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看向他们。
害怕陆言离开,村长急急赶来,花白的胡子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一颤一颤的。
村寨里的孩子们从小放在山野中,自由自在的长大。
自由倒是自由,只不过长大之后,出去和外面的人打交道总是容易碰壁。
久而久之,人也就都不乐意往外头走了。
面对这样的情况,村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村寨里的老人们都寻思着,要找个汉人的教书先生来,给村寨里的孩子们教书,懂些明理之事。
只是教书先生不是那么好找的。
人家要求的待遇高,村寨又供不起。
加上村寨之间,对于外面的人,又始终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横着,更别说让他们登堂入室,日夜相对了。
所以这件事,就一直放着,没有继续推行下去。
直到今天,陆言出现了。
陆言是个女人,女人没有威胁性,温和柔顺,听话乖巧。
村寨里的人,愿意接受她。
加上,她是个有学识的女人。
学识可以教给孩子,女人也可以留下来。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村长急急道:“黄小姑,你听我跟你说,你离开的事情不着急,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好不好?”
陆言点头。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很快,李秀荣就把炖好的鸡肉端上桌来了,陆言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
村长说:“你的事情,老李家的跟我说过了。我们同情你的遭遇,也想帮你做点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没处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如你就先住在这儿,你看这儿山清水秀的,环境这么好,人也和善,没什么不好的吧?”
陆言听了,简直要笑出声来。
要不是他也是另有所图,现在就会当场走人了。
因为村长的话听上去,太像骗子的话术了。
不过陆言还是点点头,说:“这里的人各个都好,说话又好听,人也很和善。”
“这就是了。”村长松了一口气,眼见还有戏,就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村寨里的孩子们都到了上学堂的年纪了,一个两个放在山野上养,都放野了,成什么样子?听说你们的孩子,到了年纪都会送去学堂上学,和教书先生开蒙学习。我们心里,自然是很羡慕的,村寨里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就是找不到教书先生,一直没有个定数。”
因为有求于人,村长说气话来,也不拐着弯儿,绕啊绕的,有事说事,直说。
“如今幸好你来了,又正好没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而我们又正好缺一个可以开蒙的教书先生,这岂不是正好吗?”
李哥也跟着说道:“是呀,你要是在这里扎稳了脚跟,以后就没有人敢随意欺负你了。这儿的兄弟,就是你兄弟。这儿的姐妹,就是你的姐妹。你走出去,没人敢小瞧你,也没人敢给你好看。我们都会为你撑腰的,你看看是不是这个理?”
此时,从这个两个男人的身上,陆言看到了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爱护和寄托。
陆言心里感触良多,想起了他上大学的时候,到山区支教的时候。
在山区里,小学的教学楼破破烂烂,是从五六十年代就一直在使用的。
用了很多年,墙壁剥落,地面斑驳。就连黑板,都没有一块正儿八经的黑板,只是一块木头组合起来,涂了黑漆,上面凌乱的画着各种符号。
长年累月的笔记,叠加了一层又一层。
然而,就是这样的条件,也不能阻止孩子们上学。
哪怕再简陋,家里离学校再远,他们要走很久的山路,也会坚持上学。
陆言这一批去支教的学生们,不仅给山区的孩子们带来了新的知识,同时也是给他们亘古不变的人生里,洒下了一道不一样的光。
而现在这个时代,教学的条件,也依旧十分落后。
整个国家的识字率比起后市来,低得可怕。
不过即便如此,但凡有个机会,家长也会想着法儿让孩子上学。
这一点,倒是一脉相承,一样一样的。
陆言笑了笑,说:“好,只不过要开个学堂,是不是要弄个学堂?还得有个教室?”
“我一个小姑娘,在这里没有家,想住在学堂里。”
陆言答应下来了。
这本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
从一个群体,融入另外一个群体,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陆言另辟蹊径,做到了这一点。
村长立即大喜,说道:“这个是自然!现在村寨没有学堂,但很快就会有的!住所的事情,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在修建学堂的时候,在附近给你起一个小屋子,日常起居不成问题。”
李哥也跟着道:“臭小子们跟你学东西,总不能白学啊!”
“在外头拜师,都是要进贡师傅的!上学堂嘛,也是要给学费的,这一点规矩,我们还是知道的!”
双方各取所需,都很讲道义,讲规矩。
就这么在饭桌上,把事情给定了下来——
陆言留在村寨里,负责给孩子们开蒙学习,而村民们,则是修建起学堂,给陆言提供一个安生立命之所。
吃喝的事物,由村民供给陆言,当作孩子上学的学费。
而在住所修建完毕之前,陆言就先借住在李秀荣家里,一直到学堂修建完毕。
事情进行得比陆言想象的要顺利得多。
村民们太渴望一个能带来知识和文化的人了,甚至可以这么说,为了这个人,他们等待了很多年。
虽然这个人,是个女人,但他们粒族没有很大的规矩,更信奉能者居上,所以性别也就无所谓了。
第二日,陆言没有继续制作那把未完成的手弩。
已经成功留下来了,那么工具弩也就变成了不是必须要完成的事情了,被陆言抛之脑后。
陆言和村长一起,挨家挨户的走访,专门调查了村寨里适学的孩童。
同时还要统计出愿意上学的孩童。
这可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因为走访了解之后还不够,还要做一下工作。
因为有些家长,并不知道开蒙的意义,所以觉得没有必要。他们不想浪费学费,自然也就不会想着要送孩子上什么学堂。
这部分人是少部分的,但十个人里只出那么一两个,也足够令人头疼的了。
陆言的做法是,能劝则劝,劝不动也就算了。
各人自有各人命,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
经过这十天的合作,村长对陆言的能力已经足够的信服。
这个姑娘,不是,应该说夫子了。
夫子别看她年纪小,看上去还瘦弱,是个女流之辈,但是说话做事,十分果决干脆。遇事也是处变不惊,处理起来,有条有理。
更甚至,在他们走访的时候,遇到一个冥顽不灵之辈,居然还想要大打出手。
这可把村长一把老骨头还吓坏了。
本以为这趟指不定要鼻青脸肿的回去,却不想,夫子着实孔武有力啊!
没几下,就把一个大男人,打趴下了!
这等身手,这等魄力,令村长刮目相看,欣赏不已。
村长说道:“看不出来,你不仅知书达理,身手也十分过人!中原人,果真如此厉害!”
陆言说道:“读书人又不只是死读书,光啃那些课本,啃着啃着变成书呆子了。我们偶尔,也会遇到需要以武服人的时候,所以于强身健体一事上,也很下功夫。礼御骑射之术,都是要学的。要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听了这话,村长对陆言就更加大为赞赏了。
特别是那句“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真是太有道理,太震耳欲聋了!
他给孩子们挑选了一个好夫子啊!
“那,我这村子里的孩子们,就都拜托你了。”村长说。
“职责所在,不敢掉以轻心,必当全力以赴,呕心沥血。”陆言说道。
就这样,大概花了十天的时间,终于把学堂的事情给敲定下来。
村寨里一共有五十个适龄的孩童,愿意让孩子上学的,一共有四十三户人家。
其余的七户,是死活都劝不动,既不想交学费,也不想出力的。
村长和陆言已经没有办法了,就只能作罢。
村长说道:“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想法,那么从今天开始,就开始兴土木,建建学堂吧。学堂就得有学堂的样子,不能让夫子和孩子们,坐在田野上,就这么把课上了。”
“大家既然都愿意把孩子送来这里上学,那想必心里也都是有数的。这学堂,村子里集资给修建了,剩下的,就要诸位多多体谅,多多帮忙了。”
言下之意,就是不够的部分,就只能由这些家长们来补了。
家长们自然都没有意见。
又或者说,他们能站在这里,本身就代表了已经统一的意见。
而且崖州地虽然小,但这里的人民吃喝不愁,一般来说,都是能自给自足的。
这里的气候温暖舒适,田地里的稻子一般能种两到三季,所以家家都有点余粮。不至于大富大贵,但真要办点什么事情,都是能出得上力气的。
所以,建学堂的事情,很快就提上日程了。
作为村长,想要做村寨里批一块足够大的地是很容易的,所以选址的事情很快解决,接下去是动工了。
学校的建设图纸是陆言给的。
陆言按照现代小学的样式,再参考了临松薤谷里学堂的样子,画出了一个带有操场等活动场地等学校图纸。
教室倒是不多,就三个。
一个是小班,一个中班,一个大班。
划分十分简单明了,结构也十分简单。
村寨的孩子们,初级的诉求只是要开蒙认字而已,并非是要走上仕途,考取科举。
所以,三个班,就已经足够应付教学要求了。
在学堂正式建成之前,陆言就先将就着带孩子们,在一旁的空地上上学。
这些孩子们,在陆言到来之前,都没有接触过课本,也没有上过学,写过字。
学会写自己名字的李小根和李小苗,两人的文化水平,已经在村子里可以排得上前十的了。
为了更好的教学,陆言还特意离开了村寨,去一趟城里,买了笔墨纸砚回来。
他身上还有打劫来的,不是,还有劫富济贫来的二十两纹银,根本没有花出去的机会。
这一次买这些学习用具,倒是花了不少。
不过陆言一点也不心疼。
他生活在一个不需要货币就能换取生存资料的地方,所以丝毫不慌。
买回来的纸陆言用剪刀裁成比巴掌略大的大小,然后装订成册,在上面誊写文章。
孩子都没读过书,自然就要从最基础的交起。
陆言分别誊写的书一共三本。
一本是《三字经》,一本是《千字文》,还有一本是《声律启蒙》
《声律启蒙》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但是一个小小村寨里面的小小学堂的不起眼教材,并不会对时代的洪流,产生任何影响。
除了陆言自己教学用的一本,班上四十三个孩子,每人一本。
抄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全部都得由陆言一个人来完成。
这工作量加起来,是十分可怕的。
虽然陆言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以及学习效率100%的这“智者”加持,但依旧要花费许多天才能书写完毕。
陆言便只每一本,只写了五分,让孩子们共同使用,先将就着上课。
于是,从这一天起,粒族的村寨里,就每天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村长听见了,老怀大慰,对着建造学堂的家长们说:“你们听听,你们看看,让你们来干活,一个个心里都点意见吧?现在怎么样,服气了吧?人家夫子是两把刷子的!就她写的那些书本,要是去城里的书斋买,砸锅卖铁你们都买不起!”
其他人自然是心服口服,干起活来,更加卖力了。
一边,是铛铛铛的施工的声音,从山上砍来木头,从泥土里淬炼砖头,最终变成了孩子们的学堂。
一边,是孩子们稚嫩的童声,从课本里汲取知识,从夫子身上,学得为人处事的道理。
一转眼,春节已过,崖州这个没有寒冬的冬天,过去了。
历时四个多月,学堂终于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