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上岸了。
一副沉重的鬼神甲胄穿在徐海身上,头盔在脑后背着,双掌是巨大的铁爪,爪刃锋利如刀。而在他的颈上,挂着一副用黑漆漆的铁骷髅串成的念珠,每一颗骷髅头珠都有婴儿头颅那么大,在正午的阳光下却闪动着阴惨惨的乌光。因为太长,在颈上绕了两圈,使得骷髅挂满了身前。
上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也是在千里镜中,他将宗礼的人头插在了徐渭面前,仿佛知道他在看。虽然徐渭已经急令宗礼收兵,但是他没有听。叛徒的告密,徐海的圈套,使得闽浙第一游击将军、号称“猿臂王”的宗礼全军覆没。
后来才知道,徐海穿的那叫机关甲胄,宗礼再厉害也打不过。
徐渭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咬紧了牙关。
叛徒。
没有叛徒,徐海的圈套无法生效,宗礼也不会轻易中伏。
千里镜移到徐海左侧,一个穿着轻型甲胄的浪人身上,这个人的头发像波浪一样杂乱,用一根绳子束在脑后,显得十分随意,笑容流里流气,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
谁能想到这个名叫罗龙文的海盗,徐海的同乡兼左右手,曾经是太学生?他受到阁老严嵩的青睐,已经穿上官服,任中书舍人,他却选择了这身海盗皮。他对官场形势了如指掌,对闽浙局势洞烛于心,他为徐海出谋划策,他还是名扬天下的制墨高手。
他制的磨称为“罗墨”,执“歙派”牛耳,坚如石,纹如犀,黑如漆,一螺值万钱。
他不缺钱,他只是想当海盗。
徐渭想起了很多年前,罗龙文还穿着一袭青衣的时候,欢天喜地赠给他自制的新墨,他作诗,他研墨。
千里镜中罗龙文看上去少了一丝儒雅,多了一丝豪放,看上去那么自由,那么快乐。
徐渭不想看了,千里镜移动到徐海右侧,定在一个女人脸上。
那是一个女人。但是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山东淄博人,名叫王翠翘,她比徐海有名一千倍,她是闻名天下的秦淮花魁。曾经,她和徐渭、罗龙文是知己。从万千围绕在她裙下的达官贵人、才子俊彦当中,她选择丧心病狂、杀人如麻的徐海。
徐渭的目光在这种美艳如花的脸上徘徊很久,这张脸怎么可以没有风尘气,也没有一丝邪恶?
徐海所有的书信都出自王翠翘之手,她管理着徐海的金库,制定了让倭寇都十分满意的“抢劫分配制度”,还拉来了富商的投资,将徐海的海盗团一步步发展壮大。
天下再也没有比这个女人更该死的人。
手里的千里镜忽然一下子被抢走了,徐渭一惊,王思盈拿着千里镜望着下面,一脸开心:“你看什么呀,这么认真,嘴唇都出血了。”
徐渭摸摸嘴唇,真的出血了。一伸手,把千里镜还给我好吗?
王思盈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好!
徐渭:“……”
他用不了几眼就能看透一个人,在登州有一个人他完全不敢招惹,那就是这位王大小姐。天底下任何聪明人,遇到眼前的王大小姐,都会无可奈何的吧?
王思盈用千里镜看着下面:“好多倭寇哦!咦,有三个明人。那个光头就是徐海吧?”
扭头看了看徐渭,依旧没有交还千里镜的意思,忽然一拍徐渭的头顶。
徐渭汗都出来了,汗流浃背。
王思盈笑颜如花:“我会保护你哦。”
徐渭:“……”
王大小姐的小手从头顶拿开的时候,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
那个叫王裕的戚继光的师弟也在,虽然穿着机甲,但是看上去还是那么笨。手里拿着一柄大抬枪,结结巴巴道:“有我呢,我也会保护大家的!”
徐渭不屑道:“你把弹药上了再说!”
朱翊钧大惊,忘了装弹药!笨手笨脚将大抬枪拖在地上装弹,因为枪杆太长,在屋里施展不开,被一把椅子撑住导致枪口太高,居然够不到。朱翊钧先是搬了把凳子,后来发现通条太长,还是插不进去,又爬到桌子上。
徐渭彻底无语,要靠你保护大家,大家都只有死了。
尚明月和戚继美安安静静坐在窗边,克制着心底的恐惧,望着海滩上密密麻麻的倭寇。
五十艘大海船布满了海面,倭寇阻断了蓬莱水城和港口之间的通路,和数万明军展开了激战。
从楼阁之上望去,倭寇一个又一个方阵顶上去,火器精良,大炮、骑兵交相出击,将数万明军杀得无法前进一步。济宁骑兵冲上来就遇到了两个身穿鬼神甲胄的倭将,一刀就将担任先锋的百户拦腰斩落马下,被杀得大败逃回。
而徐海,已经带着一大堆倭将向着明月楼走来。明月楼下的城墙已经被大炮轰开一个缺口,徐海三人便带着十几个身穿鬼神甲胄的武士和许多倭寇从这缺口鱼贯而入。
尚明月忍不住问道:“徐大人,您什么时候才会让甲士出击?”
明军已经攻势受阻,死伤甚重了啊!
徐渭沉声道:“公主什么时候把秘密告诉徐某,徐某就什么时候下令。”
尚明月一怔,我有什么秘密?
徐渭问道:“徐海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抓公主?之前的岛津四兄弟也是。”
尚明月大怒,你怀疑我?
徐渭摇头:“不是怀疑公主,是公主一定有什么事情忘了告诉徐某。徐海那个人是和尚出身,跟常人相比,他既不贪财也不好色。公主的容貌和财富,他应该都不感兴趣。他要的一定是别的东西!”
尚明月叫道:“我不知道!本公主怎么会知道为什么?!我对天发誓,没有任何事情瞒着你们!”
徐渭冷冷盯着尚明月的眼睛:“那徐海为什么会把公主当作首要的目标?”
如果是正常的情况,徐海定然会将重点放在港口,不然洗劫之后如何能将女子、财物快速运走?但是这一次,徐海明显是冲着明月楼来了。
尚明月的目光毫不退缩:“你问他去!”
徐渭将目光缓缓移开,心中的疑虑丝毫没有减轻。如果尚明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就只有走着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