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大雪封了山,一下雪,就没人出门了。
各人自待在家里,靠着秋收储存的粮食,度过这个冬天,度过这个年。
陆家也不例外。
陆言早早砍了树木,烧好了碳,烧好的碳大部分自家取暖自家用,余下的,就拉到集市上卖了,能换不少东西。
除夕当夜,积雪还没有融化完,天还是很冷。
陆言一家子围着炉子,烧着旺旺的炭火,围在一起守岁。
守岁是一个极富仪式感的行为,就连家里年龄最小、不到六岁的小七也是不允许睡觉的,非得要等到午夜子时,过了年,放了鞭炮,才能放她去睡。
小孩子觉多,没到子时,眼睛就熬得红红的,一脸要哭不哭的样子,又不敢提出要求去睡,看上去懵懵的。
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难得过个年,是一年难得放松调皮也不会被打的时候,正撒了欢的玩儿,没人搭理小七。
陆言见她可怜,就把她抱在怀里,用团好的米花喂她。
小孩子嗜甜,吃了几口,就又笑眯眯的,恢复了活力。
小七出生后,家里的光景在陆言的带领下,就比较好过了,所以她没受太多的苦,看上去白白嫩嫩的,分外可爱,不像其他姐姐哥哥一样,这个年纪面黄肌瘦。
母亲就着守岁用的煤油灯,有些费力的纳着鞋,把鞋底纳得厚厚的,走线十分密集。
这鞋是要等开春的时候,穿着下田用的,针脚不密,不耐磨损,很快就穿坏了。
自冬天以来,她一刻不停的为一家子人准备来年的新衣裳,其中,还包括嫁出去的大姐儿。
母亲说:“过两天,大年初二,你大姐儿就要回家省亲了。鸡笼里的公鸡该出笼了,准备好,到时候杀一只来吃——杀的时候可别看错了,老母鸡不许吃,要留着下蛋。”
陆言年纪虽然不是最大,但是几个孩子里最有定性,最有主意的,这话也是对陆言说的,其他人,指望不上。
陆言自然点头应是。
以这个时代的标准来看,大姐儿嫁得十分好。
在她十六岁那年,就有媒人上门来提亲了。
提亲的那户人家,是隔壁村一个富户,家里良田不少,日子过得殷实。
大姐儿和大姐夫结缘,是有一次赶集的时候,大姐儿和他抢摊位,两人道理说不清楚,掰扯不清最后动起手来。
大姐夫被揍得哇哇乱叫,最终败下阵来,居然打不过一个女娃娃。
一来二去,两人就认识了。
再后来,大姐夫上门来提亲,说,如此孔武有力、身强体壮的女子,好生养,能干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妻子。
一番实诚的话,差点被大姐儿打出家门去。
然而好事还是成了。
这个年代,结婚的标准就是这么简单。
嫁过去一年了,日子过得还不错。
今年是大姐儿第一次回娘家走亲戚,按礼数,是万万不能怠慢了的。
陆言和大姐儿关系不错,也给她准备好了礼物。
正当陆言想着要做点什么菜来招待大姐儿和大姐夫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乱。
在外头放爆竹的孩子们一阵惊慌的叫声,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时间人声吵杂起来,有些惊恐的情绪蔓延开来。
陆言眉头一皱,感觉不对,把小七往母亲怀里一塞,顺手拿起镰刀然后冲到门口去。
陆家的门口,躺着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雪地里一片雪白,他的衣服一片灰黑,看不清是脏的,还是本来的颜色。
就那么静静的躺在雪地里,不知道什么动静。
死了,还是没死。
坏人,还是好人。
都看不分明。
其他兄弟姐妹不像陆言是身经百战的老狗了,到底还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再皮,遇到这种事情,还是会怕。
看到陆言走上前来,下意识往他身后躲。
老四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刚正放着爆竹呢,他忽然推门进来,然后就倒下了,说是要化缘。”
“什么叫化缘?”
“我们叫他,他也不回答,不会是死了吧?”
一群人开始叽叽喳喳向陆言陈述着刚才发生的事情,陆言心中有了粗略的判断,知道这是一个奇怪来客。
“谁在哪儿?”陆言拔高声音问道。
虽然不过十岁年纪,就已经有了大人的威严。
不,甚至要更加沉稳,更加可靠。
因为他的声音丝毫不慌,他的动作丝毫不乱。
所有人都下意识把他当成了依靠。
然当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动静。
陆言皱眉,从院子的角落里,拿了一根长长的晾衣服的竹竿,然后接着巧劲儿,轻而易举把躺在地上的人翻了个面儿。
“拿盏灯来。”陆言说。
很快,一盏朦朦胧胧的油灯被点亮,地上的人也终于看清了面貌。
是一个扎着道士发髻,满脸风霜的道人。
他穿着一身麻衣,在冰天雪地里十分单薄。
脚上穿着的鞋子也破了洞,脚趾头露出来,长了冻疮,看上去通红一片,惨不忍睹。
“呀,是个道士!”母亲叫了一声,本来想说,把他赶出去,但因为是个道士,一时间拿不定主意了。
收留是不敢收留的,但怕把人赶走,出了什么事情,冒犯了神仙。
父亲说:“拿盆火来,让道长烤烤火取暖,大过年的,得有个住的地方,不能待在外边。”
如今家里日子好过,不再吃了上顿没下顿,就乐于助人,乐善好施了。
与人为善,总不会错的。
听了这话,陆言点了点头,暗想正好省了他的口舌功夫了。
他自己当过道士,也和道士朝夕相处,道家也算他本家之一。
所以在外遇到了同门师兄,不说亲如兄弟,但能帮一把还是帮一把。
烧掉旺旺的炭火从屋内端出来,放在院子中,很快周围的雪就融了一片。
道士被暖红的火光一照,一张苍白的脸瞬间有了颜色,不像是个死人了。
“快,去把灶台上剩余的米粥热了,再拿点肉来。”既然收留了人,就要把好事做到底了。余下招待的事情,就交给家里的女主人,让她忙活去。
陆言一直守着道士,没有离开。
心里有种非常强烈的预感,他一直停滞不前没有进展的任务,可能要开始转动了!
等道士的身体逐渐变得暖和之后,陆言没让他继续躺在地上,而是贡献出了自己的床,一把把道士扛起来,放床上去了。
道士饿极了,温热的米粥拿来放到唇边,立马狼吞虎咽吃下,一点也看不出刚刚还昏迷不下。
然而真要问他话,他也只会长长的喘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家子人都围过来,看他看了小半夜,见道士实在没有转醒的迹象,好奇心很快就没了,散开继续守岁去。
午夜降至。
爆竹声起。
霹雳吧啦的爆竹烟火,震耳欲聋,陆言放了个炮,开了头,然后就钻进屋里,看了眼道士。
就这么大的动静,道士还是没醒过来。
摸摸鼻子,还有气息,倒是还活着。
陆言便也不管了。
守了夜,放了炮,又热了饭菜,祭祀了祖宗,就爬回自己的床上,占了一角睡去。
一觉睡到大天亮。
昨晚熬夜,起得稍稍晚了。
陆言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身边的道士,也醒了。
道士正在打坐吐纳。
陆言做起来,端详他几眼,发现他眉目很平和,一张脸平静无波,哪怕昨晚已经往鬼门关里走了一趟,今日一早,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吐纳……
很强,很镇定。
是个了不起的修道之人。
陆言没打扰他,只看了几眼,然后就自去洗漱了。
吃早饭时,还不忘给道士拿了一碗白粥和一个馒头。
闻到食物的香味,道士才睁开眼睛,做了一个收势的动作,看向陆言,问:“昨晚,是你救的贫道?”
虽然是昏睡着的,但是道士对昨晚还有点模湖的印象,发生的事情还能记得个大概。
在晕过去之前,他挑选了一户人家进来,事情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他获救了。
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陆言咬着馒头,含湖不清道:“是我们一家人,救了你。”
道士点点头,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沉默片刻后,他指着陆言拿来的早饭,问道:“我可以吃吗?”
“就是拿给你的。”
“多谢布施,愿你们一家平安喜乐,幸福安康。”说完,道士就开始吃起了早饭。
他饿坏了,吃得有点着急,呛着了。
陆言只是看着,在打量他,同时在想他是什么人,为什么来到这里,又是为什么不待在道观里,而是要以这样一副形象,出现在这里。
一时间,心里许多年头闪过,有些有答桉,有些没有答桉。
等道士吃完了早饭,他常常吁了一口气,然后笑着看陆言:“小善男子,请带我去见见你的父母吧。”
陆言问他:“我的父母出门拜年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尽可和我说。”
“原来如此。”道士说,“你们救了我,我当然要投桃报李,感谢你们的善念恩德,报答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