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历718年三月二日凌晨，晴。长安，特勤部。

闫峰隐蔽的打了个哈欠，然后倒了一杯浓茶走到孙铿身边。

“院长，别等了。也许陈暮早就歇息了。”他望着两眼密布血丝的孙铿，担忧的劝说道。

“不可能。”孙铿沉声道：“那家伙就算死了，也有一只眼睛睁着往帝都看。他怎么会睡着？只不过是在考验我的耐心罢了。”

闫峰闻言也只能苦笑，倦意袭来，他强忍着打哈欠的欲望，憋得眼泪都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打开窗子，让清冷的风吹进房间。他精神为之一振，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道：“去问问电讯组有消息了吗？”

侍从官应声而出。

薛汉臣讥笑道：“闫部长，别白费力气了。电讯组那里又不是死人。困了就睡会儿，别硬撑着。你和我们不一样。”

“滚你的。”闫峰跟他从来都不做作，从桌上摸出一根烟卷丢进薛汉臣的怀里，“出去溜溜？”他笑着邀请道。

“也好。”薛汉臣接过烟卷，长身而起。两人一先一后走出了房门，闫峰迫不及待的摸出了火柴，先点着薛汉臣的烟卷，又借着余火点着了自己那根。微弱的红光在特勤部的走廊里闪亮起来，忽明忽暗，仿若两只萤火虫。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闫峰感慨道：“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帝国到处跑着布局。哪儿会想到时隔一年，帝国的局势竟然颓败如此。”

“就仿佛一个有暗疾的人，吃得好、睡得香、也能干体力活。可就是不能生病，一生病就离死不远了。”薛汉臣低声道：“咱大秦，也是差不多的样子。硬熬了这么多年，这次算是新病老病一起发作。风雨飘摇啊。”

闫峰沉默不语，他是最不希望帝国从此一蹶不振，逐步走向下坡路的那波人，但无论他怎么挣扎，前方总也看不到一点光亮。如果是在之前没有追随孙铿的时候，还浑浑噩噩，心里只有地位，只有权力。

但是现在，他感觉自己似乎清醒了一点儿。自从羽衣继任皇帝之后，他像一个迷失在大海里的人。怀里抱着一块破木板，随着海浪前进。不知道前方究竟是漩涡还是沙滩。

“希望孙铿能扭转颓势。”薛汉臣低叹了一声，“但现在阻力太大了，似乎举目皆敌。连同在一条船上的人，都各怀心思。林光一也许是看到了这一点，才躲在林州不肯回来吧？他倒也聪明。呵呵，他一向如此聪明。”

“就算林光一回来，又能改变什么？”闫峰沉吟道。

“如果他回来，孙铿的行事会多三分诡异，三分激烈。”薛汉臣笑道：“有很多事情，妥协和绥靖还不如一斧子来得痛快。”

他似乎意有所指，闫峰心想。不过他没有往心里去，暴力确实能够解决很多问题，但同样也能制造很多麻烦。制造出来的麻烦甚至要比解决掉的问题更加棘手。白天的时候他已经在堂会上试探过，结果孙铿的态度让他立刻缩了回去。这不是暴力能够解决的事情，至少现在不是。

两人交谈了几句，便再也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任由烟卷在风中燃尽，闫峰道：“我们回去吧，别让院长一个人太孤单了。”

他们能做的无非也就是等待而已。在这历史潮流的交汇之处，每个人都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而每个人却都感觉到力不从心。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权臣还是身在泥尘中的贩夫走卒，他们都感觉到了时代的脉搏，却不知道该如何去把握。

而其中清醒的人们，却已经开始做奋力的一搏。

蜀郡马康州蜀西县。

“信使队平安回来了！”一声欢呼瞬间点燃了县衙，江流挣扎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连日食不果腹已经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形销骨立，仿佛只裹了一层皮的骷髅架子。

他只感觉自己头眼昏花，眼前金星乱冒。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正常。喘了几口粗气，踉踉跄跄的朝房门走去。他的脚像踩在棉花上，又像陷在稀泥里。短短十几步的距离，竟然花费了他大半的力气。

陈帆抢上来，将一碗米粥送到江流的面前。这一次，他没有拒绝。接过瓷碗将米粥一饮而尽。米粮下肚，他觉得气力又重新回复了过来。将空碗递还回去，他抹了抹嘴唇，将一粒残留在唇边的糙米送进口中。咀嚼了几下，混着口水咽了下去。

“走！去见见他们。”

陈帆在前带路，两人穿过后衙与前衙之间的长廊，来到前衙断案的花厅里。十几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污的汉子正蹲在花厅里吃的欢实。竹筐里堆满了热气腾腾的炊饼，泛着油光的肉汤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自诩孤高如江流，看见这粮山肉海，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与金钱和权力的得失相比，吃饱肚子才是人最本能的需求。他轻咳了一声，强行将腹中的饥饿感压了下去。温声笑道：“先停一停，讲讲你们发现了什么，走到了哪儿？炊饼肉汤管够，吃光了还有。”

一个中年军士闻言放下了汤碗，他抹了抹嘴上的油星，站起身来道：“咱们这次出去，一直向东走。最远抵达了郡城蜀州的西郊。路上也曾遇见过逃难的平民。他们说蜀郡全境都陷落了，魔族军的主力已经打到了荆州……”

“不可能。”江流断然道：“他们如果敢进蜀道，在外围的秦军会很乐意包一次饺子而不是放任他们出去。”他停止了推测，望向那军士和蔼的道：“还有什么见闻？曾见过我们的军队么？”

军士摇摇头，沮丧的道：“听到的都是战败的消息。庸亲王在桂郡竖起了反旗，据说还跟魔族人谈妥了条件，把咱们这里割让出去。我还听一伙从蜀东逃难来的难民说，沈郎将的主力在蜀东王村一带被魔族人包了饺子。一战下来尸横遍野，一个都没能逃出去。我们听说了消息，不敢再往前走。就顺着原路回来了。”

“辛苦你们了。”江流道：“待会跟陈县尉去仓库领些安家的米粮，先回吧。记着，你们探听的这些消息，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要说出来！”他的脸色阴沉下来，森然道：“否则以惑乱军心之罪论处！”

众人闻言悚然，诺诺称是。饭菜虽然丰盛，可谁也没有心思再吃下去。于是站起来去跟陈帆领这次出发的报酬。江流站在空荡荡的花厅里，信使队留下的残羹剩饭依然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感觉自己的胃囊中似乎探出一只小手，不断的撩拨着他的神经。

他情不自禁的向前走了一步，转瞬间便清醒了过来。恼怒的跺了跺脚，环视着躲在暗处吏员们亢声道：“你们把这些炊饼分一分。”

说完干脆利落的转身，再也不看那些食物一眼。

尽管信使们此行无功而返，但江流已经从中得到了珍贵的战场信息。这些情报将能支撑着他完成对蜀郡局势的判断，从而做出更加有利的选择。当务之急，是要尽快与长安恢复联系。那样他的功勋才能够上达天听，重返帝都核心权力圈就在此一举。

但该如何恢复联系呢？江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突破口在哪里呢？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地方，兴奋的攥紧了拳头。

蜀西县特殊兵种行动队营地。

这是江流在蜀西县设立的一个介于民兵组织和正规军部队之间的武装组织。在这个组织中，所有被认为有一技之长的平民都被收罗进来。这其中就包括鹿家村的州府学子鹿小丘。

刚过十二点，炊事队送来了夜宵。特殊兵种行动队的成员身份并不是正规现役军人，但是他们的待遇津贴都与正规部队保持相同的水平。

高水平今天意味着营养能够在目前这种饥馑时代与平时没有多大的差别。这些身穿没有衔级军服的准士兵们走在大街上时，其气色优于绝大多数面黄肌瘦的平民。这支部队从组建那一天开始，浑身上下就散发着神秘的色彩。

鹿小丘并不知道自己担心的家人已经都到了县城中避难，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家中的父母亲友。但每天的思念时间，也仅仅限于吃过宵夜到休息之间的三十分钟。

自从成立那一天开始，他们就一直在无休止的训练中。高规格补给的代价就是高强度的训练，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少年日复一日变得强壮起来，但也愈加迷茫。对于未来，他更多时候都是感觉前方影影憧憧，总是看不清楚。

“想什么呢！”一只粗糙的手掌猛地拍在他的肩膀上，把出神的魂魄一巴掌打回身体里。鹿小丘恼怒的抬起头，看见唐翀那张笑得贼兮兮的大脸盘子。

这小子也是他的同学，那日一起滞留在了蜀西县。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加之鹿小丘找了江流县君求情，将他也带进了特殊兵种行动队里。

这厮自从被编入特殊兵种行动队之后，幸福的就像一只掉进米缸的耗子。吃喝管够不说，而且一日四餐必有油腥。对于无肉不欢的唐翀来说，这里仿佛是天堂一般。

至于高强度的体能训练，那自然不在话下。他似乎天生就是扛枪打仗吃兵粮的材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凭借着超越同侪一大截的优越表现成长为行动队中的正式成员。

看见是他，鹿小丘的怒火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一大半。叹了口气道：“你爹妈都在荆州，自是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