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沙池是C城最老字号的澡堂，老到可以称作洗浴界的博物馆，据说当年洗澡要取号，来洗澡的客人在寒风中从早上排到下午，但只要一泡进微烫的散发着药香的热水里，被搓澡师傅粗暴地拍打屁股，浑身的疲乏便会一扫而空，仿佛再久的等候也是值得的。

年轻人的C城版图里，碧沙池只不过是钢筋水泥丛林中一个可疑的破澡堂子，他们更愿意去提供自助餐和冰镇饮料的新式洗浴中心。

但怀旧的人还是会去碧沙池，仿佛只有那发白的药汤，才能洗涤自己的身体与内心。

入秋的某一天，在老柴的强烈推荐下，令令带着三名小弟来到碧沙池。

更衣间里，二鬼哗啦一声脱掉衣服，周围的人眼睛都直了，心想这肯定是某个黑道大哥，他的脊背上纹着一条竹叶青，左肩膀是只蝎虎，右肩膀是条蜈蚣，胸前纹着三足蟾蜍。

“哇，二鬼，难道你脸上纹着蝎子，原来全身是五毒啊。”令令大为赞叹。

“帅不帅？”二鬼作健美教练状。

“帅个鬼！”老柴不留情面地评点，“蛇盘在一起跟坨屎一样，右肩这是什么鬼东西，不说蜈蚣我还以为是道疤呢，蛤蟆的比例严重失调，跟其它几个完全不搭。”

令令一个劲傻乐，“二鬼，你干嘛纹五毒啊，人家不都是纹龙啊、鬼啊什么的吗？”

“纹身师傅说，五毒能辟邪消灾，而且纹这个的人比较少，所以可以打七折……”

“后面一句才是真实原因吧！”老柴激烈抨击。

“咦，纹身还有讲究吗？”令令问。

“那当然喽！”老柴说，“这个是不能瞎JB纹的，要看各人的命格，有些人命格轻，像龙这种的是绝对不可以纹的，不然会有反效果，比方说我，命里带着大富大贵，所以我纹的是……”

说罢，脱掉衣服，引来一片惊呼声，他胸口是个横刀跃马的关公，十分的耀武扬威。

老柴得意地说，“像关公这种的，只要命硬的人才扛得住，命要是不够硬，纹上关公的话天天出门都会倒霉……”他准备换个光线好的地方展示自己的纹身艺术，结果一屁股墩摔在地上，立即破口大骂，“谁TM扔的肥皂！”

“哎哟，命好硬！”令令说。

“意外，意外而已。”老柴讪讪地爬起来，看见索伦斯一直在傻乐，“狮子，笑什么，你们非洲肯定没有这种东西吧！”

“是没有的。”

“那还敢笑！”

索伦斯从容地脱掉衣服，露出一身钢铁般结实发达的肌肉，“我们一般都是纹这种的。”

二鬼、老柴凑过去一看，嘴半天合不拢，占据索伦斯整片后背的是一个有着骷髅头的邪神，背上有一对巨大的翼翅，身上包裹着黑色的火焰，那种考究繁琐的画工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扎甘，这是我们那里的邪神，只有杀过人的斗士才可以纹。”

“邪魔外道罢了，跟咱们的关公没的比。”老柴脸面无光地找补一句。

“对了，大哥有什么纹身？”索伦斯问。

“对哦，我还没见过大哥的，肯定很腻害吧。”二鬼也说，一旁的老柴拼命摆手，可惜还是晚了。

“啊……我吗？”令令指着自己的鼻子，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这个这个……”

“给我们开开眼界吧。”

“是啊是啊。”

“呃……好吧！”

从小就在不允许奇装异服的环境中长大，纹身当然是打死都不可能有的禁忌，可是在黑道的常识里，纹身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再正常不过，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文化差异吧。

当令令慢腾腾地脱掉上衣，露出一片空白的后背时，二鬼和索伦斯眨了眨眼睛，“咦，这是……”

“我去，厉害啊！”老柴率先叫出来，“大哥这是鸽子血纹身，平时什么都没有，只有情绪激动身体发烫的时候才会出现，是不是这样大哥？”

“对呀！！！”令令朝老柴投去感激的一瞥，真是忠臣。

“原来是这样。”二鬼恍悟，“我从没见过鸽子血纹身，好想见识一下。”

“可我现在情绪很平静。”令令说。

“中国的纹身真神奇……等等，也就是说，只要一进热水就能看见了？”索伦斯说。

“对哦，大哥，那我们先下去等你。”二鬼说。

“呃……好吧！”

于是两人欢天喜地地下池子去了，老柴悲壮地看了令令一眼，“大哥，我本来真的想帮你一把的。”

“我想一个人静静。”

“那我先下去了。”

“嗯。”

令令垂头丧气地抱着脑袋坐在长椅上，这叫什么破事，居然在小弟面前下不了台，果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大咧咧坐在旁边，身上冒着腾腾热气，大概该从池子里上来，令令看见他身上有条张牙舞爪的过江龙，视线不禁多停留了几秒。

“看什么看？喜欢男人？”

“不不，大叔，纹这么大一块得花多少钱？”

“想纹身啊？”大叔上下打量瘦弱的令令，“你小子是干嘛的？”

“呃，以前是学生，现在……算是道上的吧。”

“年轻有为啊！”大叔夸赞道，“不过奉劝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年我年少无知，跟风纹了这玩艺，后来找工作娶媳妇处处被人误会，人呐总是看外表，不管你是什么人，背上纹个这东西，谁还能把你当好人看？结果最后我就混成了这个样子，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我要对‘纹身’坚决说不！”

“受教了……大叔你是干什么的？”

“你看我是干嘛的？”

“你穿着大裤衩……”

“对啊，我是搓澡师傅，你要不要搓澡？”

“不不，我等一会吧。”

“那我先下去了。”大叔拍拍令令的后背，“这世上最美的，不是吓人的纹身，而是自然天成的身体。”

令令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不禁怀疑起大叔的性癖。

“大叔！”

“干嘛？”

被叫住的大叔转过身，逆光中的大叔散发着一种强大的正能量，这是令令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人的说教，于是他发自肺腑地说了声。

“谢谢你。”

“不客气！”大叔竖起大拇指，“年轻人，不要被虚荣心击倒，要正视真实的自己。”

令令站起来，他已经下定决心，坚持这样的自己，当他走进池子时，看见那个大叔正在池子边上，一边给客人搓澡一边用浮夸的口吻说。

“不是我跟你吹，我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飞扬跋扈，整条街都是我罩的，走路带风，下馆子都不要钱，瞧见我背上的龙没有……”

令令的脸颊抽搐着，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在咆哮着——

我靠！！！

PS：鸽子血纹身其实是情绪激动时会变色，并不是平时看不见，姑妄听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