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常年阴暗潮湿,不见阳光。
哪怕是白天走在里头,也要举着一把燃烧的火炬,才能照亮七拐八弯的路途。
此时明明是艳阳天气,但走在里头,却冷得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那是一种阴气森森的冷,除了湿冷,还有阴冷,不见人气,死气沉沉的冷。
关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没个活头和盼头,如同行尸走肉,状若疯子,疯疯癫癫,奇形怪状。
一路走来,那些往牢狱外面投射过来的向往自由的目光,让人心惊。
“到了。”狱卒走到一座牢房前,把火把往墙上一插,解下腰间的钥匙,挑选出其中一把,然后打开牢房的门。
“人就在里面,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在这火把熄灭之前,你就得离开,否则的话……”狱卒说,“别让我们不好做。”
如果徐家小厮在这儿,估计要掏钱给个好话了。
陆言只是点点头,像块木头一样,“知道了。”
“进步吧。”狱卒把他往里一塞,关上了门。
陆言终于拿到了面见当事人的机会。
牢房里面很黑,只有屋顶开了一小片天窗,有一柱光束投射下来,明显照亮方寸之地。
其中,有一个身穿书生长衫的人站在光柱底下,仰着脑袋看着天,一副沉思之色。
这应该就是他家公子,唐寅了。
陆言作出激动之色:“公子!”
唐寅没有反应,依旧像块木头,一动不动,保持着抬头望青天的姿势。
不仅没有反应,他还吟起诗来。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只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唐寅摇摇头,叹叹气,“长吉兄啊长吉兄,长吉不长吉。到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方知你心中所想所感。”
“彼时彼刻,正如此时此刻。人世间,总有这许多的——”
还有这心情,看来没有用刑,没受什么苦头了。
陆言一把揪住他的领子,迅速道:“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所以别浪费时间了。”
“告诉我你有没有作弊,有没有贿赂主考官?”
陆言开门见山,直言道。
作弊了,是另外一种做法。不作弊,又是另外一种做法。陆言需要确认一下。
面对这个往日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小书童,唐寅也不生气,只摊手:“当然没有。”
“此等不公行径,缺德缺信,你家公子我怎么会去做?”唐寅说,“关键是,你家公子我,不需要作弊,也能名列前茅,金榜题名。”
陆言:“……”
继续狂吧你个自恋狂。
现在还不是呆在这儿等着别人来捞?
陆言忍住想吐槽的欲望,继续道:“所以你们就是被人泼了脏水,没有办法洗清自己的罪名?”
唐寅盘腿坐在地上,说道:“证有不证无,我们既没有做过弊,也没有贿赂过,又怎么证明我们没有呢?大抵是有人嫉妒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又才华横溢罢了。”
“……”
陆言沉默。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家这位公子,说好有条有理,逻辑紧密,条理清晰,就是没啥用。
看来,是摆烂了。
唐寅又说:“我此番大难,恐怕难逃一死。如今已经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我若是死了,你记得去给我收个尸,免得让我曝尸荒野,被野狗抢食,不得超生。”
他说道:“不过你也无需多悲伤,他们没有打败我,他们打败的,只是我世俗的皮囊身份,我的灵魂,我的才华,是永远都不会屈服的。”
“……”
陆言无言以对。
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陆言重重叹口气,问起另外一个犯桉的人:“徐经徐家公子呢?他在哪儿?”
唐寅伸手一指:“那儿呢。”
顺着唐寅所指的视线望过去,此时陆言才在昏暗的牢房里,看到了另外一个犯事人,徐经。
徐经坐在角落里,面对着墙壁,整个人好像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
他一直沉思一直沉思,好像在思考,又好像是在发呆,一点动静也没有,仿佛不存在一样。
陆言走过去,想问他话。
只是走近一瞧,还没发话呢,就看见徐经对面的墙壁上,被他用一颗小石子在墙壁上,写满了字。
上面书写的字是这样的:
徐正旺。
徐正文。
徐文起。
徐文玉。
……
是一堆以徐姓为首的名字,都是人名。
这些人,应该都是徐家人,都是徐泾的亲近之人吧。
陆言心中一顿,忽然也感觉到一股子悲凉,感同身受起来。
是因为预感自己大事不妙,所以在墙上写下名字,思念自己的家人,以此作为支撑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比起来,这个比唐寅直接摆烂要好一些。
至少,徐经想活。
应该是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的。陆言想。
陆言和他套近乎,问他:“这些,是你家人的名字吗?”
“嘘。不要说话。”徐经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说着,又拿着石头,在墙上写下另外的名字。
陆言稍微数了数。
一、二、三、四……
一共四十多个名字。
好多。
还都是男人的名字。
女人的并没有算上。
陆言说道:“你的家人,好像有点多。”
“我在取名。”徐经说。
“取名?”
“是的,取名。”徐经点点头,“我感觉,我此番遭难,可能是我的名字和明经科犯了忌讳。为了让我的子孙后代避免此类无妄之灾,我得先替他们提前把关,免得他们和我一样遭受如此境遇。”
说着,徐经又写下了一个名字。
他说:“我现在,已经取到子孙辈的名字了。”
陆言:“……”
神经病啊!
这两个人,不愧能玩到一起。
都不是正常人吧这是。
陆言刚想说什么,一瞟,瞧见徐经写下的那个子孙辈的名字叫:
徐霞客。
“……”
惊喜和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陆言什么其他的话都不想说了,只是拍拍徐经的肩膀:“你放心,我会救你出去的,而你,恐怕也是不会死的。”
徐经掩面,忽然呜呜痛哭起来,看上去完全不相信陆言说的话。
他说道:“你还是快些离开吧,此为是非之地,不该你来,别卷入这个漩涡了。想我离家之前,我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过于高调,免得惹人注目,恐生祸端。我心想也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过于招摇,不算好事。”
“为此,我还低调行事,礼也不敢送,话也不敢说。就连服侍的奴仆,也只带了六人!我已经这么低调了,可结果还是……诶,天欲亡我,不许我见白头啊!”
陆言:“……”
陆言知道了,徐家是真有钱。
一个既有才华又有钱,家庭还幸福美满,有一个特别能干的老婆,想要不惹人眼红,那恐怕很难很难。
唐寅和徐经两人,确实都有才华,也都年少成名,惊才绝艳。
却也因为如此,没有足够应对这些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能力,所以才会狠狠裁跟头。
少年人,入世的时候,总是要被锤得面目全非,才能冷静的看待世界的真相。
陆言已经懒得和他们聊天了。
这两人的心理素质,说强不强,说弱不弱,还能撑。
“无风不起浪,既然你们被人污蔑至此,那必定是被人抓住了把柄,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我好对症下药。”陆言说道。
徐经却摇摇头。
“想不出来?”
“是太多了,想不出来是哪个。”
“……”
陆言又深吸一口气:“你有没有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交给我,我会救你们出去的。”
徐经想了想,还是摇头。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中。
陆言本以为,见到两个当事人,得到的信息会多一些,但这两个人,也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这所谓的考场舞弊桉子,仿佛天降横祸一样,就这么莫名其妙,牢牢扣在他们身上了。
此时,唐寅忽然道:“我们是没有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但我们有别人不清白的证据。”
别人不清白的证据?
陆言一顿,问道:“谁不清白?”
“王政,王大人。”唐寅说,“主考官。”
陆言顿时感觉自己没有白来一趟。
他算了一下时间,所剩不多了,立即凑过去,附耳给唐寅:“快说与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唐寅说,“首先,你需要去一趟怡红楼。”
一听就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
“好了没有?一炷香时间已经过了。”门外传来狱卒不耐烦的催促声。
哒哒哒的脚步声响起,回荡在监狱里面,听上去空荡又恐怖。
陆言站起来,说道:“自然好了,多谢小哥耐心等待。”
说着,掏了两文钱给狱卒。
狱卒没见过这么小气的人,但也把钱收下了。蚊子再小也是肉,两文钱,也能买个包子了,狱卒一边吐糟一边一脸便秘的把陆言送出了监狱外头。
脱离了监狱的环境之后,外头依然是艳阳高照,看上去天高气爽,十分舒服。
太阳稍微驱散了一些身上的阴气,感觉没那么冷了。
陆言便埋头往前走去,离开这个地方。
衙门不远处,已经有人在等着了。
徐家小厮怀中抱着一个刚刚买来没有多久,还冒着热气的食盒,说道:“午饭,刚刚给你送来的。牢狱里头如何了?我家公子还活着吗?”
陆言蹲在路边,把饭给吃了,一边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回到落脚处说吧。”
如无意外,陆言已经想到办法要怎么破解这个局了。
既然两个局内人都无法破解死局,也就只能引来外力来破这个死局。
之前是没有人愿意为了两个举子以身犯险,替他们说话。
但很快,就会有一位英勇的、无畏的、不怕死的人出现了。
回到了落脚的客栈里,陆言立即说道:“今晚上,我们去一趟怡红楼。”
“啊??”徐家小厮懵了一下,小声滴滴咕咕,“我……我还没娶过媳妇呢!”
陆言奇怪看他:“这和你娶不娶媳妇有什么关系?”
“我家公子说了,怡红楼是个风月场所,我要是去得多了,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我。”
“所以你去不去?”
“不去!
”徐家小厮义正严词。
陆言瞥他一眼,暗想这个人还挺正经的,也不勉强他,自己躺在床上,先是睡了一觉,恢复了一些精神。
他决定,等晚上,怡红楼开业的时候,自己出门去打探消息。
终于,夜色降临。
其他的店铺都已经歇业了。
但此时,街上有一条街,一个个院落的灯火,才刚刚开始燃起来。
这里,灯亮如白昼,街上香风阵阵袭来,暗香浮动。
陆言知道,他该行动了。
只是,当他走到大厅,陆言的脚还没踏出客栈的门去,身后就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徐家小厮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一身的好衣衫,看上去像是用绸缎做的。
他说:“我知道你盘缠不多,近日来又为了你家公子的事情,多番打点,花钱不少。我担心你囊中羞涩,不如我替你去探探路,帮你出一份力。”
陆言道:“我刚揭了赏金猎人的榜,拿了百两的银子。”
徐家小厮脸色一变,抿了抿唇,终于面对自己内心的声音。
“求你,带我去吧!”
“……走吧。”
于是,两人便一同携手出门去了。
自然是去怡红楼。
唐寅之前,是怡红楼的常客,贵客。
他是个风流才子,日常眠花宿柳,花街柳巷是常驻之地。
虽然他只是来京师考试,住了短短一段时间,但是在这段时间里,唐寅在这一带,已经有了才名。
陆言一路走来,路上已经有不少相熟的姑娘对他抛媚眼,甩香帕。
更是有热情奔放的姑娘,直接冲着他怀里倒下来。
姑娘笑颜如花,笑眯眯的:“诶呀小哥,今日不和你家公子来啦?”“你家那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公子呢?”
“小哥,你要不要也给我做首诗,画幅图呀?”
陆言面不改色,一路目不斜视,直奔着怡红楼而去。
而徐家小厮,功夫没有到家,脸色通红,仿佛在油锅里滚了一遭一样。
终于,脱离了那缠人的香风之后,徐家小厮才终于喘口气,活过来了一样。
他赶紧问陆言:“对了,咱来怡红楼,是干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