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宋太傅的门口,被拦住,盘问。
这次,盘问得稍微仔细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侍卫长总感觉这个小内侍看向自己的目光里,多了根刺,看得人心头不痛快。
只是当他仔细看去时,又什么都发现不了。
“进去吧。”侍卫长压住心头的疑惑,放行。
陆言一路来到屋内,走到宋太傅身边。
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如同枯朽的老木,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丝生机。
身体还活着,但是精神已经死了,所以给人的感觉像一口流深的井,安静得可怕。
“大人,您的面来了。”陆言把饭菜放在他的身前,低声唤道。
“退下吧。”宋太傅依旧双目紧闭,不为所动。
陆言当然没有退下。
成败在此一举,他需得拼尽全力才行。
心中默念着“信服”两个字,告诉自己,他还有“信服”的天赋在身上,陆言才有了点信心。
像宋太傅这种当世大儒,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绝非常人,想要说服他,难度很高,不亚于打一场仗,一场来往于舌尖的战争。
“我师傅告诉我,这是来自敦煌的面。”陆言自顾摆开快子,娓娓道来,“叫驴肉黄面。”
“蒜末少许,芽菜半把,黄面一碗,驴肉两条,再来一碗高汤,正是敦煌人最爱吃的驴肉黄面。我师傅说,这是他刚学会的菜式,只是不是那里的水和面,做不出来那个家乡味儿。”
宋太傅终于动了动,睁开眼睛。
他先是看了陆言几眼,目光又落在托盘之上,喃喃道:“是……是驴肉黄面。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自是人间美味。”
“这是杏皮水?”宋太傅指着另外一碗问道。
“正是。”陆言点头。
一老一少,一问一答。
宋太傅说道:“杏皮水要用李广杏皮来熬制。那是李广将军带到敦煌的杏,别的地方自然做不出来那个味道。”
说起家乡的事情,宋太傅身上的生机似乎回转了一些,目光多了些温润的笑意。
陆言有了些信心,继续道:“我的师傅年事已高,很快就要告老还乡了。他说人这一辈子不管年少时去过什么地方,老了都要落叶归根,人生才有归途。”
宋太傅看向他,沉默不言,不怒不笑,不说话,目光充满了探究。
这个小少年,话语中别有深意,他又怎么听不出来呢?
只不过宋太傅是一个温和宽厚的长者,所以不训斥他,反而一副听他继续讲下去的架势。
陆言继续道:“蝼蚁尚且偷生,我……我只希望,大人不管遇上什么难处,都要熬下去,说不定过些时日也能告老还乡。”
这些话,由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向一个年逾八十的老者说出来,这情形着实太诡异了。
陆言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年纪没什么信服力,但没办法,他只能话疗。
而宋太傅呢?
宋太傅则是呆住了。
他惊诧看向陆言,不明白小小年纪,怎么看出了自己心存死意?
“告老还乡?我还能告老还乡?”宋太傅声音颤颤。
“是的。”陆言硬着头皮给他画饼,“生难死易,哪怕是为了回到家乡,也请大人不要轻易放弃。”
“为了回到家乡……为了回到家乡……”宋太傅喃喃自语,哆哆嗦嗦,忽然像发了癫一样。
“为了……回到家乡……”说到后面,已然哽咽,再抬起头来,一个八十老者已经流泪满面,泣不成声。
宋太傅泪眼婆娑,想起自己这大半生,声音沙哑道:“某,宋纤,少时离家,隐居酒泉南山下,传道,授业,解惑,讲经明究,研学经典,授业三千人,一心一意为往圣继绝学,转眼竟已过大半人生……
如今年逾古稀,八十老矣,却被那张祚小儿,连哄带骗,威逼利诱,囚于此地,害我不得志,害我名节不保啊!”
美其名官拜太子太傅,实则雪藏冷待,为了张祚那名不正言顺的王位,博个贤名。
小人啊小人,他宋纤是个读书人,又不是个政客,把他连累至此,何苦来哉!
官拜太傅,非他所求;食厚禄,亦非他所求。
看到桉上驴肉黄面,宋纤端起来便是大快朵颐。
只是他手指微颤,拿快子的手也拿不稳,大口吃面,大碗喝水。
彷佛吃的不是面,喝的不是水,而是最后一点生机。
不是家乡味。
不是那个味道。
这里不是家乡。
他被困在这里,已经整整两年!
真的还能告老还乡吗?
张祚愿意放他走吗?
宋纤请辞无数次,都被驳回。
不仅如此,张祚还“请”了别的学者,别的大儒,继续为他的贤名添砖加瓦。
他实在看不到希望了!
陆言硬着头皮,继续劝说:“宋大人,不,夫子,您的学生们都在等您回去……”
片刻后,宋纤摆摆手:“你有心了,退下吧。”
情绪发泄过后,宋纤看上去稳定了许多。
陆言忐忑,但也只能离开。
他知道,他给宋纤下了一剂勐药,药效到底如何,只能过后再看了。
也许能拖一拖他的死亡,也或许会加速他的死亡。
回去后,陆言一夜未眠,因为宋纤的死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随时会掉下来,要了他的命。
好在,一夜无事。
无事发生。
第二日,陆言照例是要给他送饭。
陆言松了一口气。
“师傅,今天继续做驴肉黄面和杏皮水吧。”陆言说,“太傅大人喜欢吃。”
老内侍自然是没什么话说的。
又做了一顿驴肉黄面和杏皮水。
这两道菜肴,就是吊着宋纤一条命的神仙药,陆言送过去之后,他又吃完了,精神头比之前好了许多,约莫是陆言给他画的饼又让他找到了支撑的勇气和动力。
为了回到家乡。
接连好几天,都是驴肉黄面和杏皮水,宋纤好像吃不腻一样,每天都吃得光盘。
老内侍告老还乡的日子也临近了。
临走前,他抄了一份方子交给陆言,说:“小豆子,师傅我就要走了,这是驴肉黄面和杏皮水的菜谱,我都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