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贵抱歉道:“徐师爷不用在意那些新兵蛋蛋,近年来登州卫不断扩编,那些小子都是刚来的,跟在屁股后面捡捡尸体就初逢大胜,根本不晓得天高地厚,十个人里也不见得有一个能入戚家军。大将军私下里经常说,若没有徐师爷的情报,我们很难把敌情应对无误。可惜这事情是机密,不能公布天下。为了内应的安全,就是锦衣卫,我们也瞒得严严实实。”
徐渭苦笑:“面对倭寇大军,可以初战告捷,是何其幸运啊!戚继光当真了不起!”回首闽浙衙门,满脸欣慰,“这可不是当初的登州卫了!”
“里面自然也有徐师爷的功劳。”麻贵敬佩道,“当初组建衙门,若没有徐师爷帮忙,哪有今天的备倭衙门这般威风!”
“说到这个,现在的师爷干的怎么样?”徐渭忽然想起那个名叫袁可立的天才少年。
“是个吃苦能干的。”麻贵一挑大拇指,“大将军不在的这一年,全赖这小子前后打理,事无巨细,断事公允。就连张大人那么难伺候的人都很满意。”
“你说张居正?”徐渭脸色一变,不再多说。
那停尸场离码头并不远,沿途山野、村落中仍不停见到有登州兵和当地民团来回巡逻。路边树上吊着几个倭寇的尸体,形容枯槁,乃是刚刚冻饿而死。尸体在夜间被野狗啃过,看上去无比凄惨。后墙上用白灰写着大字:“逢倭必诛!”
几个乡勇意气风发、手持大刀长矛把守在路口,见到陌生的人便会盘问。见到麻贵所率领的戚家军骑兵,都两眼发亮,窜过来在道边昂首挺胸排成一排。
麻贵道:“大战之时,许多倭寇跳海逃生,浮板漂流,趁夜逃匿。相邻乡里都在追剿逃倭,倭寇更换衣物藏入山林、荒村,坚忍不出。时隔两月,仍不断有逃倭被发现。因此若是有地方丢了衣服,立刻就要报官。”
徐渭心头大快,对着倭寇的尸体用力唾了一口唾沫。
麻贵哈哈大笑:“看到万人坑,我麻贵保证,徐师爷会更解气!”
徐渭全身的疲劳一扫而空,跟着麻贵来到停尸场,只见锦衣卫调遣官兵将四周围的层层叠叠,筑起土墙,不让人靠近。场中仵作喷洒药水,指挥官兵将点验过的尸体丢入万人坑。
那些尸体个个凄惨,能有个完尸的都算是不错了。一个倭人武士连同身上的甲胄都成了扁扁的样子,仵作堵着鼻子,用铁钳、撬棍将甲胄撕开,里面已成肉糜,又被冻硬,掏出来一块块肉饼。有的尸体脑中生蛆,头盔面甲一撬开满地喷溅秽物。
徐渭看得快吐了,解气归解气,这画面也让人快要崩溃了。那些仵作却本着十二分耐心,将碎尸拼起,凑成人形,画圈为证。
徐渭不禁皱眉:“锦衣卫这么查尸体,是什么意思?”
麻贵不爽道:“朝中有人怀疑我们登州卫虚报呗。为什么我们登州卫不死人就杀出这般军功,几大边军都不爽。于是有人说我们伪报军功,锦衣卫就连每一个尸体都要看清楚是不是倭人。”
徐渭苦笑:“谁让你们厉害得没边儿了。不过,这本来不是你们的登州卫的错。”说着,将视线投向行营口外,那十分惹眼的巨大轿子。
十六人抬大轿,像房子一样有书房、有厕所、有美人伺候的轿子,整个大明连天子都提倡节俭,只有一个人明目张胆如此奢侈,那就是张居正。自从张居正整顿吏治、大刀阔斧推行考成法和一条鞭法,大明就像是天降鸿运,国库逐渐充盈,边关也捷报频传。
徐渭却怒视着那一袭白衣,那看上去一个尘埃落上去都会惹眼的白袍,比任何官服锦袄都更加奢侈。
麻贵惊觉:“怎么了?”
徐渭大踏步走向张居正。
张居正俯视着眼前的巨坑,军士揪着卷起的草席一抛,从对面将尸体丢下去。草席散开,无数碎尸翻滚坠落坑底。巨坑深达三丈,尸体要滚很久才能落到坑底。
张居正仿佛看着世上最美的画面,满身雄风,对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傲然道:“陆大人,这下你可相信了吧?”
陆炳满脸阴霾道:“查过尸体只是第一步,再查过兵册,才能知道有没有空饷。登州卫不可能不死人——!”
张居正哈哈大笑:“登州卫这一次就是没死人!陆大人一定要弄出几个阵亡来,对陆大人来说也不是难事。听说俞大猷得到最好的神机甲胄,奋勇杀敌,战绩彪炳,可也做不到不死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算名将,何况是敌强我弱,死个万八千的才正常。这就难怪陆大人这般不信。其实我也不信,可戚家军呢,就是这么厉害!”
陆炳嘿了一声,冷冷道:“张大人一定非常得意吧!”
张居正傲然道:“国富军强,我张居正当然得意!”
“张居正——!”徐渭两眼冒火忽然闯入近前,被锦衣卫拦下,仍脱鞋丢向张居正,大叫道,“天下读书人,没有你这般臭不要脸——!”
张居正躲过飞来的臭鞋,故作惊愕:“这不是闽浙衙门的徐师爷么?你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徐渭想要在木牌上写字,刚写了个“臭”字就被张居正的手下冲上来暴打,将那木牌也砸得粉碎。
麻贵在后面看到,一声大喝冲上来:“你们干什么!”一拳将张居正的亲卫打得倒地翻滚。戚家军冲上来,三拳两脚将人打翻,将徐渭抢出来。徐渭身板瘦弱,挨了一下便已经不停吐血。
“大胆!”四周锦衣卫一起拔刀,“你们想造反么?”
顿时像捅了马蜂窝,戚家军一起亮出兵刃,麻贵狞笑中挺起身躯,比面前锦衣卫高了三头之多,扬起酒坛大小的拳头:“就凭你们,也想和戚家军动手?也不看看坑里那些倭狗的模样!”
四周锦衣卫和一干军士都不禁胆寒,后退开来。
陆炳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挥手示意锦衣卫退下,望着徐渭,似乎在期待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