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逃出去?”郭荷惊住。
“是的,逃出去。”陆言笑着,明明年少,目光却澄净温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既然先生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那不如放手一搏,试一试。”
“横竖是一死,死在这个牢笼里,死在回乡的归途上,又有什么分别呢?凉王不把先生当人,先生自然也不用和他讲什么君臣道义。”陆言道。
而郭荷,已然呆住。
这个少年给他打开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一条看上去充满荆棘坎坷的道路。
郭荷看向陆言,却见少年目光坚定,无所顾忌,彷佛是他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
管他什么王侯将相,管他什么君王强权,统统不重要。
这是何等的气魄,又是何等的力量,郭荷自愧弗如。
郭荷是大儒,既尊师重道,也听天命顺君王,儒家的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在教化他,他骨子里是个温顺的人,可如今,他却感觉自己多生了一身反骨,血液沸腾起来。
“好!你说得对!死在这里,还不如死在归乡的路上。”郭荷被陆言说动了,只是又头疼,“只是我该如何逃?”
这可就有得说了。
陆言说:“凉王好面子,我们就拿捏他的面子。宋先生仙逝的消息是瞒不住的,如今朝堂上应当有人就此事上奏劝说,先生可以趁此机会请辞。”
“先生态度坚决一些,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要向凉王表现出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而我在厨房里干活,平时有出府采买的工作,我会在市井里散布消息,把宋先生仙逝的实情宣扬出去,让民意来倒逼凉王。”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当初请大儒是为了正名,博民心。可当这大儒不仅不能帮他拨乱反正,反而火上浇油时,迫于形势,他就愿意放先生走。”
陆言一通分析,听得郭荷呆了。
这……竟还能如此?
这孩子和凉王素未谋面,也未上过朝堂,却凭着判断,短短几句言语,就隔空和凉王打了几个来回,计划也布置好了。
小小年纪心机谋算竟如此之深!
郭荷是个彻彻底底的读书人,祖上以经学致位。
这一生,不算大富大贵,也曾为了生计发愁,少时家贫,也耕也读,忙时耕种,闲时持卷阅经,日子过得也算自在,但不管日子如何,他都没想过要出仕!
他这辈子,只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讲学布道,教书育人。
于这些权谋之事,那是一概不通。
博士祭酒,说得好听,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太子伴读罢了,且只陪太子一人读书。
他满腹经纶,只想尽传其学,有教无类,不想成为权贵豢养的一只狗!
郭荷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正正经经对陆言鞠了一躬。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多谢小友的教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一躬,是谢陆言救命之恩。
见他把话听进去了,陆言才松了口气,知道郭荷这条命暂时是保住了。
接下去,就是实操。
这一点陆言是完全放心的,郭荷是拿笔杆子的人,请辞书必然写得十分动情,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陆言要做的,就是配合他,然后把他安安全全,全须全尾送回去。
请辞、散布消息、施加压力……
一切有条不紊进行。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持续了进十天,终于尘埃落定:凉王同意郭荷的请辞,把他遣返回张掖东山。
郭荷遣人把这个消息带给陆言时,陆言正在厨房里切菜,他顿时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提起心吊起胆来。
到了他该发挥到时候了!
郭荷离开凉王府后,陆言一直暗中观察凉王府的一切:他虽然只是在厨房里打杂,但很多时候厨房恰恰能从侧面反应出很多消息。
聪明的人、敏锐的人,往往能落叶而知秋,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事情的动向。
比如说,人总是要吃饭的。
而吃饭,总是要经由厨房准备的。
大小宴席,干粮咸菜,全都是由厨房经手管理,提前采购。
当陆言注意到,上头派发了指令,让厨师们准备易保存的行军类干粮时,陆言就知道,凉王开始动作了。
如今并非战乱之际,不需要行军,这些干粮是给另外一些人准备的。
而且这些干粮的分量不多,仔细算来,也就够十人五天的分量,正好够这几人来一次短途的出行。
郭荷动身前往张掖,如今出了城,老人怕颠簸,怕是没走多远。
要是此时郭荷在路上遇见“沙匪”身亡,一切可就和凉王半点没有关系了。
陆言知道,凉王没有容人之度,心眼小得很,便决定要送郭荷最后一程。
这些天来,陆言已经把厨房的布局和人员摸了个透彻,趁着厨师不注意,往干粮里放了巴豆粉,让他们拉个痛快!
再偷偷潜入马厩,偷了马,拿了武器,趁着夜色掩护,离开了凉王府。
没有后顾之忧,陆言雁过拔毛,顺手牵羊,十分快乐。
一路疾驰出城,顺着郭荷的路径,快马加鞭尾随在他们身后。
约莫过了一天一夜,陆言追上他们了。
郭荷到哪儿都不忘他的经、他的竹简,马车载了满满一车,速度慢得可怕。他身边还跟着迎来的学生和书童,共有十来人。
陆言赶到的时候,远远看见郭荷坐在路边的一颗青岩石上,手里拿着竹简,正在温声讲孔子的典故。
他的声音绵长温和,有着老者的宽厚,也有智者的温良。
岩下围着他的学生,听得入迷,没人注意陆言的马蹄声,耳中只有师父的讲学声。
陆言笑了笑,看着夕阳把郭荷的身影拉得老长,余晖打在他的身上落下一层剪影,衬得老者的身形十分伟岸。
先生回到了课堂,又可以传道授业了。
陆言又纵马往回退了五里,离郭荷他们又更远一些。
再远一点。
免得接下来的厮杀声和血腥味,让课堂不再安静。
夜很快就深了,豺狼也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