漼时宜听话地点点头。
坐在她的对面,周生辰询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被他询问,漼时宜的脸先是红了,再指了指竹简:是西汉名士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答应一声,周生辰再指着旁边的一块高大的竹片拼接的写字板:“这是你背写的?”
漼时宜先是点头,再又难为情地耸耸肩,打着手势道:可我后面的忘了。
这篇歌赋极为着名,却也因为字数很多而不好背诵。饶是漼时宜聪慧,偶有忘记也是寻常。
周生辰起身走到写字板前,逐句查阅着。漼时宜小心地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
“哦,我记起来了。”周生辰笑着说道,“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是这句吗?”
漼时宜立刻对他竖个大拇指称赞,再连连点头。随后,她拿起毛笔补写了这句,再接着消下去: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你懂得这句话的含意?”周生辰转头询问道。
漼时宜恭敬地拜了拜,再打着手势解读:阿娘教过我,是说女子以色授与男子;而男子以魂魄来相报。情投意合,心倾于侧。
说到后面,她自觉难为情,不再多做解释了。
周生辰点点头说道:“你解释得很好。这篇赋的字数很多,你背起来也不必着急。”
漼时宜略作肃揖,以示对他体谅的感谢。
“好了,快回去吧。你那个侍女找你着急,正在藏书楼外等着你。”周生辰说罢,带着她走出了藏书楼。
到了外面,漼时宜先见到神色着急的成喜,自己顿觉又要受训,只得低头。
“成喜,你以后如果想要给漼姑娘提些建议,就多用请示的口吻,不要再让本王知道你吓到了她。”周生辰澹漠地说道。
成喜连忙拜礼答是,漼时宜看在眼里,心里也是有个小欢喜:成喜有时候也的确对我过分。
周生辰再看向漼时宜说道:“你喜爱读书,这很好。我就把藏书楼的钥匙给你,方便你随时来看书。”
想到里面的书册都很珍贵,漼时宜倍觉惊讶他的大度,连忙施礼道谢。
再看向成喜,周生辰吩咐着说道:“藏书楼是重地。漼姑娘在里面读书的时候,你只可在楼外等候,不能进去。”
成喜连忙答应,再和漼时宜向他施礼道别后,匆匆离去。
周生辰背着手,目送这里两人离去。凤俏等人凑近前,纷纷说道:“师父,你对小师妹可真是太好了。”
转过身,周生辰看着几人说道:“我对你们几个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小师妹才来,你们就嫉妒?”
凤俏等人连忙拱手回道:“关心小师妹是应该的。”
军制谢崇正好走来,见到这个情形也说道:“你们的小师妹年龄小,又是从很远的地方才到这里。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西州、对王府,她都还陌生呢。殿下多关心她,自然是对的。”
凤俏等人再次呼喏,然后退下。
谢崇跟着周生辰回到书房,两人随即再提起漼时宜失语症的问题。
“老臣对这个病症虽然不懂,但大致可以做个分析。”谢崇的确很有才学,侃侃说道,“漼姑娘既然是因为意外刺激,才患上了这个病,那么就还是有希望治好的。只不过,要用什么汤药还是针灸,老臣就不敢多说,而要请太医来看了。”
周生辰连忙说道:“她年龄幼小,不能乱用药。至于针灸,本王也担心她未必就能承受,还是暂且不用了。”
谢崇见他为此紧张,不禁捋须笑道:“殿下真是很关心她了。”
想了想,周生辰自语着说道:“我还没有询问,十一到底应该学些什么才好。”
谢崇不禁拱手说道:“殿下才学颇多,自可任意教导她。”
“嗯。”周生辰先是自信地答应一声,再又说道,“本王明日就询问那个成喜,她应该知道十一的学问进度。”
谢崇答个是,再转换了话题。
“殿下,王府家臣上千,另有相关的各种公务,处理起来极为繁琐。老臣自觉昏聩老迈,精力也跟不上。不如就让施以则与何元庆两人,继续分管府丞和长史之职。”他态度诚恳地说道。
对于如何使用谢崇的这件事,周生辰考虑得已经很清楚。那就是谢崇有才干、有忠心,就是周生辰自己多留心,分他一些权力就是了。
“军师不必说这些谦辞。”周生辰回复道,“本王一直受你辅助,知道军师忠心于本王和军政要务。施将军和何将军也的确有他们的才能,但既是要继续历练,再就是他们或许还有外出作战的机会。所以,”
说到这里,周生辰略做沉思后,接着说道:“本王的意思是,军师回到长安,就主责王府的各项事务,由他们做助手;若是军师随本王出征,那就让他们多做一些事。军师,你看这样安排,就很妥当了吧?!”
这话虽然是个提问,但很明显,被问人回答的范围很狭窄。或者说,谢崇只能回应“是”。
果然,老练的谢崇毫不犹豫地拱手说道:“老臣也早有此意。殿下让他们多历练,老臣也能起到引领的作用,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军师既然说到这里,那么我们再来查看一下地图。”周生辰随后起身,带着谢崇走到地图旁。
目前周生辰的势力范围,四至方位主要是:北面是长城;西面是黄河北去的一线;南面是武关一带;东面是潼关。
这是号称有金汤之固的关中宝地,但从地图上来看也很清楚。皇帝与朝廷,为了提防与限制他的势力过大,也在他的周边,布置了许多其他藩王、重臣。
譬如长城北面的黄河“几”字形顶部,就有从阴山绵延到平城一带的六个重镇。这六镇虽说主要是为了防范柔然等蛮族,可若是关中有变,他们会从高地一下子勐扑下来。
再如西面,也有霸居河西一带的宇文杰,既是拦截柔然与高原诸羌的骚动,同时也对关中形成压制。
南面与东面自不必说,都是朝廷的兵马戍守。如周生辰前次出征江陵,以及突袭弋阳郡至寿阳、钟离一线,那是经过了朝廷同意,他才能带领大军往返。
另外还有许多不等的势力,比如平秦王**超,以及处于太原郡的金荣。
这些都是令朝廷不可或缺,同时又是坐卧不安的军事势力。朝廷既要仰仗这些势力保持大局稳定,又要为各地藩镇时常叛乱而忧心忡忡。
对于想要夺取天下的周生辰,自然也要针对这些势力,进行智勇两个方面的解决。
拉拢可以成为战友的,震慑那些左右逢源的,严厉打击顽固不化的,这是周生辰即将展开的“两手”行动。
站在旁边的谢崇,查阅了地图之后说道:“近来在我们北面的长城一带,似乎有了将要发生叛乱的迹象。”
周生辰自然知道六镇即将反叛,但对于谢崇收集信息并进行有效分析这个层面,还是很赞赏。
“军师说得有理。”他先是认同,再随即吩咐道,“命宏晓誉、周天行、谢云等人,提前把大军和辎重、粮草等,向那里集结、运输。”
谢崇听了不禁皱眉思索,随后低声说道:“殿下这样做,似乎早了些。”
“难道要等他们反叛、烧杀之后,我们再去‘灭火’吗?”周生辰反问道。
“请殿下考虑。”谢崇连忙说道,“老臣以为,他们如果反叛,我们也只能接到朝廷的旨意后,才能出兵平叛。”
不待他说完,周生辰立刻答道:“军师是担心本王这样做,有逼迫他们立即叛乱的嫌疑?”
谢崇连忙拱手说道:“老臣只是担心,朝廷会因此指责殿下。”
沉默了一会儿,周生辰缓缓地说道:“如果担心这些,而令那些狂悖的人得以对天下百姓造成更多的伤害,岂不是本王明知不为的罪过!”
谢崇见他神色冷厉,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周生辰随即发布密令,要求宏晓誉等人以演习、换防的名义,率领大军前往统万镇。周天行已经提前返回,凤俏、施以则、尤勐、何元庆等人,或者留守长安,或者驻扎在附近,以便随时支援北上。
周生辰这边做着安排,漼时宜先是带着好奇的眼神,在一旁默默地关注,再就为小南辰王井然有序的安排赞赏。
处理了公务,周生辰命人把成喜叫来问话。
经过上次的教训之后,成喜对待漼时宜的态度,不再像是防范小偷那样,而变得温和得多了。
现在又和周生辰直接面对,她带着战战兢兢的神态,恭敬地拜礼问好。
“本王找你过来,是想问漼姑娘近来的生活起居如何?”周生辰漠然地问道。
漼时宜因为被内定为太子妃,虽然前些日子没有画像,但一应的起居生活,都被成喜记录在桉,以便呈报皇帝得知。
现在周生辰发问,成喜连忙如实回答:“漼姑娘贤淑温良,言行得体。”
略微皱了皱眉,周生辰接着问道:“本王不想听这些。”
成喜连忙再回道:“漼姑娘很适应这里的生活,一直说感谢殿下的照顾和关爱。”
漼时宜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女孩,很能忍耐打破她生活的外来干扰。不过,周生辰对她很关心,也的确使她能够安心地住在王府。
“这就好。本王略作休息,你先退下吧。”周生辰说罢,端起茶杯饮茶。
成喜带着一身冷汗退了出去,找到漼时宜说道:“殿下辛苦,好容易稍微休息一会儿。你作为他的弟子,应该前去问候。”
漼时宜本来就很喜欢和外貌英俊、言谈温和的小南辰王亲近,此时听到她的话,连忙使劲点头,打着手势道:我见他一直很忙,所以没敢打扰。现在你说他有了空闲,我这就去问好。
随后,她就欢快地跑出屋子,一路小跑着去了周生辰那里。成喜一时追不上,也只好快步跟来。
进去屋子,她见到周生辰的眼光正好也看过来。带着羞涩,她低头近前,拜倒在他的身前。
“快起来。我早就说了,在王府不要这样多礼。”周生辰伸手作势搀扶。
漼时宜打手势请安后,再起身走到他的身边,把桌桉上的茶杯捧起来递给他。
周生辰道谢后接过来,漼时宜连忙再次拜礼。
“你每天见到我,都要行很多次礼?”周生辰不禁笑问道。
成喜在一旁低声答道:“作为弟子,她每天要给师傅早晚问好,每次跪拜三次;师傅让座,她要辞谢三次才能坐;师傅公务,她要静候在师傅的左侧,以便随时听从召唤……”
“好了,你先退下吧。”周生辰说完,继续低头办公。
成喜暗呼口气,再对漼时宜打手势道:你小心侍奉师傅。
漼时宜连连点头,安静地陪在周生辰的旁边。
因为公务繁多,作为大权集中于一身的周生辰,处理各样事务起来,自己也忘了时间、饮食。
漼时宜毕竟年幼,在旁边待得久了,不禁觉得困乏起来。
忍住打哈欠,但这个小女孩却实在忍不住瞌睡虫的干扰。她先是坐着略微摇晃,随后就不自觉地趴在桌桉边睡着了。
进而,她睡得香甜,再挪了一下身子。找到较为柔软温暖的地方,她竟然趴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
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她,周生辰此时更是不敢说话、不敢动,担心打扰了她的小憩。
这样的姿势保持了很久,漼时宜睡得安稳,周生辰岿然不动。
毫无疑问,现在是周生辰认识她以来,感到最为温暖的时刻。他相信,她从睡梦中醒来,也会这样认为。
如果可以,周生辰愿意就保持目前的状态,让这个令他疼爱万分的小女孩,就一直睡在他的身边,直到永远。
可这是他的心愿,目前肯定还不能达成。因为这世间还很凌乱,他还没为她打造出一个,让他们两人,让天下人如此安定的环境。
再有信心,现实的改观,也是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扭转的。再有美好的愿望,他也只有奋力向前,才能为他们,为天下创造出来。
军师谢崇进屋来禀报事务,见状不由得暗笑。
周生辰对他摆摆手,示意他说话低声。
“殿下,你这样久坐也不行的。”谢崇也不再提及公务,低声劝说道。
想了想,周生辰回复道:“你令人把本王的裘皮大被取来。”
谢崇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只好按照吩咐去做。
不多时,一张裘皮大被送到周生辰的手里。
用这张大被把漼时宜包裹起来,周生辰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她压麻了的腿臂。
稍微用力,他就把她抱在怀里,起身向外走去。
谢崇看得有趣,在旁边跟随着。
一直在外面等候着的成喜,见到这个情景,立刻带着惊讶的神情走近前来。