眸子里却多了点神采。

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外面几人的对话，因此看“肇事者”的表情也不那么友善。闫峰讪讪笑道：“那这里就让谷雨暂时照料着吧，我们先走……”说罢就想脚底抹油。

“等等……”狐九重却轻声叫住了他。

“嗯……狐教官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么？”

“改日等我伤愈，定要去特勤部找您讨教。”狐九重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过闫峰却是心知肚明。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所以他也故作没注意谷雨和萧孟两人戏谑的眼神，矜持的笑了笑道：“闫某等着。”

说完，拉着萧孟便退了出去。都堡易手之后，各种杂事纷繁。义军中又没有专门处理公务的人才，大小事务都是由闫峰带来的教员在撑着。

义军的头领一个叫公白飞，另一个叫安卓拉。都是金发碧眼的典型西大陆人。两人本来准备在当日举行暴动，闫峰带人杀进奴工城之后，两人登高一呼，立刻就被推举为了头领。

公白飞已经快要四十岁，这个年龄在奴工城里算是“高寿”了，大多数奴隶活不到这个年龄。十岁成婚生子，三十岁劳累至死才是他们标配的人生。

而安卓拉则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按照奴工城的说法，已经成年），一直未婚。倒并不是因为不想找婚配的女人，而是在他的心中，一直都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他曾经梦到过赤旗在都堡上空飘扬，因此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赤旗。这个梦一直到今天才算实现，这支义军的名字也由他提出，就叫做赤旗军。

在奴工城被解放当天，报名参加赤旗军的奴隶就已经占到了整个奴工城的八成。安卓拉和公白飞两人统率的兵力就像吹气泡似的，一夜之间增长到了数万之众。

兵员增长太速，一干人总不能坐吃山空。闫峰稍加引导，安卓拉便把主意打到了附近的都堡城身上。于是趁着都堡防御空虚的时候，数万赤旗军居然一举成功。

城里的虎族居民糊里糊涂的就被义军包了饺子，一场混战下来，虎族人丢了城市，狼狈的逃到附近避难。而赤旗军也因为过于顺利的获得了成功，陷入了迷茫之中。

听说帮他们的秦人这边迎来了一个大人物，公白飞就一直怂恿着安卓拉一起前来拜见。只不过被闫峰挡驾，始终不能成行。公白飞和安卓拉二人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心里总是有疙瘩。对待帮助他们的秦人，也就没有了之前那样殷勤。

闫峰知道赤旗军中暗潮汹涌，但一时半会也抽身不得。只好先过去安抚，都堡城近日连遭劫难，尤其是最近的一场兵灾，城里尸首堆积成山。

刚刚从奴隶转化为战士的义军对于这座注定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并不珍惜，加之与奴役他们的虎人积怨甚深。义军战士对待城中建筑的方法粗暴而又简单，抢光房屋中值钱的物件之后，便焚之一炬。

城市中火光冲天，河水中都泛着浓烈的尸臭。乘船离开孙铿的居所前往赤旗军军部的闫峰忍不住皱眉，心里不断忖思着该如何引导安卓拉走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在这座城市呆下去，注定是要失败的。

赤旗军军部就设在原来的深红城堡，一面赤旗插在城堡的顶层迎风招展，护城河畔搭满了帐篷——这是赤旗军的主力精锐，兵力不到一千人。

他们的武器装备稍微好一些，穿着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盔甲，人手一把铁制兵器；至于外围那些义军战士，只能用削尖的木棍，甚至只是空手。

萧孟与带队的教员打过招呼之后，就领着闫峰上了一条小船。穿过护城河之后，就径直来到位于顶层的赤旗军军部。

公白飞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躺在羊毛毡上呼呼大睡。安卓拉还没休息，捧着一本从城堡中缴获的书如饥似渴的看着。

安卓拉的母亲曾经在虎人的家庭中当过女仆，因此识得几个字。也正因为安卓拉本人粗通文墨，所以他的见识要比大多数义军将领要高得多。

看到闫峰进来，安卓拉忙放下了书籍，起身相迎。

“尊敬的闫长官，这么晚了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是有点事情要你帮忙。”闫峰坦然道：“你的麾下有没有精通水性的战士？我想召集几个来，帮我做成一件事情。”

他还是念念不忘被狐九重推进河底的那个木箱，总想着把它捞上来看看还有没有利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