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有数百道流光从倒塌的圣像之后振起，雪凌澜带着丧流港所有至羽和俜羽匆匆赶来。那些羽人在天空中扑扇着双翼，眼中充满愤怒之色。他们是在空中飞翔的明月之子，同样也是挥动翅膀的死神，这些久经训练的羽人不断调整着阵型，在一片接连不断的弓弦绷紧声之后，胆敢上前的持枪之人全被射成了刺猬。

“我乃苒山星侍之首，煌羽翼云垂，奉翊朝公主雪凌澜之命，助影龙号一臂之力！”像之前罗砚伦在船上所说的，翼云垂同样也在空中放出豪言，他身边高悬着如月华般美丽的羽族公主雪凌澜，此时的她同样擎着弓弩，在诸多羽人战士之中格外飒爽。

两个羽人带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飞近，轻轻放下落在重伤的罗砚伦身前，血人站定后，瞬间拔刀如猛虎。

血人没有回头，但看到这一刻，罗砚伦微微勾了勾嘴角。

“小崽子，你怎么才来。”他想说出这句话，但他如今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魏江河双眼发红，怒目圆睁，护在罗砚伦的身前，他不愿回头去看如此虚弱的老大，但他也绝不会让人族的狼崽子再妄进一步。

雪凌澜遥遥看着罗砚伦，那个一贯飞扬跋扈的北海之王，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啊，疾飞而来时，看着人族的海军将枪矛不断地在罗砚伦的身上穿刺，就仿佛刺在自己的身上一样难受。

他是北海最臭名昭著的海盗啊。

他杀人无数，无情无义，手中不知沾染着多少同样凶恶之人的鲜血。

他在你最危难的时候，还依然痛打落水狗一般奚落你，像对待囚犯一样折磨你，他让你众叛亲离，孤身一人。

但就是这样的人，现如今为了救你，身上插了八杆枪，背后背了不知多少根箭。

现在，他就要死了。

你却只能高高地飞翔在这里，看着他陷入重围，看着他九死一生，看着他彻底倒下。

曾经想过多少次的画面，你在心里咒骂他，在暗地里愤恨那么多次，现如今终于成真了。

可是你，为何却又哭了呢？

魏江河抽刀断掉固定住罗砚伦身上的八杆长枪，一向乐观的他此刻丝毫笑不出来。他绷着脸，看向那些依然围在附近的人族海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把这些人都剁碎。而那些海军也不敢上前，有那些凌空的羽人做掩护，现在上前无异于送死。

看到这些羽人突然杀到，就算是胜券在握的陆擎也禁不住愣了一下。在他的计划中，丧流港驻扎的五百俜羽本就是诱饵，他早早在丧流港下埋下了暗月星石。他以为，越是血统纯正的羽人，受暗月的影响也就越重，即便是身为煌羽的雪凌澜也无法摆脱暗月的影响。但他没有料到，暗月对雪凌澜的影响竟如此小，而李向晚的变节，让魏江河成功拔除了丧流之底的暗月星石。

这场丧流之谋，现如今彻底崩盘，这让陆擎不禁格外恼怒。他一挥手，人族的羽箭向空中飞去，但羽人可是真正用弓箭的好手，他们矫健的身影在天空中飞动，没有任何箭能够命中他们，陆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羽人们将重伤的罗砚伦救回影龙号。

“投降吧。”陆擎冷冷的声音从旗舰上传出，心底相比之前有些慌神。面对当下人羽对峙的景象，他开始有些犹豫。这样的战局是他不想看到的，一旦真正打起来，这些翊朝的羽人鱼死网破，即便能够战胜他们，自己恐怕也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他的言辞不像之前那样有恃无恐了，“雪氏公主，何必让你的人受跟你一样的苦呢？”

罗砚伦鲜血淋漓，被扶到雪凌澜的身前，雪凌澜抱着眼前这尊已经血肉模糊的躯体，身体不住地颤抖着，上次被她这么抱着的人，还是她曾经的舵手月信川。

“你投降之后，余下的这些人我都不杀，并且与影龙号的一切过往都不追究。”陆擎看着远处虚弱的罗砚伦恶鬼般的双眼，继续沉声说道，“另外之前与影龙谈妥的一切我都应诺，报酬我早准备好了，我只要你，翊朝公主。”

经历了这么多的起伏，雪凌澜还是在失去。罗砚伦已经无法做出选择了，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她一个人的手里。再打下去，可能所有人都会死，若是只牺牲雪凌澜自己，那么至少可能换回身后这些羽人的命，也有机会抢救罗砚伦。翼云垂持弓在她身边，他的眼神已经视死如归，苒山失陷的时候，这些忠诚的星侍，早就期待着有这么一天了吧？在那昏暗的山洞中踟蹰了那么久，现在，就是报仇雪恨的时刻啊。

雪凌澜不舍的目光扫过每一个战士，无论是自由翱翔的羽人，还是骁勇善战的影龙海盗团，如今都全身是血。武士追逐荣耀而生，但这些荣耀，却不过是那些当权者玩弄权术的手段啊。她曾应允陆宇，不让苒山再次成为战场，难道这一转身，就要将这些最后的战士送上杀场？

“我想让他们活下去。”雪凌澜对着陆擎说道，向着前方走了一步，挡在所有人的面前。听到这句话之后，就连翼云垂眼中的光都黯淡了下去。

陆擎满意地笑了笑，他冲着雪凌澜点了点头，示意周围擎弓的士兵们放下戒备。那些警惕的人族海军极不情愿地放下了手中的弓弩。

看到告死鸟这样的阵势，好像真的是要休战的意思，但雪凌澜看到眼前的这一刻之后，也冲陆擎莞尔一笑，随即话锋一转：

“但是一想到如果投降，这些羽人最终还是会成为奴隶，向往天空的羽人们，又怎么能够忍受得了脚上的桎梏呢？这是比让他们死了还要难受的事情。我之前没有明白这一点，苟活性命于乱世，即便如此也没留下多少东西。与其苟延残喘，倒不如光明磊落跟你斗到底，你费尽心思想要生擒我，其实我生或死又如何呢，陆擎统帅，你真是低估我们羽人了。”

雪凌澜拔出月色长剑，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同伴们，他们的眼中燃起了战斗之火，在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活下来。

“接下来的一切，不是为了荣耀，而是为了你们自己。”雪凌澜大声说着，响彻八方，“白荆花永不落幕！为影龙而战！为羽族而战！为王朝而战！”

战士的呐喊声震天而来，让川合号上的陆擎微微皱了皱眉。伴随着雪凌澜的宣言，当下羽人士气正盛，这一仗难免不太好打。陆擎心中权衡，如今退让一步，早点回到戟月港更加稳妥，若到时碧海云北上，自己再把戟月港丢掉，那可就是大麻烦了。他想招呼自己的大副，放弃丧流港，主力舰队暂时退出峡湾，返回戟月港重新布局。不过现在旗舰过于深入，想要离开势必接近影龙号，那个奄奄一息的北王还有一战之力吗？陆擎心里思虑着，最终还是计划呼叫侧舰掩护。

“白荆花永不落幕。”他正这么想着，身后却也响起了这样的呐喊，这让陆擎眉心一跳，紧接着，一个人影从背后贴了上来。

谁都没有看清楚那人是怎么靠近的，只觉得一阵清凉的微风扫过，一柄青灰色的刀已经逼在了陆擎的脖子上。

一张年轻人的脸从背后转现出来，是之前那个胆小的修船工。大副钱率烈试图救下陆擎，但年轻人的眼中丝毫没有慌乱，刀锋紧紧贴住陆擎的脖子，让所有人都不敢上前。

“小子，你把刀放下来，这事我们有的谈。”钱率烈大声吼道，“威胁主帅，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不是什么小子，论名号，你没有跟我讲话的资格。”年轻人低声说道，挟着陆擎走到甲板的边缘，与影龙号相望，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整个人如同一位坚毅的将军坐镇中军。

“你记住，现在要杀你的，是兰沚月氏子弟、白荆花舰队最出色的航海士、白荆之舵，月信川！”他的语气中是绝对的冷峻，那次审判过去之后，他已经变得不再那么骄傲自信，如今他没有再背负月氏族人的性命，他唯一背负着的，就是赐予他封号的那个人，羽族公主雪凌澜，他要守护她，就算是为她而死。

“月信川！”雪凌澜的眼里焕发出光彩，她远远地望着站在陆擎身边的那个人，涌出热泪。那是被她亲手放弃的人啊，那日他坠落海面的那一刻，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白荆之舵，但那个曾经在滔天巨浪中支配大海的人，而今却再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在雪凌澜宿命的交叉处，只有杀了陆擎，才能让公主逃离险境，所以他孤身一人潜入陆擎的军中，以一己之力面对数千名海军，即便他可能马上就要死了，但他毫无畏惧！

月信川的刀挟制着陆擎，但后者并不畏惧他，甚至还笑出了声，好像被胁迫的人并不是他。陆擎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道：“月信川，你很勇敢，也很聪明，我的手下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你。你杀我是想保护雪凌澜吧？可你现在杀了我，她就真的要死了。”

“姓陆的，我在这里隐蔽了这么久，杀你的机会有得是，但我选择现在出手，是为了让你死在雪氏公主眼前。”月信川紧紧地按住陆擎，刀锋已经嵌进了他的脖子中，血顺着刀刃流下来滴在甲板上。月信川已经不是之前那个神采飞扬毫无顾虑的舵手了，他是个负罪者，所以必须亲自来偿还这一切。

陆擎露出冷笑，他耐心地道：“你可要想好了，你在做的事情，很可能害死你这里所有的盟友。我只要雪凌澜，并不想让你们全部人在这里送葬，而皇帝也不会杀死雪凌澜的，她还有用。”陆擎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其实还是有着一丝恐惧。出身贫苦，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才拥有今天的位置，这一战如果真的殉国，那他之前受过的所有难就全都白费了。他不是羽末省，他不为任何旁人而战，也不想为任何人而死。

月信川丝毫没有被陆擎影响，他大喝一声，提着陆擎的衣领，一下就把他丢向了船外，翼云垂早已注意到月信川的动作，一个滑翔，就稳稳接住了陆擎，将他抛到近处的影龙号上。人族海军瞬间围住了月信川，锋利的刀锋映得月信川的脸发亮，数名羽人飞来营救，但还是来不及，刹那间就有数把长刀砍在他的身上，将他一下砍倒在地。月信川猛地用刀架住所有兵刃，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这是，用自己的命，来换陆擎的命！

月信川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他看着把他团团包围的敌人，再一次露出了他那不可一世的神色。雪凌澜远远地望着，好像又看到了风暴中心，那个敢与大海争斗的白荆之舵。那日他在狂风暴雨中放出的豪言，不知过了多少年，依然在她的耳畔回响。

“你所谓的一千人族海军的怒火，由我白荆之舵月信川来挡！”

不，月信川不是为了换命，他在人群之中放声大笑，千万人都能听到他那嚣张的吼声。

“我是白荆之舵月信川！我要带着您，翊王朝公主雪凌澜，行遍大海。我要亲自为您掌舵，让白荆花的大旗插在大海的每一处！”

那天他流着泪说出这句话，声声带血，而今他又一次当众为她站了出来。

又一把刀穿胸而过，月信川看着远处那抹皎洁的光，她流着泪，却那么美。

“我是白荆之舵，但我同样也是兰沚月氏最好的造船工匠，这些羽族的船只，皆出自兰沚，所以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些船的构造，我能创造它们，也能悄无声息地毁灭它们！”月信川对眼下千名人族海军怒目而视，他的眼睛扫过的地方，人族武士的武器竟然开始颤抖起来。不，那不是武器在颤抖，而是船体在颤抖。巨大的战舰开始摇晃，船体竟然开始快速分崩离析！

那些船的底部，长满了石头状的花朵，那些灰白色的小花附着在木头的表面，却像吸血的蚂蟥一样将船板腐蚀殆尽。那不是普通的花，是花梨峪的崖壁上附着的菌类花梨，既能腐蚀岩石，同样也能腐蚀掉这些造船的兰槎木！在月家的历史中，那曾经让大片大片的兰槎木枯死的疫病，正是花梨啊，所以月家才会相隔万里被传唤到苒山，治理当年的花梨之灾。月信川选择从花梨峪登岛，就是为了收集那里的花梨，他在新月滩涂奉命修理船舵的时候，便在船底植上花梨，经过几个对时的疯狂生长，终于让船体彻底崩坏！

现在，到了终结的时候。月信川站在即将崩裂的大船上，船板上裂开的大缝让无数人族海军坠落下去，他们的眼里只有惊恐。经过腾蛇的影响，那汹涌的潮水之下，鬼知道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他们。

看到这一切，受缚于影龙号的陆擎颤抖着，惊恐的人族海军不断地从倾覆的船骸上坠入海里，大海里那些贪吃的凶猛鱼类也在大肆地捕杀猎物。的刀与箭在大海里失去了功效，只能任由那些疯狂的畜生啃食身上的血肉，士兵的哀号遍布在大海上，但无济于事，没有任何人会救他们。他们曾经鲜血淋漓的双手，如今被衔在海洋生物的大喙里，牙齿咬碎了他们的颅骨，让脑浆与大海混杂在一起。

“诡计！”陆擎的指甲深陷手心，血液滴到甲板上，也无法平息他心中的愤慨，“你们羽人用这样的诡计，跟那些海上的匪寇有什么区别？”

“你背信弃义杀死苒山那些手无寸铁的羽族平民时，又何曾反思过自己？”雪凌澜降临在他面前，对他没有丝毫同情，“你告死鸟部众三千海军，以多欺少就是赢得光荣了吗，倘若你们任何一人对上我身边的影龙，又有几成胜算呢？”

陆擎抬起头来，撞上了罗砚伦那半张死人般的凶脸，他不说话，也说不出话，但他俾睨的眼神在告诉陆擎，他已经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得窝窝囊囊，输得众叛亲离。

陆擎不再说话，他闭上双眼，任凭人族海军的哀号在耳中不断地回荡。而雪凌澜站在影龙号的船头上，看着巨大的川合号像倾覆的城墙一般。

月信川对着影龙号上那处虚弱的白点，那人点了点头，他便会意，站在将倾的船头之上，嘹亮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以白荆花王朝的名义，命诸位海上的勇士放下武器，我主雪凌澜为你们准备了船只，将你们送回故土，苒山是鲛人的圣地，而今已经不能承受更多的无辜伤亡了。”

一片尘嚣声中，他听到了大片兵器坠落的声音，那是战争结束的声音，也是胜利者欢呼的声音，在苒山之战的最后关头，白荆花终于重新在苒山的各个角落盛开起来。月信川随着大船一同落入海中，失血过多让他精神也陷入颓靡，但恍惚中他看到了明月的影子，巨大的羽翼将他包裹起来，他躺在温暖的怀抱中，好像掉入一块温润的玉海。

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有花香传了过来，他知道那是谁，口中轻诵出那人的名字。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那人说道。

好像很久很久之前，在风暴之中，他说给那人的话。

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我只要你活下去，可以跟我一起，去更大的海里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